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者

褚建君

我对秋天的印象都是美好的,没有一点是不好的。从小生活在浙江丘陵地带的我,对于“万山红遍”基本上没有体会,因为我们那里是典型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即使是在冬天,漫山都是绿的。<br><br>因为漫山都是绿的,“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景致也无法欣赏到。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说对于秋天的印象都是美好的呢?那是因为,既作为牧童又作为学生的我,对于乡村的秋天有着特殊的感觉。虽然,从理论上讲,这个“特殊”是不合逻辑的。我出生在四面环山的农村里,我生长在四面环山的农村里,我没有去过房龙在他的《宽容》里所描述的山外的世界,这个四面环山的所在就是我的全部就是我的宇宙,那就没有“特殊”可言了,特殊,是在有比较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种种,都是后知后觉。<br><br>对于秋天,我的先知先觉是:不热也不冷,天高云淡,即使淫雨霏霏也很好玩,最适合钓鱼了;因为在学期中,就不用参加暑假里双抢那样艰苦的田间劳动了;南方的晚稻收割之前,先要排干稻田里的水,因而收割后的田野是非常非常有趣味的。放学后,我们踏着绵软的泥土去捡拾收割掉下的稻穗,体念着嫩绿的紫云英苗在光脚板底下生出的奇妙的感觉。自然,捡拾稻穗只是“正业”,我们的副业是抓黄鳝和泥鳅。抓黄鳝比较简单:湿润的稻田里有许多圆圆的洞,这些洞一般都是成双出现的,你拿一根硬草从一个洞里捅下去,会有一条黄鳝从另外一个洞里爬出来。抓泥鳅略为复杂,还会有一点小危险:晚稻收割之前为了有利于排水,会在稻田中挖出一些沟,沟里因为地势低,泥土比较湿润,泥鳅就躲在里面。我们就用双手一寸一寸地翻沟里的泥土,不断就有泥鳅活蹦乱跳出来,煞是有趣。小危险是,翻着翻着,发现泥土下面有一条蛇。恐惧是,翻着翻着,发现泥土下面有一条被我抓出血来的蛇正在努力逃跑。少年时候的记忆,是无限淳朴的,是无限美好而有趣的。不会像今天,要是写诗,尤其是写秋天,非得要弄出些悲伤来。<br><br>关于对秋的“认识上的提高”,始于大学一年级。既然从放牛砍柴种田的变成天之骄子了,必须要高雅起来,向那些拾稻穗挖泥鳅之类的老土往事拜拜。我去买来一张印象派的森林的油画,用图钉透过蚊帐固定在墙上。我看着一片明亮的树林,我看着鲜艳的鹅黄的色彩,我看着若有若无的阳光从林子的外面柔和地照射进来,我觉得这,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秋,我觉得这才是梦中的最美的秋。从此,那少年时代的纯粹的真实的秋,渐渐远去。我看到的是:丹枫白露、浔阳江头夜送客、千里共婵娟、露重飞难进等等。如今知道,这些意境或情愫,其实跟我真的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吃酒就是吃酒,关月有阴晴圆缺什么事。恍悟:在不知不觉中,很多真的东西变成假的了,很多假的东西变成真的了。<br><br>不止一次看到过《拾穗者》这幅油画,有着一种油然而生的自然的亲切感。我自小是个拾穗者,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今天依然是个拾穗者。可惜,人是物非了。<br><br>2022年9月22日星期四<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