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更短亭(中篇小说,《天马山人文档》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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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作者简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彭天翼,笔名梁翌,网名天马山人。知青元老。湖南师大文学院退休教授。著有《语文美育论》等学术专著五部,主编、参编《写作学概论》等高校教材10余种。另外出版有长篇小说《山魂水魄》《女市长的人生四季》两部和中篇小说集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散文诗集一部,学术论文、诗歌、散文多篇散见于各地报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长亭更短亭(中篇小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梁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又将回国了,我说不出是喜还是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我推着单车,快走出校门,左脚刚蹬上踏板,右脚将要抬起的时候,传达室老王大声呼住了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信!刘湘,你的信!美国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封沉甸甸的信,递到我的手中。恰好有几位女同事走出校门,立刻就围了上来,一个递一个地把信封看了又看。也许,这些三十不到的年轻姑娘们,要和我分享远方父亲来信的喜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瞧,这信封多大!纸张多好,图案多漂亮!”那个打扮得颇入时的姑娘,教语文的肖丽,象诵诗一般赞叹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语组那个穿着更洋气的王美娜接过信封,充满神往地说:“是啊!到底是人家美国,一个信封也比我们中国的漂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禁十分反感!几乎要冲她们吼出来:美国的月亮也比我们中国的圆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是,她们一个个笑得灿烂,祝贺我有一个在国内外都有名的爸爸,祝贺我接到了爸爸的信,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笑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们把信交还我,肖丽和王美娜几乎是同时道声“拜拜!”向我我挥挥手,走远了。傍晚的风,却送过来一串议论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还是刘湘好,摊上这么好个爸爸!如今有海外关系真是香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说她爸爸可有名气了!是美国一家A什么公司的高级顾问,回国来都是总理接见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主要的是有钱,听说洋房别墅都有好几处,小汽车就不用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说她爸爸要接她去美国,她竟不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什么不去啊,还不是做做爱国主义姿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要是换上我啊!……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瞧她那欢喜的样子,难怪三十七岁了还不结婚!……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实在叫人难以卒听,难以忍受!这些多嘴多舌的女人,竟然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如此议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风偏偏顽强地把她们的议论送进我的耳鼓,特别是诸如此类叫人敏感令人气闷的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喜欢吗?当然!当然喜欢,这是父亲的来信啊,而且是大洋彼岸,远隔半个地球的父亲的来信啊!但是,我心中仍然升起一般沉淀已久的忧愁,甚至悲哀。尤其是,当我想到母亲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靠着单车架,拆开了这封厚厚的信,首先跳入眼帘的几个字,这样刚劲有力,我的耳边,仿佛从远处飘来了父亲沉浑的嗓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我亲爱的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双眼模糊了。似乎三十多年来的一切,都化作了满腔泪水,在我体内翻腾着,一齐涌向眼眶。为母亲,为自己,也为远隔大洋的父亲,真想放声哭一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这是学校的门口,前面就是大街,人来车往,状如流水。我咽下眼泪,读父亲的信。父亲告诉我:应我们省科技协会的邀请,他将在春节前回国来,先到北京,然后回这里讲学。这么说,我将又一次见到我的父亲了!他这是第几次回国了?从一九七二年三月那次算起,这应该是第八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次回来,除了讲学,我还要做好两件事。第一件,我一定要见你母亲一面!孩子,我今年六十七岁了,你母亲也已满六十四岁。我的心脏不好,风烛残年,回国一趟,实属不易,你一定要向母亲说说,这一次我是非见她一面不可!我无法偿清人生的债务和罪孽,如果不能见她一面,我的心怎得安宁;死时怎能瞑目!湘湘,帮帮我吧!第二件,我希望你听我的话,同我一道来美国。你愿意长住,我自然高兴。如果不愿长住,来此学习几年,或者看看也好,让我也能尽一尽作父亲的义务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再也读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远处的初上华灯,都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湿润云翳,近处奔驰着的车辆,也好象叠在一片雨水之中。我容易感情冲动,容易流泪。这也许是我性格脆弱的一面吧,虽然岁月的、生活的灼热之火,炙干了我多少眼泪,但是一触及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一切,我就禁不住自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盖压下来了。城市的夜,仍然是灿烂的辉煌的。延伸不断的高楼上,垂挂下来的霓虹灯和一串串彩色的灯泡,变幻着,闪耀着,使人想起那童话里繁荣的世界。那些书法绝妙的商店招牌,那些五花八门的广告,是市场繁荣的象征。这条街,是我们枫城最宽阔、最长的一条街了。从火车站一直延伸过了江,直达河西的枫林镇。如果说,中间的汽车道是一条笔直的大江的话,这江里就日夜不停地腾起各种汽车汇集的彩色的浪;而两边成荫的整齐街树外,自行车道却象山间的溪水,闪烁着万千自行车的细碎浪花。街灯早就亮了。两排莲花般的街灯,白炽的,热烈的街灯,在空中又串成了一道长虹,伸展着,直到枫林山下,直到夜雾迷茫的远处。…… 啊,这就是我的城市,这就是我的街道!我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抛掷了我的青春,在这里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我爱我的城市,我爱我的家乡,我能离开这里,到那遥远的、陌生的异国去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里是个什么样子?父亲生活的那个城市,那个全世界闻名的洛杉矶,是个什么样子?自然,那里有耸入云天的高楼,那里有如同辐射线条般的立体交叉伸展出来的宽广大街,有我无法揣摩的物质生活,那使我父亲滞留了四十多年的地方,当然是有空前繁华的。但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象某些人一样那么神往,一点也不觉得亲切呢?虽然有我的父亲住在那里,然而,一如我对父亲感到陌生一样,我对那里从心理上就觉得十分十分的陌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为什么?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缓缓地踩动自行车。拥挤的车流,喧嚣的市声,我的思绪却在激越奔腾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许多许多年月,我没有去想过,在这纷繁的世界上,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还有个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突然某一天,父亲从遥远的地方飞回来,让我站在他的面前,令我那样地陌生,叫我那样地手足无措,无以适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现在,我的父亲要第八次回国了,而且一定要见母亲一面,而且一定要带我出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怎么办?父亲要我帮帮他,那就是说,要我做做母亲的工作。母亲会见他吗?以前七次回国,母亲都拒绝见他。倔强的、固执的、心灵上烙着深深伤痕的母亲啊,叫我怎样向你说?无疑,对于我,实在是一道难解的题!而且,父亲又一次提出来了,叫我出国,而且是“一定”!也许,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道象1+1=2这样易解的算术题,然而对于我,在心理上,却是一道极难解的题目!没有人知道我的,以及我母亲的遭遇,因此也就没有人能理解我,为什么我不愿意离开这城市,离开我的母亲,远离我的祖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神思悠悠,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绕过了广场,折进了这条熟悉的小巷,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家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家里的门开了,奇怪,我那恬静的、很少有人来的家里,竟然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满头白发的人。这时,他正背向着我,向送出门来的母亲殷勤地、极有礼貌地鞠躬,母亲也忙不迭地还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请留步!请留步!”他向母亲说着,就转过身来,我看见那是一位架着深度近视镜西装革履学者模样的人。我一眼就认出了,是上次爸爸回国时,在宾馆里见过的那位爸爸大学的同学,现在在华中工业大学工作的赵教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赵伯伯,是您!”我礼貌地又不失热情地叫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呵,湘湘!你回来啦!”老人推推眼镜,极为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这么晚才回家,工作挺忙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放学后开了个会,所以耽搁了!”我解释说,一边挽留着,“赵伯伯,您再坐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改日再来吧,湘湘!我坐得太久了,和你妈谈了快三个钟头了,车子在巷子口上等我,不能再坐啦!”赵教授笑着,亲切随便的样子,叫人好觉温暖。我蓦地生起一个念头:假如当年父亲没有出国留学……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送赵伯伯出了小巷,见他上了小车,久久地凝视着我。透过车窗,我发现他的眼里,竟噙着泪花。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赵教授:</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的,老年人也一样会激情冲动的。看到这母女俩,我的心中就忍不住翻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自然想到了年轻时候的朋友,想起不久前离开他,离开洛杉矶的那个夜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次去美国做访问学者,讲学是愉快的,成功的,当然得感谢那位老朋友———解放前在中央大学的同学陈廉了。他为我的安排是周到的入微的。我代表他的家乡那个省的科技协会主席,邀请他回国讲学,陈廉答应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离开洛杉矶的前天,我接到他的电话,约我晚上去他家一会,他说有事相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年轻时候的老同学,老朋友陈廉,现在已经是美国AB—M公司的高级顾问,在科技界享有盛名。我和他是同龄人,在人生旅途上都跋涉了六十多年,虽然我们都已头发花白,但是高大壮实的他,比起高且瘦的我来,自然显得更有精神,更为年轻了。且不说那满脸红光、炯炯双目给人一种充满活力的感觉了。只是眉宇间、皱纹里,流泄出一种深沉的忧郁,似乎只有我感觉得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到了他位于洛衫矶市中心的家。这是一套六大间的高级的豪华公寓住宅,是AB—M公司为高级职员提供的住宅。一个穿着并不华丽但却干净整洁端庄大方的半老女仆为我开了门,陈廉就从他的书房迎了出来,并没有请我立即坐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的夫人和我打过招呼后,就用一种狐疑的冷峻目光打量着我。这是一个典型的广东脸型的女人,高高的宽阔的前额,大大的然而是深陷进眼窝里的眼睛,脸颊宽而短。她也许快六十岁了,但是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她有很好的身段,穿得珠光宝气,显然注意修饰,但并不漂亮。是的,并不漂亮。即使是现在不显老相,也可想见她年轻时是不怎么美。我瞟了陈廉一眼,他依然很英俊,留在我记忆中的年轻时候的他,实在是中央大学的英俊男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吧,老赵!”陈廉搂着我的胳膊,“我们去外面谈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抱歉地向他夫人告辞,那女人颇有礼貌地鞠了一躬,默默送我们走出大门,什么也没有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进陈廉的高级豪华的轿车,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觉得舒适自在。陈廉默默地开车,在浪涌一般的车流中穿梭,穿过繁华的市区,也不知跑了多久,汽车驶行在一条绿树成荫的高速公路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把我带到哪里去?”我问,“恐怕是郊外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郊外,湖边。那里有我一幢别墅,”他把着方向盘,并不望我,“那里僻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浓重的夜幕罩在一片小山丘上,一片波光荡漾的湖水映入眼帘。看得见山坡上、小湖边绿树交融处,显现出许多幢小巧的别墅来。车子在湖岸的一片绿树中停下来,一幢两层的美丽别墅就在面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请吧,老同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进了屋,上了楼,在楼上的小客厅里坐了下来。莲花吊灯洒下柔和恬静的光辉,房子的雪白墙壁上挂着几幅国画,一幅是三峡风光,一幅是自天而降的黄河水,还有一幅仕女图,似乎与两幅黄河长江风景画很不协调。正中墙上却是一幅郑板桥的竹和独具板桥风格的书法对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这幅画和对联,在国内许多知识分子的客厅或书房里我见得多了,显然是他回祖国时带到美国的。这房间的陈设,一律是中式的太师椅,茶几和八仙桌,来到这里,仿佛置身于北京的某个四合院内,亲切、古朴的氛围立刻感染了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廉从楼下端来一个托盘,盆里有好几碟冷盘,一壶酒。这一切,完全是中式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离开祖国才一个来月的我,看到这些,也禁不住眼睛潮润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在靠窗的八仙桌边坐下,坚硬的梨木雕花太师椅似乎比软沙发更舒适,更亲切。窗外,山形、树影、湖光,织成了恬柔的夜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美国是不兴这样吃喝的,”他提起锡壶给我筛满一杯酒,“提壶筛酒就冷盘,也许是我们中国人的独特风格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许是吧。”我很有同感,却又不好说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尝尝这些菜,这都是我自己做的。”他殷勤地劝酒夹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惊讶他还有如此手艺,并且有如此的闲心,做出这种不仅在刀法上,而且在味道上十分精美的食品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知道,早年间我家破产以后,父亲就在枫城开酒店为生,妈是做湘菜的能手,我也就学着做过几种。”他解释说,然后一举手干了一杯,伸腰靠在太师椅背上,长舒一口气,“啊!母亲教的手艺,是永世不能忘的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么说,你是经常一个人来这里自斟自酌了?”我望着他,又发现了他眉宇间,皱纹里的那种忧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的,经常来。有时为了技术上的一个难题,我来这僻静的一隅静静思索,累了就着自己做的冷盘喝几杯。有时烦闷了,我也开车到这里来,喝上几杯。唉,坐在这个我自己布置的中式客厅里,就有一种仿佛置身祖国,置身枫城的感觉,也得到一丝满足吧!”他说着,笑一笑,显出一丝凄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来,赵春海!”他站起来,高高地举起酒杯,“为了四十年前的年轻时刻,我们干一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的眼睛潮润了,其实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为了现在,为了将来,我们干一杯,”我补充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含着泪花笑了:“对,也为了现在,为了将来,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心绪激越,一饮而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的酒量真大!一杯接一杯,只管往肚里灌。陈廉似乎有心事,好象有很多话要讲,我一边吮一点点酒,一边等待着。然而他再不开口,只是一个劲地喝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想我得找点什么讲一讲。于是向他讲起国内对他的赞扬,讲他的爱国主义热情,讲他自从尼克松七二年访华以后的七次回国访问和讲学。我说得毫不夸张,讲他留在祖国人民心中,尤其是政界和科技界人士心中的强烈印象。我说得很动情,因为我懂得海外游子的心,懂得他的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哭了,大声地哭起来。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象孩子似地,哭得十分伤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赎罪啊,赎罪啊!”他显然喝得多了,有些控制不了自己,撕心裂肺般地边哭边诉,“能回国去,为科技界出点力,我是赎罪啊!对于祖国,我是一个罪人,对于刘瑶琼,我更是罪人,我无法赎我于她的罪过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很伤心,我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别这样,别这样,陈廉!”我离开座席,走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肩膀,“你爱祖国,我们大家都知道。与瑶琼四十年的分离,只能归罪了历史,怎么能怪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怪我啊,只能怪我!”陈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伤心自责,只差没有捶胸顿足了,“辜负了她,我是个负心的绝情绝义的男子,我负了她啊,因此也负了我的祖国!春海,你们都不懂得我,不懂得我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安慰他:“懂得的,我们都懂得的。瑶琼她是个明白人,她也是懂得的,她能体谅这一切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不不,你们不懂!”他抹去眼泪,似乎突然苍老了许多,“瑶琼她恨我!她是对的,应该恨我,但是她哪里知道,四十来年,我时刻不能忘了她啊!一九七二年二月三日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解冻,我三月七日就回到祖国访问。春海,我是满怀希望想见她一面的,多少话,想向她说说!求得她的谅解,赎我的罪过,但是到如今,十三年里我七次回国讲学,瑶琼她就是拒绝与我见一面!她恨我,恨我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这个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感到十分震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春海!”陈廉突然抓住我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把我的手指都捏痛了,“你帮帮我吧!这次你回国去,一定要代我去看看瑶琼,和她谈谈,求求你了!我快六十七岁了,心脏也有毛病,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回国的机会毕竟有限。这次应你们的邀请去枫城讲学,我无论如何要求见她一面,不然,我死也不得瞑目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震动了,反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答应了。虽然我知道,也许很困难,但是,我有一种使命感,我必须去瑶琼处,做做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廉站起来走进内室,捧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郑重地揭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装的本子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请你务必把这交到她手里,这里有我保存的瑶琼的许多照片,还有我思念时写下的诗,求求你请她看看。前几次我回国,都托女儿湘湘带给她妈妈,但是瑶琼显然是翻都没有翻,又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我。春海,凭我们几个过去的交情,你去了,也许她能接受。”陈廉饱含期待地望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去,我一定好好说。”我深深觉出任务的重要和艰难,双手接过本子,捧在我的胸前。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现在,我坐在这小车里回宾馆去,心中感到了深深的歉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陈廉,我年轻时代的朋友!我怎么向你说呢?我回到祖国,来到枫城,我是受你之托,特地从武汉坐一晚火车来的。上午在宾馆休息几个小时,吃过中饭就赶到瑶琼任教的那所中学。她本来早过了退休的年龄,但是她仍在那里工作,也许是害怕退休后无事可做太孤寂,抑或真是如人们所说的,刘老师不肯退休,是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献出自己的余热?似乎走进那所中学,随处可以听到领导和同事对她的赞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怎么向你说呢,朋友?对瑶琼,我也只有年轻时的印象,那时她苗条,有一头油亮的黑发,我只记得她长得很美,十分美,她活泼、好动,爱说爱笑。大药店老闾的独生女儿,金陵女子师大的高材生刘瑶琼在我的记忆里,是个娇纵的小姐。还记得1945年秋天那次去中山陵吧,那时日本投降不久,我们都刚刚回到南京读书,瑶琼来邀我们出去玩,顺着中山陵的石级,她笑啊,唱啊,一个劲地跑,把我们甩在后面。后来扭了脚脖子,是我们俩架着抬上车的。她那笑着流眼泪的模样,我几十年来一直记得。解放以来,我一直在华中工业大学工作,几十年没有见过瑶琼,今天看见她,我完全认不出来了。但她却还认出是我,她说我还同过去差不多的样子,只是老些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叫我如何来向你描绘瑶琼现在的模样呢?她一点也不显老,六十四岁的人最多能看五十岁。她比年轻时自然胖了,但胖得富态、匀称,甚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地丰满,她那头本来油亮的头发仍然黑亮,只是鬓边花白了,只有眉宇,眼神还留存有昔日的风韵,而眼角的细细皱纹还是昭示了生活的辛酸。她仍有惊人的美丽,端庄、持重,外表平静得象一池秋水,再找不出昔日的那种活泼好动爱说话的影子了。当然,年岁大了,不可能再如年青时代。但在我看来,她好象如一座观音般恬静地坐在我的对面,令人惊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愿作过多的寒暄。我们坐在办公室里交谈。说是交谈,其实瑶琼前后才说了几句话,她是礼貌地持重地听我说。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老师们都上课去了。我说起在美国一个多月的见闻,然后直截了当地谈到你,陈廉!谈到你在洛杉矶自家别墅里向我说过的那些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赵老师!”她礼貌地打断我,“请别提起他,我不愿意听到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的语调冷峻得令人惊奇。简单的一句话,虽然是用极平常的柔婉的声音吐出的,但有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拒人于千里之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死心。我搜索枯肠,想要找些动人的东西,来打动她的近乎冰封的心房。于是,我满带感情地谈起我们的青年时代,那些灾难深重的旧中国的日子,那些时候青年人的苦闷,彷徨与追求,谈到友谊,爱情和最初的人生跋涉,我特别提到那次在中山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跑石级跑得太快,扭伤了脚脖子,你还记得么?陈廉和我,俩人架着你抬上车的,当时你那含泪的眼神,我至今仍历历在目,你可记得?”也许,旧事能如春风,吹动她心海中沉静的一丝吧?我企望着,看着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赵先生,”她更冷峻更礼貌地说,“对于我来说,往事如烟,早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不记得了,很抱歉,什么也不记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可能吧!…… 遗憾,…… ”我颇为木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啊,遗憾,…… ”她此刻的语调突然深情含蕴,然而神色却愈加冷漠。她不再看我,目光投向了窗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窗外日影摇金,院子里有几株蓬勃的夹竹桃,墨绿的叶片层层叠叠,老成持重深邃幽雅,但是,夹竹桃也有过热烈的时刻,春夏间那些如火的花朵,满枝点染,邀云映月,富有多少生动的情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我提议去她家里看看。瑶琼先是婉拒,也许后来禁不住我的请求吧,终于应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坐车来到巷口,已是下午四点多了。顺着小巷往里走,转角处就是她的家。推开门,有一个小小院子,院子里很整洁,幽雅,摆满了盆花。这是一栋两层的旧洋房,楼上楼下大概住了好几家,瑶琼住在楼下右边的一套两间里。我一进门,就惊奇地看见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陈廉!这无疑是你的岳父母了,我向老人招呼,他们似乎没听见,没有理睬我,经自站起来,向内室颤巍巍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我的父母,老了,耳朵听不见了,只要来客,他们总是躲在里间的,这是性格,也许是人生的重压之所至吧,赵老师请别见怪!”瑶琼解释说,一边沏茶,一边让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就是如今许多中小学教师的住房,两间居室,厨房显然在外面的走廊上或者什么楼梯角落里。外面这一间面积不算小,靠墙摆着两张床,靠窗对摆着两张书桌,靠门的墙边是两张简易沙发,中间的一小块余地,显然是摆餐桌的地方,因为门角里靠着一张折叠式小圆桌。这么说,这外面的一间,是瑶琼母女俩的卧室,办公室兼餐桌和会客室了。房里虽然拥挤,但女主人具匠心,似乎一切都摆放得恰到好处,可以利用的空间均用上了,淡雅、宁静、有一种温馨感。正如办公桌边窗框边的一幅对联:“宁静以淡远,益智而潜心。”母女两代中学教师,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地为社会贡献她们的光和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廉,我突然想到了你在洛杉矶的住宅和别墅,心中不禁有些凄然!但是,陈廉,我是否把这一切都写信告诉你?我该怎么说呢?整整一个下午,在两处地方,对瑶琼,我把一切能说的话都说了,然而始终没有使她动心。如果说动了心的话,就是最后这一段愤激的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赵先生!请不要再提起陈廉这个名字!我们是老同学,我向你讲句老实话:我这一生中,陈廉给过我一年幸福的日子,也给我们母女留下了四十年的苦难,正因为我不能忘却他,但我必须忘却他!是的,我爱过他,正因为我爱过他而深深地痛恨他!四十年了,我经历了多少心灵的磨难!我好难得平静,请他不要扰乱了我的平静,我需要平静,我应该平静!”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只得告辞了,然而我请求她收下那个本子,我相信我是极其礼貌的,无法推拒的。她伸出了手,却又烧炙般地缩了回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不,我不要,我不要看!”她一迭连声地拒绝接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瑶琼,不管你看不看,我都只能放在你这里了,难道还让我带回武汉去?你不看,好吧,暂时寄存在你这里,以后陈先生回国了,让你女儿再捎给他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终于成功地把记事本搁在了她的床头,我拔腿就走出了房门。瑶琼送我走出大门,恰巧湘湘回来了。湘湘送我出了巷口,我叮嘱湘湘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给你妈妈做做工作,见你爸爸一面吧!都快七十的人了,何必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默默地点点头。陈廉,从车窗里望着你那高高的俊秀的女儿,我相信我落泪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会怎样跟她母亲说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个本子,瑶琼会看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已经深了。城市的夜,哪怕是深夜吧,也并不见得寂静。我的家虽处在小巷,但不远处就是大街,不时有轰轰的汽车滚过,睡在床上,总感觉到地板和窗柜的震动。江里的汽艇,江轮,不时向夜空吼出一两声汽笛,那刺耳的声音象要把夜幕撕裂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列火车正在行驶,有如夏日里沉闷的雷声,滚过去,滚过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晚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老是睡不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吃过晚饭,妈妈就一直沉沉闷闷地坐在沙发上,仰头靠着,闭着眼睛,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我知道,这是妈妈深深思索的时刻。往往,一碰上不顺心的事,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她就会仰在沙发上,一连几个钟头不会动弹。可怜的母亲!今天赵伯伯来我们家,一定是说起了爸爸的事,转达了爸爸的愿望,使你觉得不顺心,或者激动起来了?唉,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不就是见一面吗?快四十年了,你难道真的不愿意再见他一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该怎么办?爸爸给我来信了,赵伯伯也特地来过,我应该怎样来劝劝妈妈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我今天接到了爸爸的信。”我坐在书桌旁,准备批改作业,就故意谈家常般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信里说,他不久又要回国来,而且在我们枫城有一个月。”我又轻轻地在她耳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仍然不搭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别老在这里絮聒!”妈妈突然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睛,唬声向着我,“什么爸爸爸爸!你没有爸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吃了一惊,再也没敢作声。妈妈从来没有对我生过这么大的气啊!她一定非常痛苦,非常痛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没有爸爸!湘湘的爸爸早死了!以后你不要再问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蓦然间,往昔妈妈的声音又浮上我的心底,震动着我的耳鼓。那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刚进小学不就久吧,一个暴雨天,本来早晨上学时阳光照着,放学时却是连天的暴雨,同学们的爸爸妈妈都来送伞接人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蜷缩在墙根下,望着一个个被爸爸妈妈接走的同学,我小小的心灵里涌满了悲伤。那雨,也象天上什么人的眼泪吧,怎么老是流不完呢?我知道,正在一所中学上课的妈妈暂时还顾不上来接我的。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来接呢?我的爸爸在哪里呢?直到天快黑了,我才看见妈妈一身透湿,举着一把伞在积水中奔跑着,一边叫着“湘湘!湘湘!我的孩子!”含着眼泪把我背到背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伏在妈妈宽厚温暖的背上,我哭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家都有爸爸来接,我怎么没爸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没有做声,也象今天这样地不搭理我。我急了,使劲摇晃着妈妈的肩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怎么没有爸爸?我要爸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显然是伤心了,哭了。我永远记得她是带着哭泣般的声音回答我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没有爸爸!湘湘的爸爸早死了!你以后别再问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真的以为爸爸死了,我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让大人伤心,便再也不问妈妈了,甚至向外公外婆,也一次没有问过。虽然有许多次,明明听见外公外婆讲着“湘湘她爸爸”什么事情,但是一看见我和妈妈,两位老人就缄默其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这两个字,在我们家,是讳莫如深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许久许久,我真的以为爸爸已不在这个世间了。每年五月初八,妈妈都要做很多菜,然后在餐桌上方多摆上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一个饭碗。斟满酒,盛满饭,却没有人吃。小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妈妈才告诉我,五月初八是爸爸的生日。每年的大年三十,也是这样。这种时候,妈妈和外公外婆都很不高兴。尽管桌上有很多好菜,但是他们吃得很少,甚至不吃。妈妈总是闷坐着,望着一桌酒菜暗暗垂泪,外公外婆就一声不响地瞅着妈妈,老人的怜悯的延伸,叫我心里真不好受。不知道哪一年,也许是我进初中的那一年?这规矩突然消失了,但是妈妈仍然是闷闷不乐的,我知道,她是在怀念死去的爸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妈妈!直到我长大以后,直到高中毕业那一年,我才知道,爸爸他并没有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和妈妈结婚一年以后,他就到美国留学去了。</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再也没有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直到我长成大姑娘,直到我快三十岁,直到妈妈两鬓灰白,爸爸再也没有回来,甚至没有音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因为有个在海外的爸爸,我是所谓的21种人的子弟,出身不好啊,我高中毕业没能升入大学,紧接着做“知识青年”下放农村八年,任什么招工招生也轮不到我的头上!母亲遭到的难就更难尽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亲和我,甚至外公外婆,都因为这个爸爸而蒙受了多多少少的苦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高中毕业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在大洋彼岸,在这茫茫人世的遥远一隅,有一个人叫陈廉,他是我的爸爸!以前,我一直是跟母亲姓的,原来一直以为我的爸爸死了。由于这个人,由于这个我还在母腹中就远离祖国的人,我们母女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厄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候, “海外关系”这几个字,就象重云,象磐石,压在孤苦中挣扎的我们母女两个弱女子头上,坠在我们的心上。我真恨这世上还有一个活着的爸爸!一个远在海外的爸爸!小时候,妈妈不是说“湘湘的爸爸早死了吗”?为什么他还活着,而且活在美国?我们自小就被教育说那是个十恶不赦的帝国主义国家!父亲怎么能呆在那里?那个我从来未见过面的爸爸,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没有死啊!如果你死了,我们也就免遭那么多罪孽了!我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爸爸并不在国外,他真的早就死了!有时,我沉浸在幻想中,希望爸爸他确确实实是死了。那么,我也许早就读完了大学,或者早就从农村里招工走了,为什么他竟活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且,突然在1972年3月,尼克松访华后的第二个月,我的父亲他回国了,而且真真实实地,我站在了他的面前!今夜,当妈妈终于从沙发上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湘湘,我们睡吧!”我知道,暂时最好别向她提起爸爸的事。多年来,妈妈已经习惯于平静地生活,让她平静地睡好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我却睡不着了。人真是奇怪,真是复杂!我知道,将近四十年来,妈妈其实并没有忘却爸爸,也不能忘却爸爸。为什么爸爸以前七次回国,她都拒绝见他呢?是爱?是恨?是一种什么感情在支配着她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能理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窗外的月光和巷子里路灯的光辉溶在一起,象银色的水,泼在窗前,我睁着眼望着窗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爸爸的情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72年,我还下放在离枫城七百里的N县,不过没再在农村劳动了。N县的教育局长是我妈妈的学生,承他关照,我已经在N县一所中学做了代课教师。我兢兢业业地工作,生怕出什么差错,而且尽力避免和任何人深交,生怕有人提及我的家庭,问起我的爸爸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三月,三月的春阳照着,和风吹着。下了很久的雨,现在晴了,天气真好,春天真美。下午没有课,我一个人离开办公室,走过操场,在操场边的一片柳荫下坐下来,面前有一泓碧水,这是恬适的时刻,我坐着,看流云轻荡,听新来的燕子呢喃。我感到很满足,生活能这样也好,但愿没有太多的波折,好也好,坏也好,我也只要平静。快三十多岁了,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甚至青春的蹂躏,我都不愿去想了。希望厄运不再跟踪,也不盼望好运降临,如果能转正,让我正式做一个教师,也就满意了。但是……唉,我几乎又要触及那些不顺心甚至叫人悲哀愤恨的事了,人啊,真是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突然听到年级教研组长叫我,让我马上到军代表办公室去!那时N县的中学是军管单位,有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又高大又威严且惯会训人的军代表。我吓了一跳,心中象揣着个小兔,军代表怎么找到我这个代课的教师头上了?该不是有什么祸事吧?我拖着沉重步子,忐忑不安地敲响了军代表办公室的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门开了,一向威严的军代表一反常态,笑容可掬地把我迎了进去,屋子里已经坐着两个人,一个是N县教育局长,我认识,而且多年来承他看在我母亲的面上,照顾了我,因此热情地招呼了他,另一个我不认识,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干部模样的人,向我伸出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省里XX办公室林副主任,”教育局长(当时其实不叫局长,称县革委文教组组长)介绍说,“林主任专程从省里看你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XX办公室我听说过,大概是一个专管侨务或者什么统战对象的机构吧,一个省委里实权颇大的干部,突然跑七百里来N县找我,是凶是吉?我更加不安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吧,坐吧,刘湘同志!”林主任拉着我的手,在他旁边的一张木制沙发上坐下来,望了我好一阵,才笑着问:“你的父亲在美国,对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我想我当时一定很惊吓,很紧张,样子很难看!尤其是“美国”两个字,实在吓了一跳,我吱吱唔唔,拙劣地掩饰着,“我没有父亲,……没有!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别紧张,别紧张!父亲嘛,总是一个客观存在呀!”林主任笑着。军代表倒给我一杯开水,我慌忙接着,往口里送,滚滚的水烫着我的口腔,我也不敢吐出,一咕噜吞下去,只觉得喉管和胃部都热辣辣地难受,兴许里面烫起了泡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林主任这时显得十分慈和,而且颇带感情地说:“刘湘同志,有个父亲在美国,这是好事,你不要害怕。”他望着局长和军代表,开怀地笑着,“美国的头头尼克松最近还访问了我国嘛!”然后,他又向着我,“你的父亲陈廉先生,现在在美国一家大公司作顾问,而且在联合国兼有要职,据我们了解,他是个爱国者,在国外颇有名气,他最近就要回国访问探亲,祝贺你,刘湘同志,你不久就可以看到你父亲了!”他把手伸给我,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说不出是惊还是喜,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我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听说,你因为父亲这个海外关系,受了一些委屈,一直还没有招上来,甚至婚姻爱情方面也遭过些挫折。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群众运动嘛,难免有些过头的,矫枉必须过正嘛,对不对?难免的,难免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相信你能正确对待。当然,另一方面,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得细致,你下乡这么多年了,一直还没招上来。我们马上解决,马上解决!局长,军代表同志,你们看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然,当然!”局长迫不及待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表格,“刘湘,你现在就填上这张表吧!你已经被招为正式教师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对,你从今天起就是正式教师了,是国家的职工了。我们已与枫城市教育局联系好,将你调回枫城,将安排在枫城二中任教。你赶快安排好,收拾一下,明天就跟我的车回枫城吧!你父亲已经到了北京,过几天就要回枫城了,时间不允许再等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世上的事多么奇妙啊!八年来,我长时间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搭帮妈妈的学生的好心照顾,在N县中学代了三年课。长长的八年!我一直渴望能够招工招干,回到枫城,回到母亲身边去,但是都在父亲这个问题上搁浅了。现在,突然在一瞬间,也是因为父亲,我被招上来了,而且要回到梦寐以求的故乡枫城去,能朝夕与母亲相守了,象梦一样地模糊,又象梦一样的真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人的心,也是这样地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梦寐以求回到枫城去,能有一个正式的工作,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我却又对N县十分留恋起来。我很想赶回原来插队的村子去,去看看那里的乡亲父老,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我抛掷了我青春中最美好的年华,那里留下了我最深沉的爱与恨,我也永远忘不了那些朴实的、在艰难中行进的农民们对我的关心与照顾,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面,都令我深感亲切和温馨。但是我不能去那里了,时间,本来在某些时候显得特别漫长的时间,此刻却又如此的短促了,我竟至于热泪盈眶,在夜色里,向着那小山村方向,默然地从心底里呼喊:再见了,再见了!我只好在N县城里,顺着所有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遍,甚至走到县委会那栋宿舍前,对着他那窗口,看了许久。爱与恨交织着,我咬着嘴唇,涌流着辛酸的泪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在林主任的吉普车里,我思绪万千,但又理不出一个头来。这一天一夜了,仿佛做梦一般,然而实实在在地,我在回枫城的路上了!我就要永远在妈妈的身边了。至于那从遥远的国度里飞回来的爸爸,我很少去想到他,他就象那个国家一样,十分生疏,十分遥远,也许在一个飘渺的地方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林主任的告诫和嘱咐勾起了我对陌生父亲的思索。林主任告诫我,见到父亲时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可不要随便乱说。这个人是从美国回来的,尽管是你生身父亲,说话你可要注意点,吸取教训啊,注意国际影响啊,他现在可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了,他入了美国籍,是个美籍华人,而且在联合国工作呢,懂吗?懂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要多报喜,少报忧啊!”林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你会懂得怎样和你父亲说话的。教训嘛,你也是有过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禁十分恐惧和忧虑起来,最初的那种兴奋、喜悦,都似乎被林主任淡淡的却是严重的话语冲走了。我心间本已是一片开花的原野,此刻却如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雨雾,一切都似模糊不清,一切都象沾满了淡淡的忧伤,甚至厚重的恐惧,我原本那对突然自天而降的父亲充满了一种好奇感,渴望见到他,渴望将我几十年来的种种遭遇,向他倾诉,特别是母亲精神上的痛苦,我得让他知道。然而现在,我真害怕见到他了,在他面前,我说些什么好呢?他问起什么来,我怎么回答呢?好象什么话都不宜说,不能说。教训,教训!作为一个中国人,教训真是太多了!教训使我们变得谨小慎微了,甚至虚伪起来。教训象蚕儿吐出的丝,织成一个壳,把我们自己严密地包裹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决定见到父亲以后,一定不多说话。我一定要调动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尽量圆满地回答父亲的问话,不至于惹出什么祸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亲似乎早已知晓父亲的归来。对于我的能以安排工作,能以回枫城,母亲的欢喜和兴奋是无法形容的。然而对于父亲的归国母亲却是出奇地平淡,甚至冷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可以去见见他,毕竟你是他的女儿,何况组织上有安排呢!”妈妈平淡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难道你不见他吗?”我惊诧得几乎跳起来,“快三十年了哪,妈妈,你难道没有一直记得他,忘不了他吗?怎么能不见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为什么要见他?我不要见到他!”妈妈有些咄咄逼人,甚至愤激了,“快三十年了,也许我想过他,盼过他!但是我已死了心了,哀莫大于心死!难道还让他来揭开我的伤疤吗?再说,我是他的什么人?早在一九五五年,我就已经与他离婚了!他在美国荣华富贵,乐不思蜀,有什么面目见我?我和他,两清了,我再也不要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由于母亲不愿见我父亲,组织上就安排我在新任教的枫城二中接待我的父亲。林主任亲自过问这件事,学校暂时借给我一套三间宽敞的住房,也不知领导上从哪里弄来一套崭新的家具。黑亮的沙发,精致的吊灯,把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我俨然成了这套住房里的生活优裕的主宰。我真不懂,这一套表面工夫,究竟为了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日子,1972年3月28日下午,一辆上海牌小卧车开进枫城二中校园,林主任和另外几个人陪同着一个魁梧的,穿着酱色西服的,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人走近我的“新居”,我一眼就人出来了,这就是我的爸爸!因为我也象他一样高大,我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我站在门边,再也挪不开步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用任何人介绍,各自都从对方的相貌上认出来了。父亲跨开大步,伸出双臂,走向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却没有象某些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相隔很远就奔跑着,呼喊着,而缓慢的镜头,迟钝的脚步,使久别的亲人总也够不到一起,使急迫的观众反而为突变的节奏感到了虚假和不真实。我伫立着,没有动弹,在那一瞬间,看着那远远地伸开双臂走来的人,突然产生了一种愤懑:啊,就是你!使母亲三十年来处在孤寂痛苦之中,使我们母女浮沉在厄运里面,你就是父亲么?虽然近在咫尺,但我在情感上,似乎与你远隔天涯,十分十分地陌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我的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撕心裂肺搬地呼喊着,一把紧紧地抱住我,热泪洒在我的脸颊上。而我却没有泪,也没有热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父亲!这就是我的第一次与你相见!以后,在宾馆,在这个“家”里,你总问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这样拘谨?为什么这样淡漠?我怎么说呢?面对着您这个美籍华人,虽然我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但我不能沸腾!林主任讲了教训,我必须谨慎。而且,从心理上说,我们母女的种种不幸,都是因你而来,我能说些什么呢?尤其是你问起妈妈来,我除了吱唔其词,还能说些什么呢?妈妈她恨你,恨你!你知道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今夜,当我得知父亲将第八次回国了,我却热血沸腾,怎么也睡不着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是如许地深了!两点,抑或是三点了?城市毕竟安静了,安静得如一张幕,隔开了喧闹的舞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湘湘。”突然,我听见妈妈轻轻地叫我。怎么了,妈妈?我在心里问着,但没有应答她,假装睡塌实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悉悉率率地,妈妈穿好衣服下床了。我眯着眼,瞧着轻轻走动的母亲。只见她走向书桌边,捺亮台灯,又用一张报纸把灯光遮严,然后,轻轻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好大的本子,犹豫了很久,突然坚决地翻开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怎么了,妈妈?夜半三更的,你在翻看着什么呢?你有什么心事吗?</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瑶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平静过吗?真的,将近四十年来,我平静过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有过表面的平静,为了这表面的平静,我经受了多少内心的煎熬!有谁知道我这海洋般深邃的心间,掀起过多么巨大的风暴?滚沸过多少炙热的泪水啊!爱和恨,曾化作过多少把尖刀,刺扎在我的心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廉啊,我爱过你,也许直到现在,当人生的冬天来临的时候,满头的白发还在昭示着这种刻骨铭心的爱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了你这个负心人,我熬干了眼泪,熬白了头发!我扭曲了自己,我再也不愿见到你!再也不愿意让青春的梦,变成一把把尖刀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些人因为爱而恨得深沉!”罗曼·罗曼说得何等的好!陈廉,我恨你!恨你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要回国来,你尽管回国好了,为什么要来扰乱我的心境?为什么要让我来续那青春的破碎的梦?当初你出国去,就是为了报效祖国,是的,我们那时念念于我们的中国,我们耻于被别人称为东亚病夫,我们希望祖国繁荣昌盛起来,但是,你为什么不想方设法回来呢?作为我,一个平常的女人,你可以抛开不顾,天下女人多的是,也许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作你们男人的妻子。至于爱情,这世间真有所谓爱情吗?你可以对我,对我这平常的女人负心,但是,对于祖国,你不是也负了心吗?诚然,你有许多客观的原因,使你有国难投,有家难回,但是你自己主观上,把祖国,把亲人置于了心的那一隅?诚然,你现在不断回国,讲学,访问,为科技界做了不少事,你在国外享有了盛名,在国内也获得了赞誉,对于祖国来说,你这仅仅只是赎罪,你还做得很不够!也许我苛求了,我偏激了,也许是吧!然而,对于你抛弃的女人,对于一个与你已经离婚的女人,对于一个你带来过如此多灾难的女人,你还要见她一面干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次一次你回国来,要求与我见一面,要求向我说清楚。我拒绝了你,覆水难收啊!人们都说我狠心!是的,我狠心!当初你的心不是比我更狠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天赵春海向我谈了一下午,又使我的心如此不平静起来。人啊,人啊!为什么如此不能忘怀?人的心啊,为什么如此脆弱?他想方设法留下了你的本子,我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本子。这是一个足以击碎我坚固地包裹着我的心的外壳的本子,是一个能以摧垮我心之任何防线的本子!我不愿意接,也不愿意看!但是,人的心为什么这么脆弱?人的情感为什么这样容易冲动呢?我本已下定决心,绝不翻开这个本子的。然而我却睡不着,鬼使神差啊,现在竟然身不由主地坐在桌前,翻开了你的这个本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一页,赫然写着“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这两句诗,陡然勾起了我心底的波澜。下面,端端正正贴着你的两幅照片。左边的这一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正是你在中央大学读三年级的照片,你瘦削的脸颊,坚定的目光,长长的油黑的头发,穿着制服的英俊潇洒的身姿,其实是刻在我的心上了。人生的路,如果不是在偶然的时刻相交叉,也许不会演出许多的喜剧和悲剧吧?是命运的的偶然,还是生活的必然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个遥远的四十多年前的日子,重又如此清晰地浮起在我的眼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湘赣线上,在轰隆隆前行的火车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刚刚考入金陵女子师范大学,在炙热的车厢里,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任野外的风惬意地吹拂我的脸颊。我要远离家乡去南京上学,心情是愉快的,我绝没有预料到我生活的路因为你的出现而走出许多坎坷,是命运之神的戏弄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你沿着车厢的过道走过来,在货架上放好你的行李,就在我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朝我笑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刘小姐!”你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是谁?”我十分诧异,“你找我干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不是N县人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我是枫城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对,我也是枫城人。但是,我与你,祖籍都是N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错,你说对了!当时我感到很惊奇,定定地瞅着你。你长得很英俊,眉清目秀,很逗人喜欢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怎么知道我?”我友好地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啊,我什么都知道一点点。我知道你的祖父在N县开了个药店,发了家,后来你父亲在枫城又开了大药房,你们家是枫城少有的富户之一。我还知道你是枫城楚华女子中学的第一名,我知道你能说会写,还会唱戏唱歌,我知道你考取了金陵女师大,你父亲找到我父亲(他们是老乡嘛,彼此有些相熟),要我一路上照顾你去南京。可惜我回N县老家了,差点就没赶到这趟车!介绍介绍我自己吧,我叫陈廉,在南京中央大学读三年级,请允许我以老乡的名义,一路上为你效劳,小姐!”你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真把我逗乐了,我十分高兴,一开始就对你象兄长一样信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过南昌……过杭州……经上海……一路上,你关照我,对我讲许多大学里的故事,讲时局,讲中国的前途。你侃侃而谈,有时妙趣横生,有时又令人忧伤倍至。从你身上,我看到了男人的力量,乡亲的关怀,兄长的情怀,朋友的义气!我好象是一开始就喜欢上你了!长长的旅途,我们不觉得劳顿。长长的车路,似乎太短了!我很惋惜那么快就到了南京!你送我进了学校,帮我安顿好,我已经是舍不得你离开了。送你走出校门,我饱含眼泪,望着你!你握住我的小手,你的手是宽厚的有力的,我感到了力量也感到了依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要常来看我啊!你不来我会孤寂的。”我相信自己是带着哭腔说这话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会常常来的!”你说。松开我的手,你转身而去,复又转过身来,向我招招手,慢慢消隐在人群中,我永远都记得你阔步离去的背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命运啊,真有一根无形的绳索么?就这么快地、这么牢固地把我们捆绑在一起?自此以后,你就总来看我,有时,我也跑到你们大学去看你。我觉得很满足,在那个大城市里,我有了个依靠,有一个我感到亲切的人。一到星期六,我就翘首盼望你!看到你的身影,我就十分欢快和热烈。那时些动荡的年月,我们却在青春的欢快里徜徉。玄武湖、秦淮河、夫子庙、中山陵……何处不留有我们的足迹?我们特别兴奋于寒暑假回乡和开学去学校的路上,在火车上,我们似乎有比千里铁路线更长的话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敢说我们之间已有了爱情。你从没有向我说出过这个字,而我也绝没有去想到这个字。你一直象个哥哥一般待我。那是纯真的友谊,然而却又是再也不能分开的依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历史已永远覆盖了那青春美好的一页,生活已永远击断了那些年少的情丝!面对着这一张照片,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真后悔翻开了这个本子,我得盖上,永远地盖上,以免让后来的一切,更加牵住我六十岁的本该枯死的心,生出许多青春的梦幻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也许任何事物都一样,开了头就不能制止它的发展,我越不想让自己翻开第二页,而手指却偏偏又揭开了一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我的一张全身照片。那是在中山陵的石级上站着照的,我留着短发,穿着旗袍,嫣然地笑着……这就是我的年青时候。当时,谁都说我长得漂亮。美吗?我自己是非常清楚的。但是陈廉从没向我说过,他是视而不见还是别有原因呢?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问陈廉:“你说,我长得美吗?”而你,陈廉,莫名其妙地回答我:“美是刻在心里的,不是炫在外表的。”我很不满意你的话,我说:“你总不会把一个丑八怪刻在心里吧!”你笑笑:“那当然,我把最美的刻在心里。”“谁?”“你说是谁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奇怪,耳边响起四十年前的声音,还是如此真切!眼前,这张几乎没有褪色的照片下,端端正正写着一首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忆昔金陵正少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心中恋念刻孤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风帆不举樯橹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莺梦难留独怆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忆昔金陵正少年!”然而,少年往事怎堪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心啊,如何总要涌起那往日的波浪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一次,是最后一次去中山陵了。你就要毕业了,你是学经济的,你不久将回去。我到你们学校来,你和赵春海一道陪我去中山陵玩了一下午,但是我下石级的时候,却扭伤了脚脖子,疼得我冷汗直冒,我不能走了,坐在石级上流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来背你上医院去。”你蹲下来,急切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望望赵春海,脸上发烧了,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了,我急急地推拒:“不,不!我怎能让你一个男孩子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你与赵春海架着我,一步一挪地好不容易才挪到车站。你们架着我的手臂,但是我似乎只感觉到你的手有力地搂着我,这样温暖,这样有力,我靠着你,感到了你胸膛的有力的搏动,同时,我也觉出了我的心在热烈的跳荡。我觉得我是把全身靠在你的身上了,根本没有感到还有一个赵春海也架着我的左臂走在我左边。没有!我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这世界,就只有一个你存在着。这样真切,这样实在,我第一次靠得你这样紧!上车的时候,赵春海在前面拉着我的手,你在后面,搂着我的腰,几乎是把我扛上去,抱上去的。当时我是醉了,我的浑身都酥软了!我心里呼喊着:搂着我,搂着我!搂紧些,搂紧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最初的身体接触!这是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象!对于一个少女,那意味着什么呢?我真切地发现我是爱上你了!在电车上,我靠在你的肩头,我感受到你体内脉搏的跳动,沉醉在你体内散发出的温馨中。我在心中呼喊着:你属于我吧,属于我吧!我是你的!……从医院里回来,我还是不能走动,躺在床上,不能去上课。你也就守着我,没有回学校去,接连几天,白天你一直守着我,为我敷药,买饭菜,给我讲笑话解闷。直到夜深,你才离去。第二天天一亮你就跑来了。与我同住一室的那个女同学,白天去上课了,屋子里就是我们俩。终于有一天,我叫你坐到我的床边,我向你伸出双手,痴痴地望着你,你也望着我,那眼神,我一直记得那眼神,充满着那样明亮的光辉!那眸子里写着一个光辉的字,一个只有我懂得的字啊!你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那时,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我全不顾了羞怯,突然闭上眼睛,着力把你往胸前一拉!“廉!……”刹那间,一切都变化了!世界已变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光环,只有春风在这些光环中吹过阵阵温馨!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我和你!我被你紧紧地搂着,你的热烈的嘴唇紧紧地压在我的嘴唇上……这是青春激荡的大波,这是炙热沙漠中的甘泉,这是芬芳醉人的醇酒,这是开花的原野,成熟的谷垛,这是我们吮吸到的各自心灵中的一支荡魄惊魂的歌啊!……我被你的嘴唇压得要透不过气来,我的胸脯被你的手搓揉得疼痛了,我高兴得热泪奔流。“琼,我爱你!你真好,你真美!我把你刻在心上了!”此刻,对于恋人来说,一切话语都变成了多余,都是些空泛的不着边际的呓语,只有无声的拥抱,热烈的亲吻,才是最纯粹的语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啊!……接着而来的是长长的离别,你已经毕业了,回到枫城去了,我却还得在南京读两年书。那是些怎样的思念日子啊!我度日如年地计算着寒假暑假的到来,每个星期,我相信我们是运用了世界上最好的词语,来表达我们热烈的感情的。那时,你在枫城的一家小银行里找到一个小小的职员位子。你写信给我说:“总算找到了一份差事,亲爱的琼妹!我等待着你毕业,等待着你回来!我们结婚,我们能够自立!……”现在,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翻开了本子的第三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我们结婚时的一张照片。你穿着一身青色的西服,戴着一顶礼帽,我穿着雪白的坠地的长裙,我们手里拈着一支玫瑰,都那样欢快地笑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张照片的上方,写了两句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得成比目何辞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愿作鸳鸯不羡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照片下面,又是你用端正的楷书写的一首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比目何成咒逝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鸳鸯离散雨风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卅年银汉惟一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碧水滔滔接暮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我完全忘记了将近四十年的分离之苦,完全忘了多年我所受过的屈辱和打击,越过四十年的时空界限,心啊又回复到四十年前的那个时刻,我们结合的时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我毕业回到枫城的时候,父母要把我嫁人了,对方是个绸缎庄的少老板。在此之前,你的父母曾请人到我家提过亲,但是被我父亲婉言拒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家那小饭馆老板,竟也敢来提亲!”我听到父亲向母亲说道,“也不照照自己,开个小饭馆,自己都弄不到口饱饭吃,难道我会让自己的独生女儿到那样的人家受苦么?再说那孩子吧,虽说中央大学毕了业,混了两年,才找到个小职员差使,有什么出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是绝不会嫁到那绸缎庄去的,陈廉,我爱你!除了你,我当时是宁死也不会嫁到任何地方去的!但是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家,偷偷地跑到外面去,结了婚再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我们分头悄悄地离开枫城,踏上了东去的列车。我们好兴奋!我好骄傲啊!我自信是一个勇敢的女性。我们到了杭州,你给上海一个报馆工作的同学写了信,请他登个结婚声明,然后我们就照了这张相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切都富有传奇色彩,一切都显得十分浪漫,但是一切都是如此实在,如此如意。我挽着你的手臂,我们游了西湖,沿着苏堤白堤,看杭州胜境,我们都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在灵隐寺,我们一同跪在菩萨脚下,求神明保佑我们;在六和塔上,我们面对美丽的城市,紧紧相依着,一同向着长空发出了我们的誓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得成比目何辞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愿作鸳鸯不羡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一点也不疲劳,坐了一晚的火车,早晨到达杭州,在湖滨的一个旅社里订好一个房间,于是在西湖游赏了这一天。我从来也没有那么快乐过。那已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日子,那时属于两个人的神圣时刻!晚上,我们买了些酒菜,就在旅馆的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喝了交杯酒,对着窗前的明月,我们跪拜了天地。让天地作证:我们已是一对夫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我颤抖着,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现在,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可不要负心啊!”在你耳边,我曾经轻轻地喃喃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皇天在上,除非我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连忙掩住你的口:“不许说这个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就是新婚的夜晚,没有笙萧鼓乐,没有盈门贺客,没有传统仪式。但是这一切是那样新奇,这世界有我们俩,有我们实实在在的存在,有我们合二为一的结合,这就是足够了。那不是你的手抚在我的胸前,是一阵阵柔的风,抚过开花的绿色原野;那不是你目光的温情注视,那是阳光,那是月亮,照在窿起的山岗,奔流的河川;那不是两颗心的汇合,那是两颗星球在茫茫宇宙间的碰撞,因而有耀眼的光芒;那不是人的肉体的结合,那时熊熊的炉膛里金属的溶化!……溶了,化了!我在你的搂抱下溶化了!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会忘记那个日子:1946年8月15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吧?我们在杭州呆了十天。那是我生命中最光辉的十天!我们各自向家里写了信,报告父母,我们结婚了!支持也罢,反对也罢,我们已经结合,再也不会分开。我们双双回到枫城,回到你的家里。你父母还是十分高兴的,特地为我们摆了酒席。我的父母,也认为再也没有办法,虽然他们拒绝赴宴,但还是派人送来了金银首饰和许多陪嫁品。我的父亲声称,是好是歹自己负责,哪怕以后穷得没饭吃,他也不会管我。不,我们不要父母管了,社会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婚姻,这就是最后的胜利。我终于在母校楚华女中谋到了一个职位,我们能有一个饭碗,能相依在一起,还有什么说的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年春末,我怀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你并不满足,并不见得十分快乐,你常常慨叹国家的腐败,斥骂着战乱的频仍,担忧着民族的兴亡。我知道,一个有志的男儿绝不应把心全拴在女人的身上,你同情共产党,想走科学救国的路,只是苦于报国无门,你才是个银行小职员呢!作为一个知识妇女,我又何尝没有与你相同的思绪?但我是一个女人,我的肚子里已有了一个小生命,我将要做母亲了,因此想得更为实在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恰巧那一年,那是1947年,美国为了支持国民党打内战,巧立名目,给中国一笔救济金,并且指定用这笔钱招收一批留学生去美国。当你兴奋地回来把消息告诉我,我几乎没有犹豫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去吧,你去考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也一起去考!”你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一起出国留学,将来回来了,用科学报效我们的民族国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被你的情绪感染了,我竟拖着大肚子参加了考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一千多人的激烈竞争中,我们双双录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出国的路费必须自理。你的父母开个小饭馆,在那物价飞涨的日子里,每日入不敷出,哪还有钱供我们去美国留学?没有办法,我只好回娘家去挪借。但是,我父母本来就反对我们结合,尤其听说唯一的女儿要远走异国,一个钱也不肯给了。陈廉啊,你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彻夜不能入眠,但又束手无策。我只得把所有陪嫁的金银首饰、玉镯戒指之类,全数搜集卖了出去,勉强才凑足了一个人的路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先去吧,廉!”我把凑得的那点交给你,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要走就一同走,不然我也不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是分头走吧,再说,我怀着孕,也实在走不了,待明年,孩子满一岁了,也许路费也筹措得差不多了,我再走也来得及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同意了。也许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想尽办法,凑足了路费让你离开了祖国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永远也不会忘了离别前的那一夜晚!我真正体味到什么叫“生离死别”,就是那几十年人生旅途中的短短几个小时,我们不是在搂抱,而是在抓住生命的依靠,是落难于茫茫大海中的舟子!我搂着你,抓住你的手臂,象抓着一片飘摇的桨。暗沉沉的夜,无边的黑暗,是深邃的海,我是浮着,还是沉着?一片茫茫,不着边际,何处是我们的岸?然而那夜,那暗黑,我却希望它无限地长,哪怕长到生命的尽头吧!那么晨曦就不会催动了甜蜜的梦,白昼就不会带来离别的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一个不眠的夜!你的声音从深邃的海底漂浮上来,那不是慰安,不是期待,那是巨浪,一阵阵催动着我身的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会永远占据着我的心间的。”你说,“你就是祖国的海岸,我将在大洋彼岸每天遥望着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是岸,如果是岸,也早已被激荡澎湃的海水冲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把头靠在我窿起的腹部,耳朵紧贴着我,我知道你在听什么。你听到了我们腹中孩子的笑声还是哭泣?我抚着你的头发,我忍不住哭出声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把一只戒指递给我。这是我们结婚时,我送给你的一只纯金的贵重的戒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留给孩子,琼!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取名叫湘吧,请在这只戒指上刻上他或者她的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颤抖着接过这个戒指,同时把结婚时你送给我的戒指退下来,戴在你的中指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戴着,不要忘了我和孩子!我和孩子等待着相会的那一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黑夜终于束不住短促的步履,这样快!这样匆忙地迈进了一个永远空旷的白天!当飞驶的列车载走了你的身影,我踉跄着扶住车站的廊柱,我的空虚竟象宇宙一般广阔,象宇宙一般深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一种预感,还是一种命定?我感到从此只有了空荡荡的孤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不能再翻下去了,这是一个沉重如千斤磐石的本子,勾起了我太多的回忆。回忆是历史的窗门,从那里透进来的都是甜蜜温馨的辉光!回忆是绚丽的梦,是一条长河中的闪光的浪花,然而又是不能触及的一条冰冷的蛇!一个六十岁过了的老太婆,竟然能沐浴在那种青春的辉光中,捕捉着那些甜蜜的浪花,而省悟的却是四十年来生活的企盼、痛苦、灰心、灾难和愤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今夜是多么奇怪,忘了恨,却让心间充溢着早已逝去的爱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莫名其妙的人生!莫名其妙的情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今夜是怎么了?半夜三更地爬起床来,翻开一个本子,对着孤灯,暗自垂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母亲!作为你的女儿,作为你几十年唯一的希望,唯一依靠的亲人,我是深深地懂得你的,理解你的。父亲七次回国,你每次拒绝与他见面;父亲在国内外的显赫名声,并不能使你动心。前几次回国,父亲都向我说:“我本想学成后马上回国,为祖国做出我的贡献的。但是,湘湘,各种各样的原因吧,使我滞留异国,并且入了美国国籍,对你母亲,我所欠甚多啊!听到你母亲的情况,尤其使我难受,我怎么办呢?我怎么补偿,怎么来赎我的罪过呢?”有几次,爸爸提出要好好照顾母亲的晚年,寄一笔钱来。妈妈啊,当时听我说起,你气得脸都白了,我第一次听到你是那样愤然地斥骂:“我不能生活了吗?我要讨吃了吗?我骄傲,我是个中国人!我现在活得好!不用他来假惺惺!他以为有钱就能赎买一切,买得了时间?买得了历史?买得了情感?可笑之至!我不要人再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妈妈,我知道你恨爸爸,然而,这憎恨,却又是基于最强烈的爱!我知道你爱他,一辈子都在真挚地爱!你是最能体现东方女性品格的伟大女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你今夜肯定是又偷偷地想起了父亲,或者看到了什么,勾起了许多往事,使你彻夜难眠吧?我可怜的母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曾向我说过,你本来是可以跟随爸爸一同出国留学的,但是都是因为爸爸家穷,而外公外婆又那样不理解自己的女儿,那样不支持你,更主要的,是因为有了我,你走不了。而历史,恰恰冲刷出了一条鸿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说,你是努力过的。生下我以后,你曾拼命地积攒,那时爸爸在美国一边读书一边做工,积得三百美元,让你到美国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感激他,给我寄来了路费!”你说,“我知道,那是来得不容易的钱。他在一家中国人开的饭馆里擦地板,一年里省吃俭用,积下那三百美元。当时,我热泪盈眶,我捧着那些钱,紧贴在胸前,那不是汗水挣下的,那是爱所凝结的!他记得在祖国,在故乡,还有一个企盼着的妻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把我交给祖母,一个弱女子,起程往万里之遥的大洋彼岸去。你不能坐飞机,没有那么多钱啊!你只能从上海坐轮船出吴淞口。你把美元换成了金圆券,按当时的票面,那样更适用些。你说,象雨一般把眼泪倾注在我小小的脸上以后,你就赶往上海了。但是,你走不出那小小的吴淞口,你只能向着茫茫大海,洒你的思念之泪。那时解放战争正在多难的中国土地上展开,国民党在作垂死挣扎,封锁了吴淞口,轮船数月不能开航。你度日如年地在上海等待着,直到轮船重又开航,然而那该死的金圆券一日数跌,贬值的金圆券成了一团废纸,你的希望破灭了,你只好形单影只,又回到这枫城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说,后来外公终被你的心感动,给了你一笔钱,你本可以飞往美国,到父亲身边去的,但是你竟没有走,什么原因呢?你没有说,究竟是什么使你改变初衷了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瑶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生,谁也不能预知在什么地方会有一个叉路口,一步受挫或者犹豫,就会使人哪怕是最亲爱的人们永远也走不到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的,我当时确实可以顺畅地飞往美国。因为父亲突然发了善心,给我一大笔钱。甚至我可以不坐轮船而乘飞机去美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在这时,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同学告诉我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我的丈夫在国外已另有新欢,与一个中国饭馆老板的女儿捣得火热了。这几乎不是传言,不是捕风捉影,后来又有几个回国的留学生证实了这个消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痛不欲生,我愤怒异常!这是不能容忍的叛卖!是啊,这个人,曾说过我就是祖国的海岸,他将每日翘首遥望!然而,曾几何时,你已把你的舟楫,泊在了哪一段岸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背叛自己的妻子,就是背叛了祖国!——也许我偏激得厉害,但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难道我抛开孩子不顾,离开年迈的父母,离开生我养我的祖国,跋涉万里之遥,去追随一个背叛我的人吗?我不是一个卑贱的女性,我是一个东方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留下来了,留在了这一片父母之邦的土地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人的感情是如此地奇特,如此地复杂!有时候,甚至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陈廉,我恨你!恨你的薄情,恨你的负心!也许,压根就没有能了解你、理解你。我无法理解你们这些男人的心思,哪怕你是一个有着怎样高深学问和广博知识的男人,你也不能脱俗!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也许正是那四方之志才使你如此轻视了一个忠贞妻子的企盼。小时候,我读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我不能真正理解。现在,我理解了,我后悔了,我真不应该放你一个人远走异国他乡。我恨你,但又不能忘却你!我希望那一切都是传闻,一切都不是事实,而在某一天,你会突然回来!然而,一切都是梦幻,梦幻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可以负我,但我绝不愿负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是一个中国女性,一个东方女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走了,撂下一个家需要我撑持。孩子是这样小,需要我喂养长大!我住在你家里,你的父母已经年老力衰,不能再开饭馆。尤其是公私合营以后,两位老人退休了,退休的工资并不高,勉强可以维持温饱吧。老人们风烛残年,病痛缠身,我这做媳妇的,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你没有兄弟姊妹,我已经是他们身边唯一的亲人了。谁能想到我肩上所重负的生活担子?我已不再是大药房老板家的小姐,也不是楚华女中的文质彬彬的教师了。解放后我被调到市教育局工作,我已是一个干部。每天每天,我有繁忙的工作,上午下午,上班下班,匆匆来去,做饭洗涮,服侍老人,喂养孩子,我在忙乱中渡着我孤苦的岁月。最初是你母亲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三年,接屎接尿,洗涮送食,我尽心地服侍老人家。七十多岁的人了,只记得她唯一的儿子,我不得不伪造你的来信,一月一封,来安慰老人那颗被思念熬煎的心!每一次,当我仿照你的笔迹,按照你的口气,写那些虚假的思念父母妻儿的信的时候,你知道我洒过多少泪水,又往肚里吞过多少愤恨吗?你母亲在弥留之际,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你的名字,直到落气了,一双眼睛也不肯瞑闭,你知道我们这些做母亲,做妻子的,有怎样地象尖刀剜着的心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知道什么是母亲,什么是祖国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理解什么是旗帜,什么是故土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接踵而来的是你的父亲的逝去!老人家不幸在街头被人绊倒,中风倒地,半身不遂,躺倒在医院里。苦痛似乎接二连三地跟踪着我。我上班之前,要把孩子送到幼儿园,然后赶往医院,给父亲送饭送东西。下班以后又带着孩子去医院,去看父亲,给他买吃的,安慰他。父亲中风了,不能说话,但他心里明白,他颤抖着手指,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了这样几行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瑶琼!廉儿辜负你了,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我们陈家无法报你的大恩大德,我恨我那忘恩负义的儿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含着泪笑着向老人说:“你老人家真莫这样想!他一定是没得办法,美国一直封锁中国,他也是有国难回,有家难投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不,他是亏了心了!”父亲又写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能说什么呢?你是亏了心了!直到一九五五年,还有一些科学家辗转从法国、从瑞士等地,历尽艰辛险阻回到祖国,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呢?为什么?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父亲临死的前一天,还给我写下几句话,这就是他的遗嘱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要再等陈廉了!我也不企望他将来到我坟头祭奠我。好媳妇!我死后,你带着湘湘再寻过一个好人,我死也瞑目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就是一个父亲的声音!一个正直的中国人的声音,在大洋彼岸,你听见吗,听见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带着湘湘,回到了娘家。我的父母也老了,我又肩起了奉侍亲生父母的责任,直到现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爱情是无法摆脱的一种微妙的深挚的东西。我越是恨你,越是无法摆脱对过去我们热烈相爱的回忆,也越是盼望着奇迹发生:某一天,你会冲破阻隔回到我们身边来。每逢你的生日,每逢大年卅日吃团圆饭的时候,我都要在餐桌上方多摆一套餐具,这种时刻,愁苦和思念早已占据着我体内的每一个空隙,我还需要吃什么呢?我什么也吃不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抗美援朝的时候,中国人人群情激愤,人人都在捐献自己最珍贵的钱财物品,购买飞机大炮。我记得,报上还登载过河南一个著名的豫剧演员,一个人就捐献了一架飞机。当时,我也我恨透了美帝国主义,不是帝国主义分子那样仇视中国人民,我的丈夫也许不会滞留在异国不能回来吧?我把我珍藏的唯一一件有价值的东西捐献给国家了,那就是你留给湘湘的那只纯金的戒指,我希望志愿军赶快把美军打败,我希望你能迅速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我做梦也没想到,就是这只戒指,许多年后还惹出一连串祸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能遵照你父亲的遗愿,抛开过去的一切,带着湘湘去另外寻一个好人!然而,我是一个女人,何况是一个年纪尚轻,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一个寡妇在人世的为难处在于她的男人死了或者离异了,但她毕竟还有选择的权力;而一个守着活寡苦苦等待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男人们的世界里就更加难以持重了。在市教育局,我最初是高等教育科的干事,我来往于许多高校,完全有可能再找过一个高等学校的教师或者干部,再组织起一个家庭,但是,我从没有去想过,我只是希望着:过去关于你的一切都是误传,你会终有回归的一天,我只能是你的妻子,舍此就什么也不是,尽管有不少人向我献殷勤,有不少人劝戒我别这么傻,为一个不忠于自己的男子抛掷了青春。不,我的心早在南京读书的时候就只拴在一个人身上了!因此我只能对那些人一笑置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我调任局长的秘书。局长四十七八岁,仪表堂堂,是个受过中等教育的、从学校走向抗日战场,解放时随军南下到枫城的老干部。无论在教育局,还是市里的机关,谁都赞扬这位姓任的局长是有为的人,他能力强,体贴下属,工作大刀阔斧,颇受敬重。跟随他工作,是愉快的,充实的。</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一次,我跟任局长出差,到海岸边的一个大城市去。在火车上,他第一次对一个下级,象一个朋友一般敞开了他内心的苦恼。他说,他嫌恶他的妻子,他与她之间没有爱情,那只是一种折磨心灵的枷锁式的婚姻,他想砸碎这枷锁,他要离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怎么了,您?”我感到很诧异,“你们不是很好的夫妻吗?你们不是有了两个二十来 岁的孩子吗?听说你爱人为了支持你革命,带着孩子在家熬过了许多艰苦的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说:“正是啊!但是我们是包办婚姻。读中学的时候,有一年寒假,父母高低要我结婚,为我把她娶进来。她比我大三岁,在我们北方,叫做‘女大三,抱金砖’。我就那样糊里糊涂结婚了,她人不错,贤良温厚,对我象待弟弟一样。我参加抗日,她守着孩子,确实经历了许多艰苦。解放后,我把他们接到枫城,孩子是已过了读书的年龄,只好做工去。家里剩下我与她,她没读过书,除了会做饭之外,与我什么话也拉不到一处。唉,苦恼啊苦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同情他的苦恼,但是也感到一些愤懑,我想,你没有权力指责一个在苦难中苦守过你的妻子!男人啊,真不知你们是些什么怪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啊,谁不爱美呢?”他很坦率,也很直露,“我一回家,瞧她那模样儿就不顺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见过他的妻子,长得高大,一个典型的北方女人,确实不秀气 也不美丽,而且显得年纪比局长大了许多。但是,这就是以使你离弃一个在艰难中矢志于你的妻子吗?何况是一个远离家乡的女人?我不以为然,我没有话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那海边大城办完事后,任局长建议一道去海边看看。我欣然同意了,对海,我有一种极微妙的感情,正是大海,隔开了我与我的丈夫,我心中自有另一番情思,我愿意去看看海,遥望那海的彼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黄昏时节,大海正是风平浪静的时刻,夕阳刚刚被海衔住,抛下无边的锦缎,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海与天,在一片浓丽的色彩中溶为一体。彼岸在何处?在海天相接的尽头,遥远的、茫茫的尽头,然而在视觉中,它又十分地近,也就在那不远的落日溶金处吧。我甚至想象这不是无边的深邃的海水,这不过是一片开花的草地,平坦的坚实的草地,那么,我就可以一直向前走去,走过这一片草地,就可以看到你,就可以相聚。然而,这是梦幻啊!海涨潮了,呼啸的海之声,山一般的海之浪,从遥远的地方,推涌而来,冲击着礁石,冲击着崖岩,冲击着海滩,也冲毁了我的梦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丈夫与你结婚一年以后就去了美国?”任局长望着海浪,似乎很不经意地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恩。”我非常平淡地回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苦了你啊!这么长长的日子,你一直盼着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是徒劳啊,白白地抛掷了青春!你还才三十多岁呢!我看你太死心眼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在美国,那种纸醉金迷的地方,也许早已另觅新欢,另外成家了!即使是孤身独处,他也无法再回来!中美关系……你不是不知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请您别说起这些吧!”我掩饰不住心中的痛苦和慌乱,几乎要哭出来了,“请您别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都是家庭生活中的不幸者!”他慨叹着,“怎么样,那边有个酒店,能陪我喝一杯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推辞着:“局长,我不会喝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喝一点吧!我也是难得喝的,有时,喝点酒倒是能消愁解闷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海边的一条曲折的长街,我们在一家酒店的楼座上坐了下来。他要了几个菜,一瓶酒。这里可以眺望大海,此刻,大海咆哮在无边的黑暗里,给人频添了许多愁闷。我喝了一小杯酒,局长却一杯接一杯,喝干了那瓶,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踉踉跄跄地,他在大街上颠踬。我只好扶着他,向我们下榻的旅社走去,他似乎一身都软瘫了,头靠在我肩上,我想推开他,但是没有办法,我只好边扶边架,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回旅社,扶到他住的房间里,我已是汗流满面了。我洗了脸,也给局长打来一盆洗脸水,把他扶到床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没有醉,你不要以为我醉了!”突然,他一跃而起,在我惊愕十分的时刻,跨到门边,掩住房门,迅速将我抱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他喃喃地说着,“小刘,请相信我,我不会亏待你。你不要再等他了,我也准备离婚,我们难道不可以结合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多么突然!在一个有权势的男人看来,又是多么合情合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一个强健的男人,那是一种疯狂的搂抱!我突然看到他的眼神,那浸透了贪婪欲火的可怕目光,一张喷着酒气的嘴,象神话中的妖魔一般,张开的是血盆大口,向我逼来,足以将我吞噬!我恐惧极了,极度的恐惧也会使人骤生巨大的力量,哪怕是一个弱女子!我挣脱开来,竟然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逃离了那个房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躲进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哭了。哭我遭受的一切不幸,屈辱的心间已象澎湃的大海。我咒骂陈廉,咒骂局长,咒骂所有的男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枫城的大车上,任局长又回复了他那种常态。矜持持重而又笑容可掬,处处显示出权力感而又达理通情颇为平易,事事都使人觉出他是一个上级又是一个朋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昨天我肯定失态了,请你原谅!”他拍拍我的手,亲热而不猥亵,“不过你能理解我的,我是真心的,我请求你再考虑考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能考虑什么。命运早在许多年前就规定了我的道路。也许,象任局长这样的人,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在许多南下的老干部中,他无疑是佼佼者,有学识,有能力,甚至具有一种魅力,他能体恤人,而且有丰富的感情,也许这些,正是一个女人所乐意的。作为首长,也许一个下级不能抗拒他的任何要求,何况是以一种平等甚至恳切的态度所道出的请求?权力这东西是一种宗教,有人膜拜它,因为它能左右人的命运;有人耍弄它,因为能成为上帝,成为虚假的神;有人恐惧,有人成为信徒。但是也有人无视权力的滥用,敢于反抗它。任局长使用他手中的权力,试图使我就范,我理所当然地鄙弃他!这些人,以为权力可以获得一切,哪怕爱情,或者希望得到的女人!我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因此不会有轻浮的行动。他不知道在我心中隐匿着一种神圣的感情,这不是权力和欲望可以摧垮的东西。同时,他不明了我是怎样一个女性,我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安适而插足一个家庭,去破坏他人的感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廉!你怎么知道我为此而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也许有些人是绝对得罪不得的,何况是有权势的人物?我不答应他,得罪了他,我厄运也就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久,市局搞人事政治工作的科长就找我谈话了。他说:根据可靠材料证明,你陈廉早在出国之前,就成为了国民党的特务,而现在,又在为美国中央情报局下属的一个XX公司服务,是个背叛祖国坚持与祖国与人民为敌的坏人。鉴于你与陈廉的夫妇关系,因此,你不可能从旧社会过来而没有污点,尤其是不排除你也是秘密的特务组织的一员,因此我得好好向组织交代!陈廉,我当然清楚,你不过是个穷学生、小职员,你绝没有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但是这种审查,已使我的精神极度地紧张了。我明知这一切都是任局长的鬼,我想去告他,揭发他,但是他对我的行为构成了任何犯罪吗?在旅社的那一幕,谁能作证,谁会相信?我知道,我是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小姐,一个弱女子,是无法斗过他的,我只能忍气吞声,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祸事从天而降。共产党是伟大的,无数的共产党员,老干部都以他们的模范行为令人尊敬,但是,那伟大的队伍里,也会有象任局长那样的叫人不寒而栗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反右派斗争开始了,我一开始就被划为了中右,也许是最后的一刻,作为局里反右领导小组组长的任局长突然良心发现,或者什么事心血来潮,竟然高抬了贵手,我没有被打成右派分子这个叫人颤栗的行列,仅仅把我调出了教育局,下到一所中学去做教师。我乐意离开那工作了多年的教育局,也希望远离那位阴阳难测的局长,做一个教师,本是我的夙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临离开教育局的时刻,仍然是那位科长找我谈了一次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无法排除你历史上的疑点,”他说,那神情严肃得令人生畏,“在这场反右派的伟大斗争中,你表现很不好,你的言行足以构成一个右派了。但是党组织为了挽救你,没有给你戴上帽子,你必须清楚地认识,努力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我们认为,你的立场很成问题,对于你的丈夫,一个背叛祖国的间谍,你一直在等待着。你等待什么?等待变天吗?等待着美帝国民党卷土重来吗?为什么你至今不肯离婚,你的思想根源要好好挖一挖。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想一想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些话,简直叫人脊背生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曾经有很光明的道路,你不走!”他继续说,“任局长曾经那样帮助过你进步,你对他的真诚帮助置若罔闻。我看,通过反右斗争,你应该有所认识,或者说思想觉悟应该有所提高了,仔细想一想,吸取些教训,是会有好处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他只是任局长的一个轿夫!然而他却是冠冕堂皇地借党的名义,来欺侮一个弱女子。他最后的暗示是十分清楚的,我鄙视他们,但我又不能愤怒,对于柔弱的人尤其是女人来说,沉默或者盲目地点头,是最好的回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是生活的强者。思前想后,我只有与你离婚!与你的名存实亡的婚姻永远是一个阴影,笼罩在我的头上。为了孩子!对,为了孩子,我只能离婚!而最终促成我离婚决心的,是听到从美国辗转回国的一个老同学带回的确切的消息:你早已与另一个女人同居了!我还希望什么呢?我只希望生活中有安静,只希望我的孩子能活得比我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法院很快批准了我的离婚要求,那就是一九五七年底辗转从香港一个同学处寄给你的那一纸离婚证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了百了了!我的婚姻,我的爱情,我的过去的生活,我的企盼和等待,我的痛苦和悲哀!我不愿意再去回溯过去,我也无所谓企盼未来。我只有现在,每一个现在的时刻,把我的心放在学生的身上,放在孩子的身上,我愿意是一个好教师,在工作中寻找我的寄托,也向你所抛开的祖国献出我所有的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任局长已经荣任市委的副书记了,他终于挣脱了他的“婚姻的锁链”,他仍然几次叫人说项,让我嫁给他,我决然拒绝了。我可以做爱情的牺牲,却绝不愿为权势和欲望而出卖灵魂和肉体!听说,他不久就与另一个三十岁的漂亮女性结婚了。知情的人说我傻,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傻女人!以后,我不断地被一些好心人叫去,为我做介绍,也遇到好几个向我求婚的人,但是我一概拒绝了。我的心冷了,被冰封冻了!曾经那么热烈的爱情,那么倾注过全心的爱人也靠不住,我还寻求什么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只寻求生活的安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生活却不能使我安静!突然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我是在劫难逃啊!造反的斗士们一步步把我逼向灾难的深渊。我绝没想到,抗美援朝中我那样热心地向祖国捐献的戒指竟然成了我的一大罪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既然保留得有纯金的戒指,那么必然还有其他的金银珠宝,全交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什么捐献一只金戒指,意图何在?表面上,你捐献戒指给志愿军;骨子里,你是唯愿美国军队打进来!交代你的真实思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什么解放了,你还保留叛国丈夫送的戒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所谓红卫兵造反派们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令我哭笑不得,而迫害却在与日俱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什么你迟迟不愿与海外的丈夫离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什么至今不结婚?你等待谁?等待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什么有人向你求婚你至死不答应?你是仇视党!仇视革命干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切都成为罪过,一切都有口难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被一次一次押上台挨斗,我被剥夺了上讲台的权力。我不仅是入了另册的二十一种人之一,而且,头上已扣上了“资本家臭小姐”“漏网右派”“里通外国”“特务分子”“叛国投敌分子的臭老婆”等等不一而足的帽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再也不愿去回想十年间所受过的那些灾难的细节了!那些回忆只会叫人疯狂。那十年,“海外关系”几个字,都会叫人心惊肉跳,叫人退避三舍!我不再是一个教师了,最初让我在食堂卖餐票,然而卖餐票的窗口毕竟是经济重地,牛鬼蛇神岂能盘踞?于是又叫我去守校门,然而校门属保卫部门,有关学校安全,怎能让一个“里通外国”分子据此要害部门?于是我被占领上层建筑的工宣队一脚踢出学校,拿惯粉笔的手握起了长长的扫把,一个大学毕业的女人成了街头的清洁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的孩子刘湘,在一九六四年就下乡上山到了N县插队,一去八年!由于父亲的海外关系,招工招干招生都没有份,直到她那个知青组全都招走了,她还留在那个山村里,幸好我一个学生在N县教育局负责,才让她在N县一所中学代了三年课。然而,父亲在海外的阴影,同样给孩子带来许多不幸,尤其使她的恋爱婚姻,遭受了过多的痛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你吗?陈廉,因为你的去到海外而不回归,我们母女遭受的不幸已够写一本催人泪下的书了!1972年你回国了,部分地改变了我们的境遇,我回到了学校,走上了久违的我心爱的讲台,湘湘也正式安排了工作,调回了枫城。但是,过去失去的一切,已随着时间而流逝了,时日是不能逆转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再见的必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些爱,那些恨,那些企盼和痛苦,那些恐惧和担忧,交结着,煎熬着,在你每次回国的时刻,都摧裂着我的心,而我们见一面,不是给伤口上洒一层盐吗?我为什么要见你?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我只求平静,平静啊!……</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今夜,是什么魔鬼钻入到我的体内?使我如此不能自己?现在,我面前有张你站在这大海边的照片,白发苍苍的你已非当年了,四十年岁月沧桑已夺去了年轻时的希望,我们还能企求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照片下面,你竟写下这两行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何处是归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长亭更短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你在美国,与人同居的时候,想到过归程吗?想到过要越过相连的长亭短亭回归祖国,想到过遥望着相连的长亭短亭而企盼着你归回的妻儿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一个通宵没有睡,双眼都红肿了,早饭也没有吃,却挎着提包上班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生气了:“妈!你也六十来岁的人了,早到了退休的年龄,你不肯退休。我知道你昨晚没有睡好,你就在家休息一天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怎么行?今天我还得给高中毕业班的同学补课哪!人家要考大学,国家在盼人才,我可不能因私人原因耽误了他们。从一九七二年恢复工作以来,我从没缺过勤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呀妈妈!真的就只想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知道,工作着才是美丽的、充实的,那些年,工作的权力都没有,你想工作人家还不给你呢!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份安稳的权力哪,把丢失工作的那些年月补上来了,我就退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看来妈妈把工作的权力也当宗教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果这种权力也是宗教,我可笃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怜的妈妈!可敬的妈妈!带着红肿的双眼,含着微笑,从我前面走出大门了。望着妈妈的背影,我不禁长叹一声,什么叫坚毅呢?妈妈,我从你身上可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昨晚上妈妈在看一个什么本子呢?我看到她哭了,然而今天,她又若无其事地上班去了。她晚上那样激动,肯定与爸爸的回国有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推着单车,走出门去,走向巷子口,想着妈妈和爸爸的事,突然,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车把,我抬起头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他,那个断送了我的青春和欢乐的人,那个使我爱过而又痛恨的人,这么多年后,他竟又出现在我的面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依然英俊,依然潇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我给你写了这么多信,你就不愿回我一个字吗?”他显得哀惋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请你让开,我要上班了。”我推开他的手,想甩开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一把夺过我的车子,这样强有力,这样不容易分辨,这样个强人的面孔,这是他固有的作风,他永远都能在生活中占上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帮你推一段,我一定要跟你谈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让他推着车子。我们走出了巷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湘,你就不能原谅我吗?”他的声音总是这样委婉动听,“我已经离了婚,我现在是自由自在之身了,而且我已经调到枫城了,现在在省委宣传部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总是官运亨通的!”我不无讽刺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知道,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一个在海内外颇有名气的爸爸,你看不起我了,是不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对他怒目而视:“是啊,我有个海外的爸爸,不正是这一点,妨碍了你的前途,你要离弃我的吗?现在还有什么说得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现在有说的!”他固执地说,“当时,那也是没办法!你原谅我吧!难道你忘得了旧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旧情,旧情!我一时方寸乱了,我夺过单车,说:“再说吧,以后。我要上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跨上单车,飞也似地逃离了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放学时我再来找你!”他在后面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许,只有女人才是水凝成的,柔弱的女人啊,最怕的就是柔情的欺骗!看见他,十多年后突然看见他,又使我想起了一场甜蜜的恶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前几次你回国都问起我怎么没有丈夫,我说我结过婚的,后来离了。你问为什么离了?按中国的传统,实在是很难离婚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没有回答你。那一方面是因为他,另一方面又是为了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真不愿向你讲起那劫掠过的青春年岁中曾有过的些许甜蜜的恶梦!我怎么能向你说起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候,我下到N县农村已经五年了,同下去的知青们都一个个招走了,偌大一个知青组宿舍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在孤寂中想念着妈妈。那时,来了个公社秘书到我们大队办点,就是刚才这抓住我车把的人,他叫李子平。他的家在N县城里,父母都是干部,本人高中毕业后也招了干,到我插队的那个公社当了秘书。他长得高大、英俊,谈吐不凡。也许因为都是年轻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伙伴们都走了,知青组只剩下我一个感到太孤独?总之,我和他很快就接近起来了,熟悉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李子平不管有事没事,都爱从知青组那栋伴山边的房子门前经过,有时候进来坐一坐,仅仅坐一坐,他总是很忙。学大寨,很多事等着他这个办点的干部去处理。他说,晚上不是开会,就是坐下来给县里的广播站,给省里、地区的报纸写些通讯报道,他确实表现得颇有才华,颇具能力。久而久之,处在孤独中的我,也就天天盼望着他来,企望着看到他。这就是爱么?我惊奇地发现心中只有了他的影象,我难道真的爱上了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真的相爱了。然而,我的初恋却使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许是整个青春、整个年青的心底的激情,都在这场爱恋里付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二十多岁在远离家乡远离母亲的边远山村的女人,我第一次受到了生活的欺骗。而这一切,间接的,又是因为你,爸爸!因为你在海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个初秋的夜晚,山村在静寂中躺在暗黑的天宇下,除了远处近处三两声犬吠之外,没有了任何声响,我感到十分寂寞,一整天都没见到李子平,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在灯下看书,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谁?”我感到恐惧,似乎有什么预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是李子平的声音,“湘湘,还没睡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拉开门栓,李子平笑着,轻轻地闪进门来,又把门闩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一整天都没见你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去公社开会回来,见你还亮着灯,就想进来看看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感激地看看他,见到了一双明澈的眼睛。我很高兴看到他,而又害怕在这种夜深的时刻独自接待一个年青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我衷心记挂着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吧。”我说,就再也没有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相顾无言,坐了一会。村子里农家的鸡开始长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回住户家去吧!”我催促他,“夜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他站起来,依依不舍地盯着我,“你喜欢我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知道。”我很羞怯,不敢正面看他。是的,我实在是喜欢他的,这是我寂寞生活中的依靠啊,我说不上这是否就叫爱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突然,他一口气吹熄了跳荡的煤油灯,一把抱住了我,那样粗鲁,那样热烈,那样不可抗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爱你!我爱你!湘湘……”他急促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推拒他:“子平,别这样!别这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青春燃烧的炽烈之火!这是天宇间狂暴的云飞雨骤,这是从开着野花的山崖上倾泻的奔腾的瀑布!这是孤寂中突然出现的热烈的情怀,是拉开了闸门的流水,是奔驰的风,是断裂的山崖,是不可抵抗的命运,是爱的旷野中突然遍开的鲜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个我在寂寞和等待中倾心的男人啊!),软瘫了,为了这爱,为了这生活,我献出了我青春中最宝贵的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我哭了,哭我的不幸的家庭遭际,哭我没有如常人一样正式结婚就失身于一个男子,哪怕他是我所喜爱的人。我说不出是幸福还是忧伤,甚至我隐隐地预感到我的未来,未必会幸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李子平赌咒发誓,要永远和我在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么,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我说,“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你可不能欺骗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哪能呢!”他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我们真的去领了结婚证。他没有通过他的父母,我也没有告诉我的母亲。我们就在那个小山村,在朴实的农民们的热烈真挚的祝贺中结为了夫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许我曾经感到幸福过,李子平待我好,我不再孤独,我感到即使在怎样的环境中,生活总有些美好的东西,值得你去寻求,去珍重。我觉得自己有了依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我们的婚姻没有得到他父母的认可,他的母亲尤其对我视如仇雠。原因不仅因为我是个没有工作的知识青年,而主要的是因为我有个在海外的父亲。这对于他那个“革命”的家庭,无疑是个极大的污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李子平调到县委宣传部去了,他风流倜傥,又有才华,又有能力,不乏年青的女人向他大献殷勤。而我,却仍然在那小山村里,招不上去,他很难得回山村一趟了,我很快就落入痛苦之中。母亲知道了我的情况,慨叹着:“唉,我的苦痛还没有受够吗?怎么命运的悲苦的箭又射中了我的女儿!”母亲从枫城来看我,在N县街头碰到了她的当了教育局长的学生,才想方设法把我弄到N县一中做了个代编制的教师。母亲想,也许这样能改变一下我的夫妻之间业已出现的裂缝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爸爸!似乎一切努力都改变不了历史所造成的隔阂,也改变不了世俗的偏见!由于有你这个海外关系的爸爸,我在他们家没有地位,我是他们家的陌路人,多余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曾经那样赌咒发誓要爱我的李子平,完全嫌恶我了。有一次,他竟向我发火:“都是因为你,害得我入不了党,提升也没得份了!”我算看透了他!过去,我以为他努力工作,积极负责,是青年人追求进步的表现,我曾经为此而感到骄傲。然而现在,我看清了这个小小的市侩!我的家庭关系害得他入不了党,升不了官,他恨我了!一切山盟海誓都是虚假的。生活狠狠地捉弄了我!我鄙视李子平,但又感到自己是这样弱小,这样无能为力,我感到悲哀,感到愤懑!爸爸,这个时刻,我真的无数次地诅咒你!由于你的出国不归,给我们母女带来多少的灾难!妈妈一直孤独地生活,而我如今又蹈了复辙。我甚至想,为什么我的父亲没有早早地死去,他为什么还活在世间,而且还活在美国,现在说起来都是亵渎啊,爸爸!我真恨不得你早已死去,而不是在美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不是个没有志气的女人,我是个生活中的弱者,但我也有自尊,我同意与李子平离婚。当我从法院回来,坐在N县中学的那间斗室里独对孤灯的时候,您知道我心中是怎样一种滋味吗?我确曾爱过李子平,这是我的初恋,我为此而付出了我的青春我最美好的希望!我不能不说对这希望有种种依恋,然而我不得不失去!人的感情是奇妙的,甚至在您第一次回国,我的境遇迅速改变而离开N县的前夜,我还走到县委会,久久地望着他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啊,在他身上,凝聚过我的爱和恨啊!我望着那灯光,许久许久,虽然我知道他已结婚,但是我伫立着,含泪哀悼我的过去,心绪难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到枫城,我本来可以很快再结婚的。结婚似乎是很容易的事,但生活中要寻得真正的爱情,却不是容易的。确实有不少人向我表白过爱慕,但是我从那些漂亮的言辞里,却看到了虚假,看到了贪婪,看到了世俗的欲望!我不愿再被生活欺骗了!那些人并非真正爱我,而是爱我有一个在国外的爸爸!他们想望娶我以后就找到了一个阶梯,一个跳板,一座桥,可以出国去,有别墅,有美元!事隔十多年以后,这个李子平又不断地给我写信,他不断地打问你的事,现在又来找我,而且想方设法调到枫城来了!生活真是有趣,真是有些颠颠倒倒,过去,一听见“海外关系”几个字就谈虎色变,唯恐避之而不及,现在有人却趋之若骛,垂涎三尺!李子平抛弃我是因为你!现在他来纠缠我,又是因为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居然还谈什么旧情!生活已教训得我成熟了,我对他那类人已没什么情,有的只是鄙视,只有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现在,我看见李子平,却促成了我一个决心,爸爸!待你这次回国来,我要结婚了!我要你为我主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相信我的选择没有错,这是我高中的一个同学,我下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直到三年前,我才在街头碰到他。他在一所大学教书。他是一个诚笃的学者,事业耽误了他的婚姻。他待我,一直是个真诚的朋友,我向他坦露过我的不幸,他说:“那不过是幼稚的欺瞒,我相信你会在生活的教训中认准方向。对于那样一些人,我们还是一笑置之的好!”前年,他去德国进修,我想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或者,外国的一切会改变他的视角。然而他回来了,而且用他的生活节余为学院买了一套仪器。他说:“我是属于祖国的,我必须为四化做出我的贡献。”前不久,他向我说:“刘湘,如果你不嫌我是个蛀书虫,一个不会生活的人,可不可以和我一同生活?”我说:“爸爸现在正催我出国去呢!”他坦然地说:“那你就去吧!我相信你会回来的,我就等着你吧!”爸爸,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一个如此热爱祖国的人,他的爱情才是最真挚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他才是值得我敬佩和热爱的人。今天,我就要向他说,我要与他结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为了我已经认定值得挚爱的人,为了我经受了许多痛苦而处在晚年的母亲,为了这一片多难的正在兴盛的土地,为了我在这土地上留下的所有的爱和恨,为了今天也为了明天,我得把我的一切献给我的母亲,原谅我,爸爸!我不愿出国去,这里才是我的依托!</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赵教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现在怀着十分的喜悦向你写信,陈廉,我的朋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要向你报告三个令你喜悦的消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一,我又一次去看了瑶琼,她双眼红肿,显然翻看了你托来的那个本子。毕竟是感情溶化了心中的冰霜。她答应,这次你回国以后与你相见。我算是完成了老朋友郑重的嘱托了。我祝愿你们四十年的恩怨得以冰释,走入人生之路的新历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你的女儿刘湘告诉我,她准备结婚,等待你回来为她主婚。你的女婿是此地一所大学的讲师,一个年轻有作为的计算机专家,一个热情的爱国者,相信你会十分高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三,省里为你举办的这次学术讲座,已突破了省际的界限,从全国各地将有许多研究人员赶来枫城听你讲课。主持者,我们的老同学,XX省科委主席正在组织接待。届时,我也将带着我的研究生和一部分教师从武汉赶来,聆听你的生动的学术报告,不久以后,我们又可见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盼望着你早日飞回祖国!</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确实是迫不及待了,提早五天飞回祖国去,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为兴奋的时刻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飞行在茫茫的太平洋上空,海天熔为一体,小小的飞机也许只能是宇宙间的一粒微尘吧,从机上看下去,太平洋虽宽阔,但却是能飞越的。与浩渺的天空相比,它也不过是一个池塘而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就是这太平洋,隔开了我们四十年!瑶琼,我要再见你一面,是我此生的夙愿。谢谢你,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对祖国,我是有愧的;对你,我是有罪的。但是,这一切能全怪我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何尝有一刻能忘得了你,我的祖国,我的父母之邦!我又怎能忘得了你,我的瑶琼,我的爱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祖国,我是将要在几十年后第八次踏上你的土地了;爱人啊,直到这一次,四十年后,我才有可能再见你一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知道,你恨我,瑶琼!那是理所当然的。我想在有生之年里再见你一面,并非想向你解释什么,解释是是无用的;也非想请你原谅,你是不会原谅我的。我只是想寻求机会结清历史的旧帐,跳出个人这个圈子,瞻望未来。我相信,未来总是令人向往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离别的时刻,四十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列车开动,离开枫城站的那一刹,我从窗口伸出头来,拼命地向你叫喊:“明年见!明年见!”你挥动着手臂,风吹动着你的裙子,这印象有如石雕,深深地塑在了我的心间。没有想到,那一别,就分割了四十年!我原以为,我在美国半工半读,有一年的时间,一定可以积攒到你的路费,至多分别一年,你也会来到我身边的,我们可以双双学成回到祖国,为中华民族,为父母之邦,尽我们的微力。所以,离开上海,轮船使出吴淞口,远离祖国的海岸时,我暗暗地祈求着:啊,祖国,为了你,请让我远游!祖国啊,请你福佑我的父母和妻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瑶琼,我绝没有预料到以后的路会这么曲折!如果我早有先见之明,能预知我们会有现在这样的命运,我是绝不会远涉重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留学生的路并不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顺畅和充满鲜花,尤其是我这样的穷学生,那艰难甚至难以尽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搭来的一艘远洋海轮,在颠簸的海浪中,绕过南海,沿着非洲曲折的海岸,到达里斯本时,已经是二十多天了。这艘船不知为什么不经红海,穿苏伊土运河,过地中海,而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在里斯本换乘去北美的轮船时,我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一个月以后,当我到达美国东海岸的时候,我已经是身无分文了!幸亏同去的留学生凑钱接济我,我才到了波士顿,入了波士顿大学。为了使你能尽快赶到美国,我这个所谓官费留学生,不得不偷偷地到一家饭馆去做工,所以课后我就得赶到位于波士顿一条繁华大街的饭馆去擦地板,洗碗碟,直到夜深,我才能拖着疲惫的双腿,赶回留学生公寓去。日复一日,我半工半读,勤恳得连自己都要夸奖自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家饭馆是一位广东华侨开的。那位梁老板是广东新会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年轻的时候,穷苦的梁老板被卖“猪仔”远离家乡到了拉美,后来穷挣苦攒,才在哈瓦那开了一家洗衣店。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回新会老家讨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有了一房妻室。两口子勤扒苦积,才又辗转到了美国,开了一爿小小的广东饭馆。梁老板为人忠厚,但又精明,而且是做粤菜的好手,小小的一爿“梁记中国广东饭馆”竟然越开越兴旺,我们到波士顿的时候,“梁记饭馆”已经是拥有一个大餐厅和一爿楼座的大饭馆了。梁老板已经发了,雇了上十个伙计,生意兴隆。一个同乡介绍我去那里找事,也许是命吧,梁老板望了我这一身胚架,就应承下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一边读书,一边苦做,终于也积攒了三百美元,寄给了你,我想不久就可以看到你了,这一场辛苦总算没有白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应该说,梁老板一家待我是很不错的。也许在所有的店伙中,包括长期的和临时的,我是唯一的一个在大学读书的穷学生吧,他们对我是十分优惠的。梁老板出身穷苦,因此总说,在穷苦中奋斗是不简单的,他预料我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在举目无亲的异国,实际上梁家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后来我就干脆离开留学生公寓,搬到梁家饭馆的角楼上住下来, 这样也就省去了深夜饭馆关门以后,我还得疲惫地回到公寓去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梁老板只有一个女儿。梁小姐十七岁了,是个活泼的、善良的姑娘,她长得并不美丽,是一个典型的广东姑娘模样,宽阔的前额,深陷进眼窝里的眸子,短短的脸颊。她刚刚中学毕业,没有考取大学,就在父母的店子里帮父亲管账。梁小姐待我就更自然,更好了,她追着我叫我阿哥,有时还偷偷地从账房里另外拿出些钱来塞给我,有点空闲了就硬要我陪她上街,去看场电影。当时,很多中国留学生都打趣我,说我和老板家的女儿捣得火热,说我真是走运,艳福不浅,我只能一笑置之。人们怎么知道,我对你,心中是怎样一种深挚的爱呢?他们怎么知道我心中只有一个你呢?事实上,我也只是把梁小姐当做一个小妹妹看待,我从来没有过邪念,他们家待我好,我也只能待他们好!无法摆脱的困境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国民党败退到了台湾小岛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们这一批靠美国贷款维持的所谓官费留学生陷入了困境。国民党在大陆彻底垮了,美国政府取消了这一笔援助,国民党台湾小朝廷自身不保,而美国对华封锁,与新中国没有外交关系,我们这一批人成了流落美国的孤儿了,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而要完成学业,必须要自费!我刚刚读了一年多,从何处能取得这笔款子呢?家书都无法达到了,我也不知你为什么没有来美国,我不知道大陆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我陷入了走投无路的极度痛苦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天晚上,我买了一瓶酒,坐在一家小酒店里独自往愁苦的心间灌下一杯又一杯苦酒!四顾茫茫,我没有路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突然,一双戴镯子的手抓住了我的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下,醉迷中,我看见梁小姐圆睁双目,盯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没出息!”她斥骂我,“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为难处,在这里喝得醉熏熏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不由分说,架着我,走出酒店,穿过大街,旁若无人地把我扶进了她的卧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灌了我一大杯浓茶,把我搂到床上,让我躺下来。我确实醉得迷迷糊糊了,任随她把我架回来,也不知躺在什么地方。半夜过后,我醒过酒来了,突然发现自己躺在梁小姐的床上!梁小姐穿着薄薄的一层绸衫,靠在转椅上打盹。我望了望她,对她顿生一种感激之情,她甜蜜地靠在转椅上,她的高耸的胸脯均匀地起伏着,我有些精神恍惚,甚至幻想着,如果是你,瑶琼!是你在这里多好!……但是,这是老板的十八岁的女儿!我十分慌乱,赶忙爬起床来。“你醒过来了?”她听见响动,从转椅上一跃而起,走到床边,“好过一些了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谢谢!谢谢!”我忙不迭地说,一边下床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连忙把我按倒在床上:“你再睡一会儿吧!你再喝杯茶,怎么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吧,口渴得很,谢谢你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坐起来,她把茶端给我,定定地望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愁苦!”她说,“你没有钱,读不成书了,也回不了国,你想自杀是吗?想毁了自己吗?你这个没出息的!你愿不愿再读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然。我想先完成学业,可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是!有我呢!”她接过茶杯,放到桌上,复又转回来,坐到床沿上,突然,她扑到我怀里,搂住我,“你看不出我一直爱你吗?我能帮助你!”这是一颗年青火热的心,这是一种美国式的大胆的情爱!我突然想到了你,瑶琼,我不能,不能背弃了你对我的一切,我着力推开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不。梁小姐,我是有妻室的人,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妻室又怎么啦!”她嗔怒地向着我,“你的妻室在美国吗?你何时能回到中国去?也许你再也回不去了!你答应我,跟我在一起吧!我们家有钱,我能支持你完成学业!你不答应我,就滚出去,再也不要到这个饭馆来做事了,我不愿看见你,徒然使我难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呆若木鸡!生活为什么把我陷如如此复杂的境地?我的面前没有路,怎么就只有这样一条路呢?上帝是怎么安排我的啊!我流泪了,对流浪街头的恐惧,使我心烦意乱,我还能怎么办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复又抱住我;“答应我,阿哥,答应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是完全不同于瑶琼你的另一种类型的女性,是在美国长大的完全开放型的女性。这是一种近乎野性的粗犷的爱,甚至是一种疯狂的追求,是骤雨,是暴风,是热烈得炙人的光照。她紧紧地搂着我,她的柔软的酥胸抚沙着我的胸脯,她的浓烈的发香冲迷着我的鼻孔,她湿润的嘴唇使我再没有话说……我是一个人啊,一个远离了家室陷进困境需要温情需要救助的男人啊!男人自有男人的弱点,也许这种人性的软弱真是我罪过的根源,我缴械了,投降了,我在迷醉中背叛了我的爱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和她同居了,她父亲给了我们一大笔钱,我们在外面租了一套公寓,我自费继续学业,她就在家里为我洗刷做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许在很多同学的眼中,我是一个幸运者。在美国,同居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我的心中并不快乐,深藏的痛苦折磨着我!有时候,我走向海边去,独自一人对着大海忘情地呼喊!早晨起来,我常常向着西方,想象你们现在都怎么样了,我的心,始终系在祖国,系在你的身上,但是,我的身躯,却钉牢在美国,系束在另一个女人的腰上了。灵与肉的分离,也许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知道什么也拴不住你的心!”她悲凄地说,“你的心,始终留在了那个人身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的!我对她是有愧的,我对你也有愧!”我直率地告诉她,“我的心,绝对离不开祖国,绝对离不开她!但是我已经如此了,我是永远失去她了!然而,我却不愿失去祖国,我一定要回国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唉,好吧!你什么时候有可能回国去,你就说一声,我不会阻拦你,我会送你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感激地望着她。作为一个女性,她同样是了不起的。她热烈地爱,同时又有开阔的胸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将要毕业了,我一边撰写博士论文,一边与一些同学谋画着怎样回到祖国去。从巴黎,还是从瑞士辗转回国呢?但是,当我获得博士学位,与同学筹划好从巴黎回国去的时候,我突然被美国当局传讯了。当时,麦卡锡法案在美国国会通过了,麦卡锡主义象浓郁阴云笼罩着美国,特别是一些外国留学生头上。由于我爱自己的祖国,由于我思想的左倾,当局通知我,要对我进行审查,限制我在美国的行动自由,不准我离开美国一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失望了,远隔万里的祖国啊,我今生还能否见到你的山川田野呢?瑶琼啊,我在郁闷中打发我的日子。这时,梁小姐百般地体贴我,一步不拉地跟着我,生怕我出什么事。我不能不庆幸,在异国他乡,毕竟还有一个亲人在我的身边。我对她,不能说没有感情,她是个大胆泼辣的开朗的女人,同时又是一个善心的好人,而离开她,对于我来说,感情上同样是一大痛苦,何况我们已经有一个男孩子了。我的行期就被耽搁下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57年,听说国内开展了反右斗争,国外的报纸描述得耸人听闻,似乎知识分子都在劫难逃。我将信将疑,不知道国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在AB—M公司工作几年了,我的生活安适了。恰恰在这时,我辗转收到了你寄来的离婚证明!我绝望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与我离婚,也许是听到我已与人同居,你气愤不过,也许是你不能再等了,是啊,我不能再耽误你了。不管怎样,我对你都是有愧的负疚的,我只能接受命运对我的安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我与梁小姐正式办了结婚手续,也入了美国籍。祖国啊,我已成了你丢失的孩子,我成了一个美籍华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青年时代的爱情,仍然萦绕着我,温暖着我,我无论如何不能忘怀!故国之思,尤其煎熬着我的心,一闭眼,就想起了长江黄河,想起了枫城,想起了枫麓山上那晚秋如血的枫叶!1972年,那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年岁!对于我们这些海外游子来说,是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年!中美关系终于解冻了!尼克松2月3日访华,我即申请回国探亲访问,3月7日,我将近三十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登上了飞往祖国的班机,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飞机上写下了一首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长亭连短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日是归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青春成一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尚喜白头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瑶琼,我回到祖国,回到枫城,却未能见到你,只见到我们的孩子湘湘,她已长大成人,然而,她见到我这个从未谋面过的父亲,却是那样的生分,那样的拘谨。三十年骨肉分离,沧海桑田,已有了多少变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基于对故国的热爱,基于对你和孩子的思念,这些年,我曾七次回国,但是七次你都拒绝与我相见,孩子倒是对我越来越亲近了。从孩子的口里,我才知道,由于国内的极左路线,由于我这个滞留海外的人,你们母女,受了那么多委屈,那么多苦楚!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了,我不仅是抱愧,不仅是负疚了!无论对祖国,还是对你,我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之感。而能以再见一面,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终于答应与我相见了,谢谢你,我永久的爱人!我死亦能瞑目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失去的一切,无可挽回地失去了!逝去的日子不会再来!毕竟时代在向前走去。以前七次回国,我走遍了祖国各大城市,会见了上至主席总理下至小民百姓的许多中国人,我看到了祖国的前途,祖国的希望!伟大的中国已清除了积垢,正在振兴起来。当然,前路不会是平坦的,也许还会有风有浪有曲折,但是我坚信,中国共产党是有能力有魄力率领十亿同胞走向世界的前列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为个人,我们的痛苦是深沉的,为了祖国,我们付出了代价!然而,我们的子孙辈将会幸福,让我们为他们祝福吧!啊,祖国!我又将要看到你的城市乡村山川田野了!请接受我的礼拜!</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妈妈终于接见了他!是什么使得这一对忠诚相爱过的人阻隔四十年之久相隔万里之遥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我和赵伯伯陪着爸爸走进巷口,走近家门的时候,外公外婆颤巍巍地和妈妈站在门口迎接四十年才得再见的爸爸,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此刻是怎样一种心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老泪纵横,站在门口台阶前,向着外公外婆跪下地去,向妈妈深深一鞠躬,头低到膝盖下了,我心中不觉一阵心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爹,妈,瑶琼!我是向你们请罪来了!如果你们恕我的罪,我就进门;不能恕我,我就不敢进门了!”爸爸发自肺腑的声音,使我,使赵伯伯都垂泪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已是泣不成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请进吧,请进吧!”外公伸出手,拉着爸爸的手,“当初,也只怪我害了你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走进室内,大家坐下来,却没能说上几句话。这是一种无法以笔墨来描述的场面,这样拘谨,这样礼貌,然而又这样揪人心扉!妈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直是嘤嘤哭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放学后,我到宾馆去看爸爸。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手撑着脑袋,似乎十分痛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到我的叫声,爸爸站起来,在屋内踱来踱去,一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我这次见到你妈妈,我本希望她痛骂我一顿,或者扇我几个耳光,我心里也好受一些!但是,她的眼泪却使我乱了方寸!今天我又去看了她,我发现,你妈的心一直都没有变,她不恨我,却把爱深藏在心间。唉,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是一个罪人啊!我对她,有永远不能饶恕的罪过,永远还不清的债!你妈妈为什么不结婚啊!你为什么不劝你妈再结婚呢?她的晚年,可怎么过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很烦躁,很痛苦,我除了同情我的父母,我能说什么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你别这样不安!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她!”我只能这样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你妈说你不愿出国去,也好,我尊重你的意志!我赞赏你的婚姻,不爱祖国的人他也就不懂得爱情!你就留在祖国,留在妈妈的身边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爸爸,请你原谅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你是对的。你们都经历过苦难,你能懂得什么是最珍贵的。本来,这次来,我是一定要把你带出国的,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你后妈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他们受的美国式教育,都不怎么争气,我本是想带你出去的。既然你希望留在国内,我相信你的选择……唯一使我不安的,是你妈妈!”爸爸饱含眼泪,说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我的岗位,在中学的讲台上……妈妈的晚年,你就放心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对,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一样能献身祖国的。湘湘,你努力工作吧!为爸爸还了欠祖国的债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你别这样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很快就进入紧张繁忙的学术活动了,我不便再去打扰他。星期六的下午,我回家去,走到门口,就听见爸爸和妈妈在里面谈话,我只好驻足门边,是进是退,拿不定主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瑶琼,你真的能谅解我吗?”是爸爸的呻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恩……”一声轻轻的“恩”伴着嘤嘤的缀泣,我猜想,此刻妈妈一定是点了点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者,我还是住到家里来吧!”爸爸说,“反正我也退休了,我每年回来住上半年几个月,一边写点文章,搞点学术活动,也好互相照料晚年生活,你也不至于太寂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不!”是妈妈急急否定的声音,“我清清白白生活在人间,将来也就清清白白地归去。我不同意这样做!她是一个好人,在你危难的时候帮助了你,你应该全心待她好。大家都老了,我绝不愿再去伤害另一个好心人的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真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回去替我问候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母亲!伟大的母亲!在你身上,也许聚集了中华女性的全部闪光的色彩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湘湘等你回来为她主婚,四十岁的人了,生活欺骗过她,这孩子因为你也受了许多苦,你为她好好祝福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一起去为她主婚吧!让我们有过的爱情,在她的身上继续闪光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突然瞥见了巷口屋角挂着的那一轮夕阳,竟是如此地娇丽和光彩!在中国,老一代人所经受过的许多痛苦和艰难终成过去了!阳光将充溢在每个中国人的心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愿所有的中国人都幸福,愿伟大的祖国昌盛繁荣。我在心里呼喊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爸爸!啊, 妈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