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

谢春梅

<p class="ql-block">  这棵树日夜站在我家的窗前,不言不语,不眠不休。</p><p class="ql-block"> 校道旁火焰树高大挺拔,大紫叶薇花在枝头上摇曳,三角梅在秋风中开得泼泼洒洒......这棵树呢,不显眼。树干如我手臂般大,越往上越小,且弯着身子。树枝瘦削得如稚童的手指,层层叠叠的叶子压着枝条,低垂着,如一个没有生气的中年人。树叶泛黄,夹杂着青色,如孔乙己那张营养不良的面孔。身上连块牌子都没有,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姓啥名谁,这样的一棵树,实在是不能讨人喜欢。</p><p class="ql-block"> 我早晚站在窗前刷牙,天天看着这棵树,伴着光阴静静地流转。他第一次触动到我的心,是在去年又去年的秋天。那时,我们全家都被悲伤笼罩,心头如同磐石重压,却谁也不敢言语。九月一日下午,母亲拖着几箱行李,从乡下赶到我这儿。她不肯吃饭,坐在客厅,抽着水烟筒,吐出长长的烟圈。那白色的烟雾,散着辛辣味,如凝固一般,久久不消。母亲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说话,转身走到窗前,静静地望着这棵树。</p><p class="ql-block"> 南方的秋,姗姗来迟,翠绿的叶子依旧挺拔傲立在枝头,撩逗阳光,亲吻清风。但是,这棵树,却早已宣告秋的到来,片片下垂的叶子,染上了蛋黄色。眉头紧锁的母亲,在窗前,在树旁,伫立了很久很久。</p><p class="ql-block"> 下晚班后,我送母亲到车站。因疫情严防严控,门口设置了关卡,只允许乘客刷身份证进站。母亲刷脸后径直进去,左手拖着行李小车,右手提着宰好的鸡,身上的斜肩包一颤一颤的,头也不回。她手忙脚乱地搬着东西上安检机,又怕东西不安全,小跑着冲进安检门。安检员面无表情地拦住了,用探测仪上下左右的扫了一遍身子,才放走匆忙的母亲。我站在门口一侧,掂起脚尖,默默地看着母亲把行李归位,看着她走在人海中。长龙一般的队伍,高矮肥瘦的人渐渐地湮没了母亲小小的身影儿。她还是没有回头,我的泪很快就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开学季,大学生满脸欢欣地来乘车,奔向新生活。那些送行的父母,也藏不住满心地喜悦,幸福地叮咛孩子。但是,我的母亲,今日出门,心情沉重,因为她要去照料她那已经卧床的孩子,还有那个上小学的外孙。她的步伐坚定而有力,向前向前,不回头,不张望。我的心里如气球般胀起来,泪,迷蒙了双眼。</p><p class="ql-block"> 列车,冲破夜的阻碍,载着母亲,也载着全家星星点点的希望,在风中隆隆而去。坐在车站门前的石椅上,我看着稀稀疏疏来来往往的几个人,心里仿若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我不知道,母亲将会怎样面对她的一手带大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操持着一天三顿,照顾着一大一小。朴实的母亲认为,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抵挡世间一切的苦难。东方天空刚泛白,城市的轮廓依稀可见,母亲就踩着曙光出门,她去市场挑回最新鲜最好的菜,下米、煮粥、切肉、做菜。先是唤外孙起床,伺候他吃喝,赶他去上课;紧接着开始照料卧床的孩子,吃过早餐,接着是一顿又一顿的药。洗刷碗筷后,母亲又开始张罗午餐。午觉,她是眯了一会儿,生怕阿姊要喝水厕所。晚饭后,她也不敢离开家半步,随时等待阿姊的呼唤。每天,她就像一个陀螺,连轴转个不停,从早到晚,从家里到市场。</p><p class="ql-block"> 半个月后,阿姊住到了医院,母亲又从家里转到了医院,开始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母亲开始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打着电话,突然哽咽,而后一个字也说不出。大哥告假去陪她两天,又忙着上班了。国庆前两天,我也来到了母亲与阿姊身边。</p><p class="ql-block"> 10月2日,中秋。异乡的明月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寂寥地照着大地,秋风渐起,萧瑟掠过街道,惨白的灯光,把影子拉得瘦瘦又长长。我们提着月饼,走在医院的路上,谁也不说话。今晚,注定是人生中最团圆最惆怅最难忘最痛苦的中秋节。</p><p class="ql-block"> 阿姊躺着床上,睁开眼,笑了笑。巴掌大的脸,蜡黄而暗沉,那双灵动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冒着新鲜热气的短发软软地贴在头上。阿姊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坚强的人,她从不发脾气,即使是疼痛难忍,也只是闭着嘴咬着牙,不作一声呻吟。母亲知道她的性子,看着难受,就躲起来悄悄抹泪。在疾病面前,我们都是弱者。</p><p class="ql-block"> 四斤的金九月饼又大又圆,如碧蓝的深空中悬挂的明月,金黄的酥皮散发着馋人的香味。一家人围坐在阿姊的床边,最里边的是她的儿子,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切了月饼,开心地送到妈妈的手中。我慌忙拍照,定格这一瞬间,留下念想。往后余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会成为最奢侈的梦想。</p><p class="ql-block"> 往后两天,阿姊突发高烧,退烧后,她便静静地躺着床上,时而静静地看着我们,眼里溢满了无限的眷恋与不舍;时而沉沉入睡,恍若在做着前世今生的梦。母亲的希望,日渐消瘦。</p><p class="ql-block"> 我强行带着母亲,带着阿姊的最后嘱托上了车。长长的铁轨,从远方来,到远方去。我们闯入这座陌生的城市,也将告别这座繁华的城市。自此一别,天各一方。这座城,是我们一辈子无法治愈的痛。</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母亲的失眠日益严重,连续的几个月,夜不能寐。她看着墙上的挂钟从两点慢慢地爬到四点,看着窗外天空渐渐地泛白,打开大门与过往的左邻右舍扯开嗓门闲扯。我曾在电话里静静地听她说,抹着眼泪,尔后泣不成声。那舞之蹈之的语言,刹时凝固了一般;那泛着色彩的词汇,一下子黯然无光。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抚她悒郁悲凉的心?</p><p class="ql-block"> 我也开始整宿整宿的不合眼。黑夜侵占了苍穹,白天的喧嚣被掩埋,世界安静,像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我坐在窗前,回忆点点滴滴,如海潮般汹涌而来,“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相见成为永生的奢望。在一片黑中,这棵树,他渐渐清晰了轮廓,依旧铁青着脸,不言不语,安静如斯,不离不弃地陪着我。陪着我走过寸寸光阴,熬过漫漫岁月,直至我与这个世界坦然相处。</p><p class="ql-block"> 母亲呢,活在回忆中,也活在痛苦里。她尝试与现实和解,顺从我去逛公园,带着外甥回家小住,外甥却像撒着欢的小牛犊,天天往外跑,连睡觉都黏着邻居家的哥哥。晚上,母亲在空荡的房里与我电话闲聊,声音里满是悠长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去年冬天,在我们的坚持下,母亲签下了名字,放弃继承阿姊的房产。今年9月,外甥回来报读初一,时常住在外婆家。母亲有时看着外甥,眼眶渐渐润湿,声音哽咽,我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她别过脸,慢慢地平静。时间或许不能治疗伤痛,却能稀释忧戚。</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仲秋时。太阳依旧热烈如火,玉蕊依旧碧绿如玉,微风依旧清凉如水,这棵树,躲在岁月的角落里,静静地生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