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是往生》

芊草

　　这个热得要命的夏天过去了。天竺葵热死完了，窗下的桂花香闻不到了。

季节转换在一夜间。白露、秋分一过，中秋至。

桂花仍然沉默着，像揣了人间事，怅然得稀落。

十五的月亮挂在树梢，树叶婆娑，荡碎了月亮；月儿不急，慢慢爬，爬上墨色浓稠的天穹，圆了。吉人吉言，觑得大月亮，甚是欣然。

月饼无影，啃个桃儿当了饼儿。

翌日，秋阳烘烘。

隔壁九十有六的福兰阿姨，保姆轮椅推着，木木在桂花下。她辨不清时辰了 ，还能嗅出桂花香么？

福兰阿姨从晋中村子里出来，没文化，不太精明，时有被人善意逗趣“……你幺儿在哪上班呢”？“在政府、在政府”。众人皆笑。

妈不凑这样的热闹，倒是时常护到她。

那年暮春，桂花树下，她追着我：“你妈没啦？你妈没啦”？我眼泪花包起打转，她像看不到，躬九十度的腰追我，跺、跺、跺……眼下，她蜷在轮椅，半垂着脑袋，银发飘飘，眼角有笑，却是不认得我了。

好不落忍。心有戚戚，便想跟保姆说点什么。夏天我浇花，保姆推轮椅上下，停停顿顿，非想和我搭话。

“福兰阿姨吃得不呢，你弄得动她啊，我就弄不动”。

“吃得、吃得，口味好”。保姆乐呵呵。接着又说，“你当然弄不动哦，你们城里人身子骨好弱嘛。”

保姆个头不大，倒粗壮笃实，觑芳龄五十余，眼神憨憨得澄澈。福兰阿姨有她服伺也好。

中秋就这样过了。隔了几日，一夜秋雨，鸦默雀静的桂花疯了，满树星星点点小米粒。那个香甜，鼻子根本不够用，恨不得用嘴把香甜都给吞下。

　　院里虽佳木卉草遍植，窗下桂花却是独一株。独一株小时候非可怜，被甩在公园小径，游人踩了又踩，奄奄一息时，妈心痛地弯腰捡回来。

它就在妈的窗下拼了命地活。

头年羸弱兮兮；二年悄悄地冒了点小米米；第三年窗下传来嘤嘤声，仔细看，有蜜蜂在簇簇的米粒儿间穿行。小可怜熟了，晓得招蜂引蝶了。

我去使劲地闻，张起嘴闻，“好甜哦”。妈在一旁，不凑上来，只是笑。欣赏之，怜惜之。

“闻够了”？

“没有”。我还张起个嘴巴。

“它啊，跟兰草一样，有意闻不给你香 ，你转个身，它又惹你香一下”。

别说今年桂花是小年，别说酷热，只需一场秋雨，顾不了那含蓄，窗下桂花硬是扑愣愣二茬茬地开出了宝色。像去年走失的故人，辗转回了家。

　　然而，不是所有走失的故人都能回家。

“八月遍地桂花开”的往年，对岸夫家的四叔，都要打信来。一手民国行草，宣纸竖列书写。这样的信纸，好久没见了。

9月20日发去邮件探问，隔日收到回复，四老爷“往生”了。

　　这位曾驾驶从印缅战区接过美B—24轰炸机，轰呀轰地国军少校，八十年代末的月桂飘香季，出走少年郎，归来是花甲。花甲归来的四老爷依然精气神十足，上着湖蓝色针织茄克衫，下着牛仔裤，身架笔直，从腰包抽出百元美元，执意要我爸收下，以示“握手言和”。

……“徐蚌会战”，手足相残，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你我比了回不来的兄弟，“偷生”四十年……俩人哽着喉咙哭说。

……宽窄巷子，瓦片房茶铺子，四老爷引我上楼。高雄～成都往返无数次，盖碗茶他比我熟悉。“豆花…豆花…”吆喝声窗下飘过，他又差我下楼。端了豆花西里呼噜下肚，续了茶，语重心长话人生。阅历、睿智、口才一样不缺，三下两下，不等月亮爬上来，就把我脑袋给捋清明。走，总府街北京全聚德烤鸭店去。系上餐巾斟了酒，微醺后的四老爷生出几分伤感，我归根何处？临了，摸出发黄的英姿跳伞照赠我。

四老爷归根“往生”了。往生，自然、平淡、宁静、风吹过…多好的词儿，多好的归宿。

如果那天也是“往生”呢？

那个早春的那天，在PCS，母亲户口页“死亡”印章赫然，冰冷坚硬刺我眼睛生痛，痛到心窝。合上户口，我在早春的寒风中哭，含泪折回戳章窗口，卑微地建议，“故去、已故、逝去、已逝……” 可否？窗里的人瞪眼，你啥子意思？

夏天，桂芳舅妈走了。来不及闻桂花的芬芳。衣饰胖一分瘦一分都不将就的舅妈，卧床了，断然不让任何人看到被癌细胞折磨吞噬的自己。

挚友的妈妈走了。丁香一般的女子，从江南青苔小巷一个转身，牵手央大学子，一别故乡便是经年。最后日子，挚友说，妈妈在翻山。

少谦哥哥走了。通信领域国际著名专家，8月27日在主持6G建设会议时突然倒下。“狐朋狗党”五人帮相聚，约不来少勤。少勤的心在痛，她要帮哥哥陪95岁的妈妈。车妈妈念叨，少谦好久来接我……

还有27位冤去的贵州兄弟姐妹。

这个酷热的夏天，眼眶噙了一汪的泪。

“往生”，像灵光打开一扇窗，触动得有些发呆，手背背抹去泪，一下轻松敞亮。“妈妈在翻山”，他们去到山那边，在一陇山花清香的原野重生。死不再是一种痛苦，不是生的结束，而只像是走开了，去过另一种生。山那边，没有天堂地狱的褒贬。

桂花凋零了，接着银杏叶飘零、荷塘枯叶耷拉……长枪短炮又该上阵。枯萎也是好的，白果、莲蓬，生命轮回孕育重生，且有单反镜头下一幅幅的画片儿。

窗下，有小红芽芽又冒出了土，斩不断的爬山虎。我耽心，待它蹭蹭蹭地爬上来，花工姚老头又要下黑手。我说你晓不晓得，它从小指拇粗扦插下，自成天地轰轰烈烈覆盖过这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