且以黑白:“夏隶”的打开方式——夏湘平先生其人其书浅谈

德龄堂部曲将

<p class="ql-block">作者 郝永伟</p> <p class="ql-block">烛灯一抹,万千嗔痴,化作纸上云烟。风前白发,似江湖暗器,向来猝不及防。漂浮于都市的碌碌生涯里,成长如蜕,一再被岁月暗尘笼面后,先不说有没有“不与红尘结怨”的洒脱,能够抵挡得住速食文化的洪流,心口如一地面对生命的初始与终焉,便应是人之为人这一回,不被时间“软埋”的关键一环。</p><p class="ql-block">飞檐暮雨答答,窗棂蛛网隐隐。诗人格丽克言道:“多少事情都已改变。而仍然,你是幸运的,理想像发热般在你身上燃烧。”这燃烧着的理想之光,照彻生命混沌,令人中气十足而邪不能客,内心风烟俱净,黑白分明。会心者悠悠,意可千里同此凉热。当代军旅书家夏湘平先生,鲐背之年,已历物是人非,已经人间悲喜,仍然剑心长裹,理想发热,在对现实的此岸深深“沉迷”中,不断引发诗情和梦火,成为声响四起的当代书坛,笔墨潮流无尽涌动之下,一抹恒久的异色和亮色。其笔下为世人所弥生向往的“夏隶”,获光阴厚藏,得人生清欢,恬洁老润、酣畅奔放间赋陈诸多现实感触,烛照人性浩瀚与幽微,攸关生命痛痒。</p> <p class="ql-block">在巨大而蔚蓝的当代艺术天空之下,对于立心书法、存有笔墨志向者而言,执笔见黑白时,常困惑于如何处理个人与时代、风格与世变的关系,怎样获得一种敞亮的人生笃定和意气。夏湘平先生砚边耕耘八十余载,至今精神矍铄,运斤成风,染翰不辍。他独特的技术储备、知识阅历、人生情感决定了其笔墨当下燃烧的纯度和强度,决定了其必然会去完成那种“怀想天空”式的书写,这正是“夏隶”所具有的时代意义的着力点。</p><p class="ql-block">散淡笔墨,却有着刀刃一样锋利的觉醒,在深刻的思考探索中,用心解惑,指向艺术创作更深层次的自觉,温温可见人生体悟和人间悲悯,时时调剂着书写者在现实中的“活法”。菊有黄华,马嘶古道,夏湘平先生的“夏隶”在一定程度上加固提高了当代笔墨传承与创新的门槛,包含着对书坛新的书写生命形态的无限期冀。</p><p class="ql-block">芥川龙之介说:“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夏湘平先生一九三〇年生于湖南湘潭,战乱年代,有幸出生耕读之家,祖父以绘画闻名乡闾,父亲擅书法,以真隶见长。充满生机的家学传递,使得夏湘平先生在蒙住眼睛便敢跟岁月天地捉迷藏的垂髫之龄,得以受到良好启蒙。“我的祖父是一位民间画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家里的阁楼上发现祖父盛绘画颜料的小木盒,里边五颜六色让我激动不已,便在自家的墙上涂抹起来。自此以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对于涂抹的乐趣更浓了。不久,擅长书法的父亲为我找来了颜真卿、何绍基的字帖,这成为我与书法最初的缘分。”隔着八十余个春秋,以饱经风霜的笔墨回望五岁执笔学书的那份缘,“朝花夕拾杯中酒”,初心犹在。及至青梅少年,夏湘平先生开始替父亲为人撰写对联,一时名动乡里。</p><p class="ql-block">当头月好,往事滋味。一九四九年,夏湘平先生考取军政大学参军入伍,毕业后留校工作八年,波纹般流逝的光阴,给予了他的写写画画以广泛的用武之地。接着,他调入广州军区美术组从事了十六年的美术创作,其间到广州美院进修,增益绘画学养,先后创作了大量版画、国画、油画等作品并在全国、全军美展入选。</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夏湘平先生奉调入京,负责全军美术、书法工作,后担任中国书协一、二、三届常务理事,中国书协创作评审委员;中国美协第三届常务理事,全国、全军美展评委。眼界、胸襟大开的夏湘平先生,壮岁由丹青而翰墨,属意书法,汉隶相伴,一起厮守年华。离休之后,他选择远离书界,任凭世相纵横变换,兀自孜孜不倦,潜心书艺。</p><p class="ql-block">林岫女史著文《记夏湘平先生书法印象》,笔下有云:“夏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在独擅的隶书风格上追求新变,并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今天我们见到的那一幅幅古趣盎然又逸笔超迈的隶书作品,正可见夏公翰墨日新的成功,也不难解读出他在思变、通变中的深沉思考和良苦用心。”夏湘平先生的这份“深沉思考和良苦用心”,日积月累,落实于宣纸笔墨,成为他的精神飞地,濡染了时代记忆。有姿有态,入筋入骨,在不同人生阶段,生出不同生命底色的“夏隶”,便由此而来。</p><p class="ql-block">“时代越是功利,越要保持与它格格不入的勇气。”若对朱光潜先生的这句话在艺术审美层面作出个案分析,夏湘平先生不啻典型的一例。在夏湘平先生看来,自己喜欢书画,是儿时玩出来的,并非所谓的谋生手段。所以,在浪奔浪流的市场经济大潮中,书法已然成为夏湘平先生葆有生命质量的头等舱,而作为深入其笔墨世界导航图的“夏隶”,一脉墨香,足资研讨。</p><p class="ql-block">洋溢着雄厚奔放之气的《石门颂》成为“夏隶”的“四梁八柱”之前,夏湘平先生对于汉碑着实下过前后十余年的寒暑功夫,寻寻觅觅间结出的笔墨花叶相,略可梳理为:依次临摹学习《曹全碑》之点画圆润,《礼器碑》之笔力劲挺,《张迁碑》之粗狂朴拙,《鲜于璜碑》之结体随势,本着“察之尚精,拟之贵似”的原则竟日沉潜涵泳其间。“通过广临博取,不仅熟悉了各碑的特点,同时也把握了隶书的共性规律和基本技法,逐渐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形成了对不同汉碑的审美倾向,我偏爱高古朴拙、自然天成的格调。”</p> <p class="ql-block">然而,这些在笔墨表达上,离他书写中追求人之自远的目标,终是有段距离。直到遇见《石门颂》,夏湘平先生突感一种心病初愈后的清爽,一份深秋雨后的新凉:“它那苍劲率意的线条,那宽松奔放的结字,那字里行间的潇洒自然,流露出一种天趣,这正是我心系多年的审美追求。”在这一经典汉碑面前,夏湘平先生首先俯身去做精准而独立的线条捕手,从笔法、字法到章法,进而将《石门颂》中带着山野气的民间自由气息和旷远怀抱,乃至“隶中草书”的精髓化为己有,同时,佐以其他汉碑及金文、帛书、残纸、北朝墓志等营养,并兼研篆书、楷书、行书、草书,彼含互摄的自证与多维向度的互证齐头并进,对传统经典碑帖的理解参酌,化得开,出得来,转益多师,一片啄泥苦心。尤为难能者,夏湘平先生在书法上循环往复般的师法与变法实践,至今未曾停下脚步。张继先生对醉醒庄谐而风致不改的“夏隶”有着清晰的解会:“其在主导法帖《石门颂》的基础上既能驾轻就熟地旁涉诸法、体外借鉴而不露痕迹,又能依周边之态势及前后之节奏随机应变,不乏神来之笔。”</p><p class="ql-block">从笔墨灵感到创作风格,再从创作风格到自家风神,似乎不需要一板一眼的理由,仿佛瞬间注定,内里却少不得“遨游大化中,无往而不可”的情感世界,跟与生俱来久经锤炼的丰富艺术触觉深度联合,再加之文字学、文学等方面字外功的不断积淀。可以说,“夏隶”的茁壮成长与渐次成熟,有赖于人生知行带来的倾心书写,有赖于寄以心曲的笔墨情怀,更有赖于对时风流转的立场坚定。亦可以说,刚健豪迈、振人心目的“夏隶”,犁然划分雅俗,文墨相浃相融,在多样兼容、主流向好的时代艺术江河中汤汤而动,并与传统文人散朗虚旷的精神气质有着内在的同构性。</p> <p class="ql-block">阅读夏湘平先生创作的三部被书界誉为丰碑传世之作的佳构:知天命时书写的《唐山抗震十周年纪念碑》、花甲之岁时书写的《汨罗江屈原离骚碑》、古稀之年书写的《山西寿阳朝阳阁赋》,还有近年越发偏爱内敛、散淡与丰厚,几经存蓄的生机再度活泼于笔下,创作的《岳阳楼记》《醉翁亭记》《正气歌》《爱莲说》等隶书长卷作品,会莫名想起启功先生生前对夏湘平先生说的话:“你的汉隶写得真好!”无独有偶,沈鹏先生评其“夏隶”:“宽博与淳厚,下笔徐疾自如,重轻相间,章法稳重平实,疏密得宜,严而不拘,松而不散,时而流露出潇洒自得之趣。”欧阳中石先生亦曰:“疏淡率真,出入于两汉刻石之间,甚得其中之典雅风致,清秀才逸而情在青檀之外,此讵大方之家写到极处之必然也。”诸家之言,合力指向夏湘平先生的“夏隶”,在走向通会之际,所出现的沧桑之味、温厚之境。这般人书俱老的笔墨,定然与血脉贯通,与呼吸共永,在个人笔墨书写的无限小中,呈现出表里山河的无限大。</p><p class="ql-block">无人能够驯服时光的白驹,日常生活以逼人就范的力量消解着既定的人生意义。人过中岁之后,时常会想起剥于风雨的故乡老屋,尽管它已伴随时序侵寻浩荡而去,可在广大到相忘的相知中,仍旧惊心动怀,独自成章。因为在那间老屋里,什么都已没有,又什么都还有。一如我眼中的“夏隶”,看似淡而无味,却胜过所有味道。那么,致虚极,守静笃,且以黑白,重拾生活之慢,款款生出在世间阔步行走的激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