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窑洞我的年（六）

李明姗

　　麦子黄了！

芒种过后，布谷的叫声一天比一天欢畅，由最初殷勤的“包谷一一包谷”，变成了一声紧似一声的“快黄快熟！快黄快熟！”，层层梯田、山岇坮梁、沟洼涧边，麦子在不知不觉间，应着这鸟儿的叫声，率先由青色变成金黄，山野顿时像换了一副面目，黄一套绿一套，蔚为壮观。黄了的麦子穗穗挺拔，锋芒毕露，一层层，⼀级级，如链似带，从⼭脚盘绕到⼭顶，田梗上生机盎然的灌木，将这一山山一洼洼的金涛黄浪，映衬得如行云流水，错落柔畅。

大山从来没有如此丰满而秀美！山上零零落落的窑洞人家，以及这儿那儿挣出的杏树槐柳，点缀着这层层叠叠的金黄，大山显得温暖而亲切。

　　四大傍晚从沟里回来，进了大门，煽着手中黄黑黄黑的破草帽，笑意吟吟：

“湾坪的麦子能割了！”

五大屁股蹲在套房门前的土地上，磨着镰刀，露出的脚面和小腿晒得黑红粗糙，头发上夹满了黄土，快被染成黄褐色，他眉头一抬，黝黑的脸膛难得这么舒展：

“嘿，我看涧里阳洼洼上的麦子，快烤干了！”

“二亩洼洼和鳖盖上的黄了吗？”

妈妈从我们的大房赶忙出来，插了一嘴，把一块磨刀石和几个刃片递给四大。

二大五大连忙应声： “黄了黄了，先拣黄到的坨坨收么！”

“再不收，鸟鸟就叨光了。”四大随了一句，语气中不无惋惜。

妈妈年年都惦记着她二亩洼洼和鳖盖上的几分地，每到收麦时候，如同摊上了大事，出出进进，心急火燎，准备这准备那。

二大在南院将几根捆麦的麻绳一根一根绑好，挂在偏房的屋檐下，又拿起镰刀左看右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回过头来，嗓门宏亮：

“坳里的麦子，大概还得几天！”

二大三句话不离一个“大概”。

四大骑在我们的门槛上，刃片上沾点水，“蹭蹭蹭”，磨了正面又翻过来磨着反面，姆指在刀刃上轻轻一刮，抬头扫过众人，声音中满是欢喜：

“今年塬上的麦子，我看能上石了！”

“嘿，上了上了！”

“圪瘩和河草岭上的，长得已齐人高，今年塬上的麦子看人病介！”

奶奶满面欢喜，坐在院里的破麻包上，一根一根拣着韭菜，稀疏的银丝拢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圪瘩，她轻轻叮咛了一句：

“坳里的麦子，旋倒的，老早扶起来，不要学去年，都是瘪颗颗。”

三大从行道口闪出来，憨厚地笑着，把两只柳条编织的新笼，默默地放在我们的窗户下，顺手拿起妈妈立在墙角的水担，紧了紧两头的铁钩。

“老坑”的老五大，闻着声音，也进了院子，他笑眯眯地，靠着大房的墙壁蹲下身子，从兜兜里窸窸窣窣摸出一张粗糙的纸片，捋了捋，捻上一撮旱烟，一点一点均匀地洒在烟纸上，慢悠悠地，一边卷烟一边调侃：

“他四大大，你急啥呢？你去年的麦面桩桩怕还满着呢！”

四大停下手里的磨刀石，偏着脑袋，嘴角上扬，声音一阵阵盖过了二大，年轻的八大两手插腰，在院里忽前忽后，嘿嘿笑着，看着哥哥们磨牙斗嘴。

院子里一阵阵欢声笑语，呛人的浓烟从下院窜上来，飘飘悠悠，随着这满院的笑声渐渐消散在渐浓渐重的暮色中。

　　要收麦了！大大们难得如此欢畅！

我们的家就在黄土高原的塬畔上，老宅离沟边不过百十米，只要下了枣林和菜园的这一块台地，就是千疮百孔、锯齿镣牙、并不敞亮的一条黛青色窄沟，这条窄沟沿着塬面蛇行一般逶迤而去，连接着东边南边的层层梯田和沟壑纵横的深山谷坡，所以我们有山地也有塬地。山地虽然陡峭干旱，但也不容小觑，只要能犁到的地方，几乎年年都种上了麦子，这沟沟坎坎、裸露着青筋与傲骨的山地，也够得上一条汉子，年年种，年年收，长势有时稀稀拉拉，像狗尾巴草一样枯黄矮小，但颗粒饱满，开镰的时候，大塬田垄里一望无垠的麦子还微微泛着青色，在南风中精神抖擞地往上蹿呢，青黄不接的大大们，怎能不满心欢喜呢？只要山里麦黄，院子里就炸开了锅，七嘴八舌，欢喜的声音，欢喜的笑脸，欢喜的场景，似乎年年都重复着大致这样欢喜的话语！

　　似乎一夜之间，沟圈上就忙碌起来了，天刚麻麻亮，下山割麦的男男女女沿着沟圈，行色匆匆，女人们提着水罐干粮，握着镰刀，男人们提溜着绳子，推着架子车，赶着牛啊驴啊，相互跟随着精神抖擞地走进了雾霭蒙蒙的大山。

太阳悬到沟圈上空的时候，大大们背着麦捆，弓着腰子从枣林旁边陆陆续续走进来，硕大的麦捆压弯了脊背，他们的双腿却仍然稳健有力，草帽下露出的脸庞黝黑黝黑，汗水涔涔，抬头间却写满笑意。是啊，谁会跟麦子过不去呢？

大大们把沉沉的麦捆“咚”地摔在精光精光的大场上，直起身子，擦擦头上的汗水，麻利地解开麻绳，像拎小鸡一样，抓起一个个麦捆子，大头朝上，小头朝下，重重地蹲在场中间，沉甸甸的麦穗嗦嗦作响，挺着麦芒在阳光下倔强地昂首而立，孩子们你追我逐，在麦捆间跑来蹿去，场上好不热闹。

　　塬上麦子开镰的前几天，大大们照样早早晚晚去看麦，一来挡挡鸟雀，二来唯恐稍一疏乎，麦子黄得淌到地上。他们在交织的田梗上走走停停，把木棍插在地头，扣上一顶顶破草帽，不时拖长声音吼上几腔：“噢哦一一噢一一”，鸟雀们闻声而起，半空中立马像旋起了一张翻飞的鱼网，大大们无不怜惜地望着金灿灿的麦田。大田里，长长的麦穗顶着针芒，在风中轻轻摇摆，成熟的麦粒一个个胀鼓鼓的，包裹着胞衣密密地镶嵌在麦穗上，花大姐在麦穗上悄悄地忙上忙下，蝴蝶翩然而飞，麻雀躲在远处偷偷窥视。大大们在地头、地中扯下几根麦穗，放在手心搓搓，吹掉麦衣，察看麦色，又一颗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尝尝“面气”是否熟到了火候。在齐腰高的金色麦田里，他们微偻着上身，顶着泛黄的破草帽，像半截稻草人，孤零零地伫立在田间地头。

　　此时，如果站在坳里极目远眺，万里田畴之上，漫过一畦一畦的黄绿，只有沟畔偶尔露出零星的土坯房，压在硕大的树冠之下，村庄显得宁静而幽远，万里碧空，如水洗一般，瓦蓝瓦蓝，白云在头顶飘飘悠悠。黄与绿主宰了整个大地，金灿灿的麦子，像花儿一样开在厚重的土地上，微风徐来，麦浪滚滚，玉米见风就长，随雨而蹿，似乎只隔着那么三五天，已有齐膝之高，宽大的叶片绿油油的，在风中轻轻摇曳，与金黄的麦田交相辉映。南风还刮来新麦的清香，就像刚出笼的馒头，令人陶醉，鸟儿的叫声也齐聚了似的，清脆而焦躁。四野旷远，坳顶上那棵苍黑苍黑的老柏树，竟然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坐标，天和地和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黄土高原自古沟壑纵横，沟壑将黄土塬面切割得支离破碎，我们赖以生存的这块黄土塬面却恢弘开阔，气势宏伟，塬上鲜见树木和人家，坳里的这颗孤零零的柏树，宛如麦田的守望者，静静地伫立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

（未完待续，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