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作者:张晓春)

闲韵

<p class="ql-block">  听妈妈说,她刚过门那会儿,祖上老院里住着十几口人,上有曾祖父母,下有儿孙,四世同堂。爷爷奶奶很会持家,老有所敬,小有所养,穷日子过得紧凑和睦。</p><p class="ql-block">‌ 父亲兄弟八个,相继成家,人丁增加,房子不够用。爷爷奶奶常年住在崖畔上挖的高窑里。大伯父和二伯父土改的时候,到外庄分了地主家的房子安了家。其他几个叔父成家以后,爷爷就想办法给儿子修新院分家。</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前一年,爷爷在老院并排,叔父家院子旁边的崖畔下,平出一块地方,指给我家修新院。院子靠南是庄上饮牲口的一个小涝坝,从底下看上去,就是一个土坡。靠西是崖畔,崖畔下方有一眼窑洞,窑洞里有一台石磨。</p><p class="ql-block">‌ 十几口子人每天吃的面粉,都是奶奶披星戴月,起鸡叫睡半夜,独自一人推磨磨的。</p><p class="ql-block">‌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瘦弱单薄的身体,颤颤巍巍的小脚,一年四季,不管严寒酷暑,雨雪风霜,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小脚女人,背着粮食,借着微弱的月光,一个人推磨的情景,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随着子女逐渐长大,相继成家,推磨的任务也越来越大,奶奶就分组轮流推磨:奶奶和七叔一组,五叔和五妈一组,妈妈一个人一组。</p><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奶奶的鞋底磨破了,裹在脚底下的三个脚趾头磨掉了!从此,奶奶本就残疾的双脚,更是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 奶奶年迈的时候,父亲每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奶奶拆裹脚洗脚。奶奶每次面对儿子的孝心,很难为情, 不肯配合,可父亲很有耐心 ,总会哄着给奶奶洗头洗脚。</p><p class="ql-block">‌ 到我家修房的时候,爷爷已经百年。所有修房的椽和各种材料,都是父亲每周回家的时候,从乡镇上一根一根背回来的。等材料备齐了,父母就以涝坝为院子的南墙,崖畔为西墙,北面靠着叔父家的房脊梁盖了两间房子。一间睡房,一间厨房。东面打起一面土墙,开了一个小小的土大门,新院的雏形算是成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常年在外乡教书,大部分活计都是利用周末时间做的。房子干好后,父亲在睡房里盘了一眼土炕,厨房里盘了一个土灶台。其他啥家当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早春时节,天气非常寒冷,妈妈拖着大肚子,天天上山扫毛衣,填火坑。等新炕烧热了,炕上面冒着热气,妈妈就在热炕上铺一层厚厚的麦衣,用来帮助湿气快速蒸发。</p><p class="ql-block">‌ 等土炕和灶台干透了,搬家的日子也就到了。我母亲是个不讲迷信的人,既没有掐日子,也没有放爆竹,就端着几个碗,拿着几双筷子,领着哥哥姐姐,住进了新家。</p><p class="ql-block">‌ 搬家不久,我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出生在新院里。奶奶笑呵呵地说:“娃娃出生在新院里,取名新院吧。”妈妈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毕竟是念过书的新派人,就给我取名“晓春”。</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在农业社干活,每天散工回来天都黑了。等晚饭熟了,我已经爬在灶火门前靠着妈妈睡着了。院子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夜风拍打着树叶唰啦啦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听妈妈说,早上起来经常发现涝坝咀上有狼屎,所以一到天黑,我们都不敢轻易在院子里走动, 就怕涝坝咀上有一只蓝眼睛的狼盯着我们。</p><p class="ql-block">‌ 妈妈叫醒我,在厨房里吃完饭,她端着灯盏,领我们迅速离开厨房,眼睛都不敢朝涝坝咀方向看一眼,三步并成两步跑进睡房,把房门一关,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p><p class="ql-block">‌ 吃饱饭,我们又来了精神。妈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我和哥哥姐姐玩灯影、看小人书,甚至有时候,抓一个跳蚤,掐个半死,拿着父亲给我们的放大镜,观察跳蚤生不如死的样子,无比开心。</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晚上,我们都睡下了,突然听见有人用老扫帚扫院的声音,刷啦啦,唰啦啦……我们都愣住了,眼睛都直了,互相对视,不敢出声,各种可怕的想象闪过脑际。听了好长时间,咋办?没人敢出去看一下。妈妈蹑手蹑脚下炕看房门关好没有,又把两个凳子靠上去。上炕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枕头破了,荞麦皮往下掉的声音,一场虚惊,我们母子笑的前仰后合。</p><p class="ql-block">‌ 听姐姐说,平梯田那会,妈妈经常天不亮就上工去了。家里就只有我和哥哥姐姐还在睡觉。姐姐十岁左右,我就四岁多吧。当我们突然醒来,发现妈妈不在家,姐姐非常害怕,就打开窗子,看着麻糊糊的月亮,抱着我放声大哭,姐弟三个一直哭到天亮。</p><p class="ql-block">‌ 岁月如歌,道不尽的酸甜苦辣,说不完的人间沧桑。</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天天长大,两间房子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父母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们一有空就清理院子里多余的土方。不知道拉了多少架子车的土,用“愚公移山”的精神,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才整理出一个长方形的院落。</p><p class="ql-block">‌ 父亲又开始为修新房做准备。他每周回来,仅有的两天时间,除了吃饭,其他时间一直干活。不是打土胚,就是刮椽、铡草……各种农活,没有干完的时候。可我们根本不理解父亲的辛劳,还常常暗地里责怪父亲是活痨、坐不住、看不得别人闲等等。甚至有时候,和父亲一起干活时,给他甩脸色看,现在想起,我们是多么的浅薄和幼稚!</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冬天,父亲扛着最后一根木椽回家,他为了节省时间,走在结冰的坝面上,突然冰面裂开了口子,父亲没有退路,只好继续往前走,冰面彻底裂开了,父亲抱着木椽在水面上挣扎呼救。当时水已经淹到父亲的胸部,河边砍树的老乡听见了呼救声,才叫来几个人,用绳子绑住木椽,把父亲救了上来。听老乡说,当时父亲命悬一线,多亏了那根木椽,不然九死一生。</p><p class="ql-block">‌ 所有木料备齐了。父母协助匠人又在南面修了两座房子,安装上漂亮的门窗,做了几件新家具,从此,我和哥哥姐姐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別提有多高兴了。</p><p class="ql-block">‌ 随后父母修了新大门。两扇对开的原木大门,非常好看。从此,我家的小院就建好了。</p><p class="ql-block">‌ 细数流年飞花,我进一步理解了少言寡语的父亲。为了给我们建一个理想的家园,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p><p class="ql-block">‌ 父亲爱家园胜过爱自己! </p><p class="ql-block">‌ 他在大门两侧栽了笔直的松树,房前屋后栽满了各种小树。随后填平涝坝咀,做成一个小菜园,种上各种蔬菜和果树。更有趣的是,父亲在菜园旁边给我们修了一间简易的小“书房”,目的是让我们在两个假期,远离家人的干扰,在绿树环绕下,能够静下心来,好好温习功课。</p><p class="ql-block">‌ 现在每每想起,感慨万千!岁月不老,人生不易。父母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倾注在儿女身上。</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哪个温馨的小院里,度过了天真无邪的童年;经历了懵懵懂懂的少年时代;走过了彷徨的青春岁月。</p><p class="ql-block">‌ 随着经济好转,合作社下放那年,家家户户吃上了白面。父亲给家里买了一台大型压面机。那时候没有任何宣传手段,春节前夕,天刚麻麻亮,我家门房里热闹了起来,村上几个庄口的乡亲们,每人背上二三十斤面粉,陆续来压面。</p><p class="ql-block">‌ 全家人都忙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姐姐正在切面,不小心把长辫子搅到刀口里,活生生半截辫子被切断了。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当时对姐姐说:“干啥事要专心,不能三心二意。”姐姐当时哭的很伤心,但还是一直坚持切面到晚上。</p><p class="ql-block">‌ 全家人吃完饭,凑到一起清点收入,一共挣了九十九元,我和哥哥高兴了好一阵子,差一元就是一百啊!听父亲说,一天的收入相当于他半月的工资,所有的辛苦都是有回报的。</p><p class="ql-block">‌ 大年三十,是我们家最忙的一天。</p><p class="ql-block">‌ 中午后,打发完所有压面的乡亲们。妈妈和姐姐开始蒸馒头炸油饼;哥哥洗衣服打扫卫生;我帮父亲泥年。什么是泥年呢?和上一堆泥,在院子的角角落落,有破损掉皮的地方,都要重新上泥。父亲还不忘边干活边说:“人活脸,树活皮,墙上活着一掀泥。”</p><p class="ql-block">‌ 剪窗花、贴春联、挂转灯;烧猪头、剁肘子:放爆竹、迎灶爷……</p><p class="ql-block">‌ 小院里弥漫着幸福祥和的气息。每一个忙碌的身影,带着对新年无限的希望和憧憬。</p><p class="ql-block">‌ 花灯初上,爆竹声声,肉味飘香,年的味道笼罩着整个院子。哥哥领上我开始和堂哥堂弟串联,东家出,西家进,欢的不亦乐乎!</p><p class="ql-block">‌ 才渐渐明白,每个人都用半辈子的时间和精力,为自己的儿女筑巢,巢筑好了,自己也老了。</p><p class="ql-block">‌ 讲不完的细水流年,道不尽悠悠岁月,时光荏苒,一去不返!</p><p class="ql-block">‌ 我们各自走上了工作岗位,每逢过年,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要克服一切困难,不容分说,回到老屋过年。一家人坐在温暖的热炕上,吃着妈妈精心准备的饭菜,满满的幸福。</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父母只好离开自己心爱的老屋,来异地给我们带孩子。在这期间,父母克服了一切困难,经历了很多无法言说的艰辛。父亲挣了一辈子的钱,舍不得穿一件新衣服,我们愧对父母!一晃就是十多年。这期间,父母总是念念不忘老屋,每年都要抽时间回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老屋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年久失修、满目疮痍、破败不堪。南面两间房,大梁倒塌,地面朝天,院子里荒草丛生。看到这般景象, 我们都无比伤心!少言寡语的父亲,平时很少流露自己的情感,看着自己一掀泥一片瓦,亲手建成的家园,在他古稀之年,变成废墟,父亲脸上略过一丝酸楚和无奈。</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父亲站在涝坝咀的菜园里对我说:“以后有力承了,我想在这里修一间祠堂,把我们张氏祖先供奉在这里,后代儿女祭祀方便。”</p><p class="ql-block">‌ 这大概是父亲年迈之时的念想吧!</p><p class="ql-block">‌ 我和哥哥想在父母健在的时候翻修老屋,经过商量,包工方案基本定了下来,可父亲执意不同意。他一定是怕花我们的钱,怕影响我们的工作吧!我们不好冒然违背老人的意愿,翻修老屋的计划就搁浅了。</p><p class="ql-block">‌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父亲千古!父亲喘着最后一口气,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也撇下了他心心念念, 花费半生心血修建的老屋!</p><p class="ql-block">‌ 后来,几番周折,我决定翻修老屋,可家里没有一个亲人操心看守。当时,我60多岁的岳父,勇挑重担,依然撇下家里的农活,独掌泥瓦匠,经过一个月的辛苦,在保留老屋土木大门原貌的基础上,完成了翻修老屋的计划。</p><p class="ql-block">‌ 老屋是父母精神家园的象征,也是我们每一个游子,无法割舍的根。</p><p class="ql-block">‌ 小小院落,大大的胸怀。两代人的努力,几代人的记忆。方正笔直的大门,是父亲人格的象征。苍劲挺拔的松柏,见证了老屋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如今枝繁叶茂,日夜守护着老屋的宁静和祥和。</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