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边是长辈们无微不至的呵护,一边是小孩冥顽不灵的天性,两者之间的矛盾使得每个人的童年都充满戏剧性。我的童年,是与长辈们斗智斗勇的抗争历程。为尽可能地释放小孩的自由,也知道最终胳 膊拧不过大腿,但我还是想尽一切办法,逃避他们的各种严格管教所产生的束缚,在周旋与博奕中不知不觉成长起来。 </p><p class="ql-block"> 在所有的长辈中,最让我害怕的对手是父亲,在无数次的交锋中,记忆里好象没有几次胜算。父亲总是异常敏锐明察秋毫,常常把我绞尽脑汁设计好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对策一眼识破。有一次,临近端午节时,我把家中仅存的小半瓶蜂蜜吃个精光。为了给大人们有个交代,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玻璃瓶打碎,编了一套失手而失蜂蜜的故事,以应对大人们的盘问。父亲听完我的陈述,看了一眼地下的痕迹就识破我心里的小九九,当即操起那条常备的竹鞭一顿好打。打到我坦白事实,表示悔过之后,父亲便用温和的语气,给我讲起了故事:古时候有个状元驸马想离宫返乡探母,又恐皇帝不允,便想了一个办法,在皇帝日常途经之地的一块石壁上,用毛笔沾蜂蜜写上“特赐附马返乡探母",蚂蚁喜甜识香,爬在蜂蜜上显成文字,皇帝路过,好奇地视之而轻诵,随侍在旁的驸马当即跪谢龙恩,皇帝知道自己无意出言,已被当真,无奈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只好随了驸马的愿,派人护送附马回乡。听罢故事,我恍然大悟,深为自己的自作聪明羞愧难当。偷吃了蜂蜜,换来惩罚,也换得了父亲给我讲了一个充满睿智和生活常识的故事,我竟然觉得,刚才那顿痛打所获得的感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 </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个让我心悦诚服的本事,就是他能够非常清楚地,把我无意而为的失误与刻意而行的恶作剧明确区分开来。 </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年夏天,老厝后院那个高高的竹架上已长满半熟的葡萄,我闻着它随风飘来的果香,想象着那一串串青色圆润的果子,它该会有野杨梅那样美妙的滋味吧?抵御不了诱惑的还有我的弟弟妹妹和邻居小伙伴,个个垂涎欲滴。几经商议,我们决定进行危险的猎食行动。我点子多,负责设法引开密切监视果园的本房叔婆,弟弟妹妹他们负责偷偷溜进院子采摘。因我忙着转移老人家的注意力,不在現场指挥,弟弟妹妹们由于慌乱把动静搞得太大,虽未被叔婆抓个现行,但作案现场痕迹太大,叔婆在葡萄架下指天怒骂,被下班回家的父亲听出吼声里的指槡骂槐。他驻足寻问了叔婆几句,便马上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他知道用这调虎离山之计的行动,只有我带头才可能实施。不可饶恕,我被父亲用竹鞭打花了两个小腿肚。事后,父亲说了一句直击心灵,却让我记了一辈子都没忘的话:"老实吃一世,取巧吃一时"。另有一次,我和邻居小伙伴在学校操场上玩耍,你追我赶、我追你跑,小伙伴跑得太快不小心摔倒在地,手肘磨出血来,望着磨破了的衣服袖子,他哭喊着硬说是我把他推倒的。父亲先让做裁缝的母亲帮他缝好袖子,在安慰好还在哭泣的小伙伴和他怒气冲冲的母亲返家之后,便转身询问我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父亲虽严厉,我也担心发生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问责,但我心中十分淡定,并没有被那阵势吓坏,我沉着冷静地陈述事情发生的经过。父亲听完后,叹了口气说,他看了小伙伴的伤口,就知道他在说谎,因为如果真是我推倒的,加上那个奔跑的速度,那伤口就要严重得多,更何况小伙伴比我高大,我根本不可能追上去推倒他。父亲最后对我说,有错就要承认,并且改正,没错就不要害怕,不要屈服,要坚持真理。那一刻,我的胸中有了一种唱《国际歌》的畅快,竟为当时的稍瞬怯弱和担心而惭愧,更为父亲的明辨是非通情达理而感激落泪。父亲让我知道了做为男人应有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儿童心理学认为,顽皮的孩子之所以敢惹事,是因为他自以为有足够的胆量和智慧去处理和应对最终将要面对的局面。也许,我父亲深谙此理,他总是鼓励我去做一些需要挑战勇敢和智慧的事。他会在下夜班(晚九点左右)回家后,叫我独自一人,将他不舍得吃的值班夜宵(两个肉包子或其它)送到城外福满外婆家,练练我走夜路的胆子。他特许我可以使用他的所有电工、钳工、木工工具,随心所欲地制作我想做的东西,而且还提供必要的经费。小学二年级我就会装矿石收音机,三年级就会装四管来复式收音机、幻灯机和各式木头枪枝及小木箱小桌椅。父亲最愿意为我花钱的是买书,他极少为我买零食和玩具。自从我读小学三年级起至初中,他为我订了《无线电》杂志,每月给我二元线买无线电零件。他能够洞察到他儿子的所思所想,并尽力给予帮助支持。他鼓励我利用课余周末时间,去九龙江边一中段河滩里去挑沙子或石子卖。甚至让我带弟弟一起去捡破铜烂铁卖到石龙宫(废品收购站),捡拾街上人们丢弃的桔皮及桃子核,敲出桃仁和桔皮晒干送到药材收购店换些钱,所得收获全归我安排。当我第一次在家里放响我装的收音机时,他高兴地亲自为我制作了精美的机盒子,他还曾为我制作过二胡、京胡、板胡等等。父亲用心良苦地引导和培养着他寄以希望的子女们,他的心思是望子成人。</p><p class="ql-block"> 但他决不姑息和放纵孩子耍小聪明和胡作非为。他深知蚁穴之害及子不教父之过的道理。我若在外出了情况,他会十分敏锐的察觉到,并且进行认真研判。当我承认基本事实,或者缄口不言,他会立马让我吃一顿"笋干肉"(即打竹鞭)。瞬间我的小腿肚子上便会浮现出条条红杠。当年,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古老理念,在传统的家教理论中占有很重要的位子,被中国家庭普遍地实践着。因为竹鞭不伤身体的根本,皮肉表面的疼痛又足以震慑孩子的妄想,确实是一个实现望子成龙的理想手段,是警醒懵懂少年循规蹈矩的必要形式。我的意识里,像父亲及当年所有的儿童一样,觉得犯错挨打是天经地义的事,打过即忘,新错不断。挨打并不可怕,大多有心理准备,真正可怕的是父亲发怒时那吓人的雷霆阵势。假如我没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我就会忍着,用无声来等待一种合乎常理的结局出现,让父亲快速冷静而我得以解脱。假若,我真是做错了,那麻烦可就大了。父亲真生气,问题很严重!于是,我就会十分夸张地制造痛不欲生、呼天抢地的惨状,以引来母亲及邻居叔叔阿姨们的同情,让他们腾出几十只手来抢夺父亲手中挥舞的竹鞭,甚至还能惊动我那只忠诚的小黄狗前来救驾,朝父亲吼叫着它的不满。但是,这一切努力都是妄然的,父亲打的不仅仅是我,更重要的是以杀鸡儆猴的方式教育正在旁边瑟瑟发抖的弟弟妹妹。</p><p class="ql-block">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偷听到了父亲与战友交流教子经验的对话。他认为:多子女教育,必须是修正长子以教正弟弟妹妹才能有正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明白父亲杀一儆百的真实内涵和对我格外严厉的秘密。由此,我也就逐渐收敛了童年爱玩、喜欢搞些小恶作剧的天性,潜意识里有了或多或少的、愈来愈明确的做大哥的责任感了。 </p><p class="ql-block"> 不过,父亲毕竟不是教育专家,他那杀鸡儆猴的教育方法,衍生出来的其它好的副作用,是他万万没有预料的。因为我几乎就是每个事件的领头人(如到赤山、东山塔岭、高明寺等山里采野果,到仁坑寮、灯笼坑小溪抓鱼,顺便在路边的地里、园子里偷摘黄瓜,刨花生和地瓜及偷去九龙江游泳等等),事先我和所有参与者都有过信誓旦旦的承诺,如若事发我会担责。当父亲把我推到主角的位置上使命地教训我时,还以为我只要认错了,就达到他所期望的教育弟弟妹妹不敢妄为的基本目的。殊不知,我以不出卖、不叛变同伙为信念<span style="font-size: 18px;">,紧咬牙关硬撑死扛的表现,却</span>向弟弟妹妺和邻居小伙伴们彰显了自己勇于担当、宁死不屈的肝胆品质,用坚韧不拔的意志,影响着爱做叛徒的妹妹及其它小伙伴,教育着他们学会自强和勇敢。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我的大胆认错及决不推责的表现,使妹妹除了依旧爱哭以外,个性品质也变得独立坚强起来,至少不会再像跟屁虫一样,天天让我们兄弟俩甩都甩不开。更不可思议的是,大弟弟变得比我还勇敢坚忍,他在目睹我被教育的无奈状态后,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只要知道错,以后不再犯就行了,如果本身不会错,又有什么好争辩的呢?所以,无论对错,弟弟始终是一言不发,一声不哼,那才是真正的宁死不屈的呀。 </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童年里,我是子女中最招教训的一个,也是受益最多的。父亲那持之不变、根深蒂固的教育认知,使我这个长子享受了更多的皮肉之苦,亦获得了更多的教诲,在百般争斗中得到了父亲以身作则、言传身教的诸多优秀品质的真传。 </p><p class="ql-block"> 皇天不负有心人,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和弟弟妹妹全都考上了大学,大弟弟还是漳平市的高考状元,外面的人都说我家好风水,而邻居们则夸我父亲真会教育子女,也实不容易。前段时间有人告诉我,父亲生前曾经在家乡的孔庙里,向他的友人分赠着我写的书,几次站在大弟弟高考状元的纪念牌匾前,对别人自豪地说,我对几个子女的表现是满意的,我感到幸福!听闻此言,远在外地工作的我顿时百感交集,为父亲的用心良苦和他追求的满意结局而落泪。可是,这泪水再也无法让我回到与父亲抗争不止的童年,再也无法让我感受到父亲那种充满严厉、慈爱的抽打,这泪,是思念至极、伤心欲绝的泪啊! </p><p class="ql-block"> 父亲永远无法走出我童年的记忆,他永远活在我的心底。现在,我对他无尽的怀念,只能寄托在对母亲的祈祷和祝福中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