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楔（长篇）

还无君

八

大年初一，扔炮仗的小孩似乎少去了许多，只是零星地点缀着这新年的氛围。房前屋后和小路边不见了小孩子的身影。尽管暖暖的阳光包裹着整个大地，小屯村还是显得那么的安静。

卫家坪的人几乎都集中在卫连福家，那台电视机的前面坐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虽然那么多人，但无论是谁，都是那样的规矩，没有谁会发出一点声响，都睁大着眼睛静静地盯着电视。男人小孩激动时，手舞足蹈，身子跟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女人则被感人的故事情节感动得悄悄抹眼泪，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甚至是跟着抽泣起来。自从买来电视那天，卫连福家从来没有间断过人，电视机从早开到晚，哪怕是一秒钟也没有息过。早上四川台四集连播《雪山飞狐》，下午山东台又放《霍元甲》，到了晚上，还要继续看贵州台的《楚留香传奇》。那些读书的孩子在假期中，比读书时还起得早。八点半开始的电视剧，小孩们绝不会在八点三十一来。而卫连福家也从来不会因为人多或是时间长把人拒之门外，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只要来到他们家，他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将电视打开，有事就去做，没事也陪着看。尽管如此，有三个娃是人们很少看到的，那就是卫连生家的三个娃。

卫连生的三个娃，在卫家坪是人人公认的乖娃，不仅听话懂事，而且读书特别厉害。大儿子卫双全小时候体弱多病，而且时时哭过不停，背在背上和别人说一句话都不行。实在没办法，卫连生两口子找康二爷给看了看。经过康二爷的仔细翻看，说孩子也没什么，就是八字与两老的八字有一点点的冲突，只要将孩子报过房给一个有手艺的人就万事大吉了。卫连生问要什么手艺，康二爷说只要有，不管什么手艺都可以。连二嫂子机灵得紧，马上就问，像康二爷的这种可以吗。康二爷当时还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要答应吧，有担心其中有不妥之处，要不答应吧，大家一个寨子住起，又不好回绝。于是康二爷说让他们先回去，等他仔细研究一下才答复。

这种事康二爷是不会马虎的，虽然他很乐意帮助别人，但绝不会把好事做成坏事，如此对双方都不好。所以卫连生夫妇回去后，他认真地翻书，推算，对两家都没有什么影响，他才确定了下来。第三天在去干活的路上遇到了卫连生，他说可以的。于是卫双全就成了康二爷的干儿子，起名为康佳欣。至今，卫双全读书一直用的都是康佳欣这个名字。说也奇怪，自从报过房之后，卫双全再也没哭了，后来读书还特别的上进。小学时，年年拿第一，家里的墙壁上，他一个人的奖状都要贴满了。卫连生便天天皱着眉头，唉声叹气，说孩子这么争气，家里这么穷，担心扯了他的后腿。连二嫂子还笑他，大男八汉的，这样子没底气。说只要孩子有这能耐，就是砸锅卖铁，讨口要饭也供他读上去。

这连二嫂子，别看她大字不识一个，长得又小巧玲珑，个头不大。可那人机灵得人人称赞羡慕：没读过书，算起账来，分毫不差，那些读过书的都翘起大拇指称赞；个子虽小，干起活来是那个带劲，那一块一块的土地给她经营的寸草不生，庄稼是一茬一茬地疯长。在小屯村，提起刘家塘的刘慧云，那是没有不知道的，大家都说卫连生娶了个好媳妇。不过，慧云在说卫连生时，自己心里还是压抑着那份忧愁，毕竟家里的现状如此，现在一家人还困居在三间小茅屋里。是啊，这年月，不是人们抠门，是每家都那么的棘手，家里压根儿没有几个闲钱。佳欣上初中那年，一百二十元的书学费，慧云是借了好几家人才凑齐的，说来都让人心酸。这不，现在已经是初三了，过了正月十五马上就要去上学，接着就要中考，是要考高中还是县师，卫连生夫妇还真没有数。慧云便提议找大哥卫连福商量商量，卫连生点着头，心想毕竟大哥对这些事要精通些，考虑事情也要周全一点。然后对慧云说有时间再说吧，反正离考试还有一段时间。

虽然如此，对佳欣三姊妹的监管却一刻也没有停过，即便是这大年初二三，佳欣三姊妹也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放纵时间，只能在家该做是的做事，该复习功课的复习功课。好在三个孩子都懂事，不拼不怨。

立春过后，大地渐渐舒展，暖暖的春风徐徐吹来，桃树梨树枝头的花骨朵一天一天长大，绽开。被四面包围的小屯村坝子里，那片油菜像是画家染色一样，开始是东一块西一块，没几天功夫，便一片一片，甚而成一大片了。阳光洒在这片偌大的金色彩画上，叫你连眼也睁不开。一阵一阵的花香扑鼻而来，孩子们也不再我在某一家看那黏人的电视剧了，他们必须背着自己的书包，你追我打地去往他们各自的学校。农人们扛着锄头，牵着自家的小牛或大马，找个地方拴好后，仔细地打理自家的土地，准备春种之事。

康二爷的丧子之痛在佳树的归来，全村通电和热闹的新年等氛围中慢慢地退去了。春播之时，不太下地康二爷引着佳树和秀珍，也去经营他们家的那点地。

正月十九这天，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大河边上的纪念碑那里要枪毙杀人犯。小屯村的人也不下地了，三三两两地从那条毛马路往河边走去。还没出门的喜贵在和他的外省媳妇黎晓倩在村路口那里大声喊道：“佳树……佳树，快回来，看热闹去！”刚到地里的佳树听到喜贵的喊声，赶紧把锄头丢在地上跑了回来，康二爷和秀珍也没阻拦，任由她去了。

二老知道，佳树回来后，不再像从前那样成天往外跑了，每天就在家帮着二老做这座那，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没事的时候就和二老说说话，把这些年在外边的情况都说了遍。有时候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双脚跪在地上对二老说对不起的话，说这几年不但没有挣到钱，就连个媳妇也没找到，甚至几年不回家，愧对了二老的养育之恩。康二爷和秀珍也跟着哭得满脸泪水，一个从一边把佳树拉起来说，不要紧，只要知道回头，一切都好起来的。有时在家实在没事，就到喜贵家去玩玩，喝点小酒，有时也把喜贵叫到家来，康二爷就和两个年轻人一起喝。秀珍看着佳树这样，对于佳木的离去之痛，也慢慢地放下了。难得的是，从来没有摸过锄头的佳树，每次都陪着二老下地，回来后还帮做饭做菜，真正难得呵！

喜贵他们到纪念碑那里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了。路边停着几辆公安的小车，他们几个找到一个较高的石头站上去，也只能远远的看到其中的几个人。一个人被黑布套将头罩住，一边一个当兵的背着枪，将那人押着。前面还有三个人，一个戴着军官帽，其余两个站在两边，也背着枪。只见军官拿出一些纸，大概是文件之类的东西。然后隐隐地听到说：“……邹大龙，男，三十八岁……人，自……年来作……案……起，伤害了数条人命。经……县人民法院审判，杀人罪名成立，判处死刑，剥夺……立生。……立即执行枪决。”黑头套听到后，有些激动，想站起来，但是被俩兵哥押着，无法动弹。只听到发出一个绝望的声音“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声枪响后，那人便倒在了地上。站得近的人发出一阵尖叫之后，人群便骚动起来。几个人便扑上去大声地嚎哭了起来，应该是来收尸的家人。先前读文件的那个军官向嚎哭的人嘀咕几句后，便组织收队了。这时，人群中唏嘘地议论着慢慢地散去了，喜贵他们也随着人群的散去而离开了。

回来后，佳树便邀上喜贵两口子来到家里一起吃饭。康二爷和秀珍在佳树走后，在地里刨了一会儿后也回家了。当佳树他们来到家时，秀珍已经将饭菜做好准备吃饭了。“哟，还说你们还来不倒呢，正好要吃饭了。快进屋喜贵，小倩。”秀珍见到他们三人，赶紧招呼。“二奶奶，我们又跑你家来蹭饭吃！”小倩笑眯眯对秀珍说。“又没乃子吃的，家常便饭。要经常来才好嘛，再说，我还望你帮我家佳树找个媳妇呢！”秀珍身上透着一股农村妇女朴实的气息，话不多，但总是实实在在。“妈——”佳树有些不好意思。“小叔，你别不好意思嘛！二奶奶说的可是真的呢！有机会我一定给介绍一个。”小倩虽然年纪差不多，但小倩总是叫佳树小叔。“嫑紧到讲喽嘛，趁哈饭都冷喽！喜贵，快坐起，我们喝小杯酒。”康二爷一边说一边招呼喜贵坐下。秀珍和小倩坐一条板凳，康二爷，喜贵，佳树各一方，坐定后，一边喝酒一边吃饭。其间谈到了今天枪毙邹大龙的事。康二爷听到邹大龙这个名字，不由得一震。在确定是他想到的那个邹大龙时，康二爷想到三年前的一个晚上。

那也是正月间的一晚上，夜深人静，秀珍已经睡下好半天了，只有康二爷还在整理他的一些烘干的草药。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康二爷打开门后，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走了进来。还下了他一跳，在确定来人的身份和所来原因后，康二爷才放下心来。来人正是邹大龙，不知从哪听说康二爷会给人隔关煞，所以就问着来了。还说他这几年有些不顺，要康二爷给看看。康二爷一看他眉心紧锁，印堂灰暗，就觉得这人确实有些不对劲。康二爷给人做事，从来都不问人家的出生，这也是人们喜欢做事的原因。于是就实给邹大龙看了后，画了一道符，并嘱咐好些话语，说只要按着他的吩咐做，可保他邹大龙三年无忧。说完后，邹大龙二话没说，因为没有带东西，便把两百块钱丢在康二爷家火上就出去了。等到康二爷追出来还钱时，那人已经不知去向了。这也是康二爷唯一一次收人家的钱了。

事后，他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这事。这不就刚好三年吗？真的出事了？康二爷想。 和喜贵佳树一直喝到十二点，喜贵他们走后，佳树和秀珍收拾碗筷后也去睡了。康二爷还在想邹大龙的事。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入梦，便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康平贵，当年你拜师学法，虽然未成，但许道人已经给你交代清楚，要你好好替人消除灾祸。可是你却不辨好坏，误救恶人。致使丧失了几条人命。这罪过应由你来承担，你可认？”“大神，我不知道此事啊，是何时的事？”“这个不必向你说。你也不必辩解，是什么时候，你想想便知。现如今诸神已商妥，将折你阳寿一十二年。你本有七十年阳寿，可现在只能活到五十八岁。在你五十八岁那年，你如在不超出原则的情况下逃过劫难，另有回还的余地。否则你是知道的。”“我只想问问我的佳木是因为这事吗？”“与这无关，不要多想。好自为之吧！”声音渐远，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一下子惊醒起来的康二爷，坐在床发呆，这突如其来的梦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