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大锅白醋慢慢开始冒泡，锅中央的气泡们裹着雾气，稀稀散散的各自落座，像一盘乱棋，静等着自己的结局。锅沿的泡泡们顺着热气往上爬，艰难的留下一条条粗黑的水印，像黏糊糊的鼻涕虫爬过。小雨静静的看着这些无声无息，自生自灭的泡泡，心里是带着期望的，因为这锅醋在烧热之后将被倒入那堵了三天的厨房下水道，这些翻滚的气泡将带着猛烈的酸力吞掉所有的油腻，一路畅通无阻的为她省下$300钱的管道疏通费，而这节省下来的钱正好够她为自己买一个像样的生日礼物。是的，已经很多年没有给自己买过礼物了，终于还是要来了，小雨的四十岁生日，就在明天。 </p><p class="ql-block">很好，一切按照网上查到的 “偏方” 进行着，烧滚了的醋被毫不迟疑的倒入下水道，一股浓烈的酸气肆无忌惮迅速扩张，粗鲁的侵占着人的呼吸，小雨鼻口发痒，心里泛酸，在酸雾里干呕了一下，她放下锅，紧接着，两秒钟后，又呕了一下。小雨皱皱眉，咽了口水下去，但酸呕感还在喉咙里，好像随时都会再次袭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卷着那酸味从胃里某个角落直冲头顶， “应该不会的，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不会的。” ，小雨这样安慰着自己。小雨是极难受孕的一类女人，为了要孩子，她和前夫用尽各种方法，终于在婚后7年有了宝贝女儿，然而，三个月后，他们就闪电离婚，7年美式婚姻，7天中式离婚…先生的海归和火速出轨，果断的清理了这场快餐时代的快餐婚姻，留在小雨手心的，是一根扯断的风筝线头和几条渗血的伤疤。 </p><p class="ql-block">房里的酸味缓缓散去，回忆一点点渐渐收拢，空气和思维都开始回归常态。这时，电话铃恰到好处的想起， “喂，是我，刚刚把生日晚餐的饭店预定了，明晚7点，2941法式餐馆，穿漂亮点” 。小雨 “嗯” 了一声，0.5秒，那是她仅有的应答时间，还没来得及多说一个字，电话那边已经挂断，一阵寒意幽灵般的游荡着，刺心的寒。那是志强，和小雨交往了5年的男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电话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像工作例会，只是简单的通知小雨要做什么，在哪里和几点钟。志强知道自己是在行善，施舍他并不在意的东西，人们往往对不在意的东西格外慷慨，而对这样的慷慨施舍，小雨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接受，甚至在主动配合。女人，为了爱可以将肉体裁剪成一片片舒适的衣料，再用感情穿针引线，缝制成温暖、方便、实惠的外衣，令男人难以拒绝，志强也有这样的一件免费外衣。 </p><p class="ql-block">10月的天是透亮透亮的，一直亮到人们的脚底。人在走，短短的影子踩着脚跟也一起走，一路欢快着作伴，刺眼的蓝天，明晃晃的秋叶，蒸发了一切忧郁和伤感。小雨换了衣服出门，一脚便踩入这秋光里，人立时也轻快起来，丝绒般的微风轻轻掠起小雨的发梢，有点痒却不恼人。小雨先去了发廊，剪掉了纠缠着青春与旧梦的长发，又做了平生第一次美甲，她选了代表开阔与安定的海蓝色，那是秋天的对比色，与齐肩短发的精致细腻十分默契。外面的阳光依旧很好，小雨的心情也依旧很好，出了美容店，右转，隔开三家店铺便是一个药店，和小雨的车位正好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如果当时她直接上车回家，也许人生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然而，无论我们如何计划未来，总有些突然的意识让我们拐弯，总有些突然的意外让我们面临人生的三角形。</p><p class="ql-block">远远的看了一眼药店，空气中似乎飘来了它羸弱的味道，只是那气味是裹着酸气的皮囊袭来的。无意识的，又是一次干呕，小雨顿了一下，这次，没有丝毫迟疑，她转身走进了药店。货架上的验孕棒玲琅满目，这时候， “7秒色彩营销论” 便开始发挥作用，果然，小雨挑了一个海蓝色包装的，温馨沉静，和她的指甲同一个颜色，是一个四十岁女人验孕时会选的颜色。验孕棒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可以用一种结果同时满足两种情绪需求，兴奋雀跃心满意足，或者惊讶意外失望迷茫。半小时后，在那第二条红线隐隐出现之前，小雨一直坚信今天的恶心只是因为那讨厌的下水道，那酸熏熏的白醋味，然而，人生的最大诱惑就是你永远无法预测明天，而人生的最大遗憾则在于，你只能被迫接受明天。就这点来说，人生倒也和验孕棒有了些共通之处。 </p><p class="ql-block">小雨自幼便随父亲一起玩摄影，父女俩把厚毯子挂在窗户上遮光，看照片在显影液里一点点挣脱出来，脱胎换骨般的现出原形，爸爸和小雨在黑暗里会相视一笑，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脸，那黑暗里闪耀着的笑容却一直漂浮在小雨的心里，终生难忘！此时，小雨静静的看着眼前的验孕棒，它在一点点浸湿，蜕变，挣扎着显影。红色，清晰刺眼的红色，作为宣布结果的颜色，它是在恭喜期盼孩子的女人？是在警告幸免中枪的女人？还是在嘲笑意外犯错的女人？第一条红线毫无悬念，也毫不费力的现身，像极了小学时代的小队长袖章，长方形的白底配一条孤单的红线，横在中间，赤裸裸的，无足轻重但又必须存在。小雨一生都没有想到一根简单的线条会重写她的人生，即使对当年辛苦求来的女儿也没有这样的迷失和茫然。“呼吸暂停，听力全失，视觉模糊”，这些身体反应是当人的大脑处于一种拒绝真像，否定事实的状态下，身体进入的自我隔绝状态，5秒后的小雨不幸的陷入了这种自我关闭模式，第二条红线便是那个开启模式的按钮。今天一天小雨都是安静的，安静的看着醋泡泡起起伏伏，平静的接受着男友的单方面安排一切，选择了安静的水蓝色指甲和验孕棒，甚至在第二条红线出现之前，她也是在静静的等待，并没有什么慌乱，然而，这一路的安静都嘎然而止了，这一天“用力”控制的安静被撕破了，被面颊上无声的两行冷泪撕破。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虚弱，原本清晰的未来忽然又迷失在一片大雾之中，这一刻，她忽然非常非常的想念爸爸，想念那暗房里看不见的爸爸的笑脸。 </p><p class="ql-block">小雨的40岁生日在黑夜与泪水中来到，她平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脑子里的各种回忆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泡泡，漂浮在房间里，卷着陈旧的酸气，令人窒息。5年前，志强在开始交往的时候就明确表示了自己无婚无孩的 “双无” 态度，这当然与他的前妻劈腿自己的好友有很大关系，真话也好，借口也罢，正是因为小雨的安静性格和对男人的无所求让他可以鱼和熊掌兼得，既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和生活方式，又可以免费享受女人的感情和肉体，何乐不为？与志强相反，小雨则是恋家爱家的 “双需” 派，需要爱情需要家庭。她爱志强，深爱着，因为这卑微的爱，她忍受着志强的一切，相信终有一天这安静的等待可以开出美丽的花朵，她便将那花儿插入云髻，在婚纱的帷幔中淡淡飘香…然而，5年了，她终于明白，这朵卑微的爱情花永远不会绽放…. “我等你，是因为我爱你，我不等了，是因为你不愿来。” ，这是小雨为自己准备的生日寄语，40岁的今天，她原本计划将这寄语送给志强。然而现在，忽然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同行者，该怎么办？人生啊，人生，你终究还是要迫使女人们再次服贴在你的脚下… </p><p class="ql-block">生活的尴尬无处不在，一路和你开着弥天玩笑，一路又不离不弃的推搡着你前行。志强曾痛苦的经历过一次，那时，他很爱前妻，正如现在的小雨爱他一样。因为一次长途出差，他的前妻和好友莫名其妙的爬上了同一张床，把他当小丑一样戏弄了很久，这尴尬的男性耻辱让志强发誓不再结婚，远离婚姻虚伪的外壳，对于孩子，则更是别人家的故事了，而今天，确切的说是今晚，他将面临人生的又一个巨大尴尬。 </p><p class="ql-block">初秋的黄昏是令人沉迷的，太阳就像泡在红酒里的橙子，散发着醉意。浸着酒气的人间，枕着醉意的天边，二者之间，是塞的满满的金色，那些不同层次的金色又反射出不同的色温，弥漫在空气里，凉凉的，暖暖的。这时，起风了，黄黄绿绿的落叶被吃力的卷起，跌跌撞撞的顾自打转，然后又被无力的摔回地面，无助的等候下一次摔打，直到遍体鳞伤。小雨看着那些旋转的落叶，下意识的把风衣稍裹紧了一点，今晚的衣服是临时换的，原本的黑色紧身连衣裙和高跟鞋被收进了衣橱，换上了宽松舒适的薄款毛衣裙，外搭一件宽袖卡其色风衣，配了一双轻便的球鞋，和这秋日黄昏倒是有种意外的默契！到了餐厅门口，小雨被服务生带到预订的餐桌前，志强坐在那里，面前的烛光轻微的舞动着，低矮的蜷缩在那些高脚酒杯之间，但却是桌上最温暖的一处。他依旧在手机上忙碌着什么，小雨轻轻唤了一声：”志强”，志强抬起脸，望了小雨一眼，抱怨着“怎么穿的这么随便呀，这家餐厅很贵，有着装要求的。”小雨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的凉意还未消尽，这句话又让她的体温降低了两度。她什么也没有说，自己靠着椅子边坐下。志强什么也没有察觉，随口问，“来点什么酒”？小雨轻轻摇摇头，说“喝水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怎么能不喝酒呢？”，说完招手示意服务生上前点酒。小雨依旧没有抬头看他，眼睛锁在那烛光上，一刻也不愿离开，她需要勇气，需要温暖，而那一刻，在满桌泛着冷光的酒杯和餐具之间，那个小小的烛光就是她的所有温暖。“我怀孕了”，小雨平静的说，依旧没有移动眼睛。“什么？你说什么？”志强放下手里的酒单，身体向前倾，上半身已经超过桌子的中线，桌布因为手指的压力而起了很大的褶皱。“我怀孕了”，小雨继续冷静的重复着，接着，是一片寂静，意外，尴尬，否定，肯定，再否定，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或许什么都不说就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这顿晚饭志强不记得吃了些什么，此时的他已经身心分离，各司其职了。他一直在小心的回避那个话题，因为他需要考虑，需要时间，需要理由，但他忘了，他的下意识已经给了小雨答案，他的第一反应已经不经意的出卖了他，这一切，小雨隔着那恍惚的烛光已经看的清清楚楚。“志强，我们分手吧”。小雨一字一字说的异常坚定和勇敢。“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共同抚养孩子”，她说，“但不是以夫妻的方式”，又补了这一句。小雨明显是有备而来的，志强则完全无力招架，他依旧沉默，他越是沉默，小雨就越坚定自己的想法，她决定离开了，站起身之前，她凑向那个烛台，一口气吹灭了。 </p><p class="ql-block">四年后。</p><p class="ql-block">“妈妈，你在烧什么？好臭臭” ，小宝踮起脚尖想看看锅里的东西，小雨怜爱的拍拍儿子的头，笑着说， “是白醋，妈妈烧了给家里消毒的，这可是外婆给我们的偏方哦，这样家里就没有细菌和病毒啦”，说着，她抱起小宝，温柔的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母子俩看着锅里的醋泡泡，大大小小的排满了锅底，玲珑整齐，晶莹剔透，像一局完美的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