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楔（长篇）

还无君

七

十月初二的晚上，康二爷家在两盏打气灯灯光的照射下，成了卫家坪的一个亮点。那灯光穿过竹林树缝，照到十米开外。可花草树木在这光的照射下，越发的安静，除了打气灯里发出吱吱的声响之外，一丝声音也没有。在康二爷家的屋子里，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地站了二十来个人，平时都是那么爱说爱笑的人们，现在却都屏住了呼吸，屋里屋外都是那么的静。

“来了来了……”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黑影飞向正走来的两个年轻人。“儿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了沉寂的夜空。声音还没有得以延长，秀珍已经昏厥倒地。卫连福的媳妇赶快跑过去将秀珍抱起，夏二嫂子也跑过去帮忙，把秀珍扶稳。眼里满是泪水的两个女人，扶着软蔫蔫的秀珍，却不知所措。

“快掐她的人中!”卫连福一边朝着他媳妇喊，一边从喜贵手里接过骨灰盒子，放在事先打好的凉棚下。

“儿啊，你这是怎么啦？就这样丢下妈妈不管了吗？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却是阴阳相隔！佳木……儿啊……你叫妈今后怎么办？我这把老骨头都还在，你却这么早就走了。这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啊！你告诉我，你站起来告诉我啊！”这时，醒过来的秀珍又跑过来，抱住木匣哭喊起来。声音嘶哑，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哭着，又上气不接下气。看得在场的人都悄悄的抹眼泪。任凭秀珍怎样的伤心痛苦，那一方小小的木匣竟冰冷如斯。

卫连福示意他的媳妇和夏二嫂子赶紧劝住秀珍，怕哭坏了身体。两个善良的女人也是满脸泪水，好不容易将秀珍劝住扶进屋里。只见康二爷坐在火炉边，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以来，还有比这更伤心难过的事吗？老来丧子，谁个遇上不都是一样？更何况佳木是早产儿，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秀珍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他的身上。到了三岁时，佳木才见好转，慢慢地身上有了些许肉，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了。尽管比别的孩子要瘦弱些，但小模样十分可人，整天跟在秀珍的屁股后面，妈长妈短地叫着。秀珍就把他当宝一样捧在手心里。虽然长大后读不了书，但佳木和母亲的感情还是那么的黏。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和母亲招呼，从不让母亲担心。十八岁那年，佳木看到村里的人都出去打工，他就和母亲商量，他要到哥哥那里去。秀珍看着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她的佳木，本来是不想让他去的，可想到他这么大了，在家又没什么可做的，所以就答应了佳木。就这样，佳木去到了浙江，这一去就是四五年。四五年没回来，这一回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叫秀珍怎么不伤心？

临时搭起的凉棚里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打气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孤独而寂寞。因为佳木是在外面死去的，所以他不能进到家里。这个习俗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不仅是年轻人，即便是老人，只要是咽气的那一刻不在家里，都不能进到自家的堂屋操办丧事。佳木客死他乡，就只能在院坝里搭个凉棚了。

秀珍在两个女人劝导下，慢慢地止了伤痛的抽泣。康二爷在众邻的陪同下渐渐地静了下来。夜，再度地静了。

佳木死在二十三岁，无妻无子且上有高堂，所以只是仓促给了一樽没有上漆的白色棺木。丧事也仅仅是请了道士先生开个路而已。所谓开路者，是因为佳木已经会走路了，要给他去到另一个世界指个方向。就这样，佳木在第三天被葬在南坡里的一块荒地上。

佳木安然地躺在了南山里，可是康二爷又成了村头路尾的议论话题。说他空有一身本事，只能给别人消灾祈福，却不能攘除自己家的恶鬼，致使佳木客死他乡。又说有那雷楔有什么用，还神秘得不让人知道，可谁又知道那东西是福是祸？只能为别人安宅除凶，却不能替自己添福纳财。诸多议论将康二爷平时所做的事践踏的一无是处，可康二爷能去辩驳吗？不能，谁叫这事偏偏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康二爷有苦难诉，牙齿打落了只能往肚里吞。

持续二十多天的绵绵秋雨终于散去了，难得一见的冬阳懒懒地爬上了大青山，将卫家坪乃至小屯村照得暖暖的。这阳光来得好，不仅驱散了近来的连绵秋雨，竟也将笼在康二爷身上的阴霾慢慢地散去，他的身影又出现在大青山的周围了。

秀珍在佳树的陪同下，也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抬个凳子坐在院坝里晒太阳。阳光亮得刺眼，行路的人也不得不把眼眯成一条缝。他们一边走一边议论村公社贴出来的那张通知。

“通知：各位村民，由老干部刘显富提头，经村委会商讨达成一致，小屯村将自己筹备钱款，从乡里把电牵到我们村。这是关乎本村的大事，也是好事，为了顺利进行，现将有关事宜通知如下：一、按照男丁人数，每人一百元的标准筹备钱款；二、劳动力允许的，可参与电线的牵拉和电杆的栽安（有少许生活补助）；三、钱款的筹备不能拖，如有意见，可到村办公室进行提谈、商议；四、各生产组组长负责收取款项，认真做好登记，不得有误。五、此事的开支情况将会公布在村公社，欢迎个村民进行监督。未尽事宜待时通知。”

此通知一出，整个小屯村沸腾了。特别是在外的年轻人，他们早就希望有这么一天了。激情高涨的他们想尽办法为自己的老人沟通开导，不厌其烦地说通电后的各种好处。有的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无法理解什么是电，思想还是无法说动他们将辛苦半辈子的钱拿出来，年轻人们又去找村干，组长来做工作，经过几番周折，那些老人还是抖着双手把钱交给了自己组上的负责人。虽然遇到了一些阻挠，各个生产组的款项还是基本敲定，所以，村长承诺今年过年一定让大家过上一个前所未有的、亮堂的新年。

几天的太阳将小屯村东南的那条只容一车通过的马路晒出了尘烟，一辆大车载着十来根九米长的电线杆，一摇一晃的驶进了卫家坪。卫家坪的男女老少都跑来围观，从来没见过这些稀奇的东西，大家唏嘘不已。可最令他们佩服的是那些抬电杆的人，八个人就将一根九米长的水泥杆子抬走了。嘴里还不住地喊着“哟——呵”的号子，步调一致，轻松自如。有经验的老人估计，一根电杆千余斤，而且这么长，八人一抬，拉拉扯扯，每个人的身上不下两百斤吧。有人便悄悄地说，这些是川军，厉害着呢！这是大家更是打心里佩服。还有那栽电杆用的坑，直径不过一尺，却要挖上一米来深，确实要费上功夫的啊！没过几天，那些九米长的大杆子就立冲冲的出现在小屯村的地盘上了。一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工人，穿着弯曲的大铁鞋，稳稳地爬上杆顶，安装横杠，拧上瓷葫芦，动作之娴熟，速度之飞快，让世代居住在小屯村的人惊叹不已。最为神秘的是那如食指粗细的电线是如何拉上电杆固定起来的，老人怎么也想不通，只是不住的摇头。在惊叹那些专业工人的同时，村民们也没有闲着。在各组负责人的带领下，村民们走进大树林里开始伐木。专选那些即直又不是太粗的树木，人抬车拉地弄到各自的寨子里。因为没有足够的水泥杆子，就得用这些树木来充当电杆。村民们没有偷懒的，即使白天干的累了，晚上喝两口小酒，呼呼一睡，第二天仍然精神大振又继续干。就这样，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奋斗了月余，所有的工作就绪，保证每家安上一颗灯后就决定通电。

腊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是小屯村的好日子。那豆大昏黄的煤油灯彻底地从小屯村村民的家里屈居第二了。望着这神奇的东西，康二爷也感觉奇怪。一拉黑色小圆盒子里伸出来的那条线，只听咔嚓一声微响，那玻璃罩就亮了。再一拉，它又息了。大家都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奇怪的电灯感叹高兴时，卫家坪南面的杨大奶奶气得不得了。她用一根长长的干竹片点燃后伸到电灯下面，就像往常点煤油灯一样去点那灯泡，结果几次都失败了。一怒之下，一竹竿子将那玻璃玩意儿敲了个粉粹。结果是她和老伴又多点了一晚上的煤油灯。

第二天一大早，杨爷爷赶紧跑到卫连福家告诉喜贵，说他要去找村干部理论，花了钱却用不上电。喜贵问清清楚是怎么回事后，大家笑得是前倾后仰。他告诉杨爷爷不要担心，他去帮他弄。喜贵将自己家利多卖的灯泡拿了一颗去给杨爷爷换上，又教了他们怎么用。末了，杨爷爷还怪杨大奶奶不会用，说完大家笑了一通后离开了。

喜贵回来后，和父亲商量想去买台电视机，让两位老人享受享受。卫连福是满口答应。跑到县城，喜贵花了一千多元钱，买了一台二十一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听说卫连福家买了电视机，大伙都跑来了。男男女女，老人小孩站了一院子，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奇怪的玩意儿。喜贵将插板等各项工作做后好，将电视机开箱，插头插上，一摁开关，电视机便嚓嚓地想个不停，只看见一些雪花一样的点点，却不见什么人影。喜贵走到电视机前，用手捏主频道啪啪一转，那奇怪的铁箱子里居然跳出许多人来。“得了得了！”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的欢呼起来。喜贵再转，还有，再转也有。居然没用什么天线之类的东西，还能收上十几个台，喜贵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容易。家里多了这么一个玩意儿，一家老小是无比的开心。最主要的是，卫家坪半数以上的人，每天晚上都要聚集在卫连福家看电视。屋里人满为患，索性将电视机搬到院坝里一起享受。冬天太冷，大伙就在院坝里生起一堆火，热热闹闹，欢声笑语，静待新年的到来。

年三十这天，天还没黄昏，供饭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各种饭菜的香味夹杂着纸钱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小屯村。过去，即便是每家人将所有的房间都点上了灯，整个村子还是那么静悄悄、黑沉沉的。可是今年，天刚黑下来，你家的灯光和着我家的灯光，我们寨与你们寨的灯光相交会，小屯村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一片辉煌。人们沉浸在节日的祥和与幸福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