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生湘莲，最是正直，讲义气之人。</p><p class="ql-block">可惜，正直的人，天生顺手自带一种迂腐，于是这迂腐使他错过了尤三姐。</p><p class="ql-block">正直之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可见他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却还是对世道见得太少了，他哪里知道哟，凡人的生活不就是污水和泥沙吗？你不喷他，也妨碍不了他出来泼你。流言蜚语漫天飞舞，你得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p><p class="ql-block">你看现在的湘莲，他的两只眼睛要瞪出血来，可又有什么用呢？抹在三姐脖子上的正是他柳家祖传的宝剑。湘莲这好男儿本就爱宝剑，何况是自己祖上留下的宝剑，隔几日他便要擦拭一次的，锋利的吹发立折的宝剑，此刻静静伏在地上，湘莲不想碰它，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姐的血渐渐冷凝，宝剑是不说话的，也不认人，你平时再怎么爱它，它也不会对你剑下留情。</p><p class="ql-block">湘莲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坐在三笑酒肆里半天了，依然怔怔地看着虚空的某处，没法把心神收拾齐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薛蟠走近几步，却又适可而止，因着避嫌的原因，之前柳湘莲不是明确表示过自己不喜欢龙阳的么，薛蟠虽然一万个不甘心，但是挨了打，记性就长得住。</p><p class="ql-block">“湘莲，你道为何世人总有不娶妻的？我这号称傻大胆的，也只敢娶两个。女人之以柔克刚之术，料那大罗神仙，也不能一一降服。而这法术的邪门之处就在，你越爱她，就越容易为它牵制。”</p><p class="ql-block">薛蟠这一番粗鲁中夹杂着绵柔的道理，令柳生哭笑不得，生气也只能生得一半，冷哼一句“你又懂得什么是爱了？”</p><p class="ql-block">薛蟠本来没敢指望柳湘莲能回答他，听见这话，立刻又凑近了一步：“我是不懂，我一贯是个粗人嘛，但我想，投其所好，总能换来一个笑脸吧？那爱银子的，我就多给银子，那爱字画的，我就到处搜罗名家真迹，无非也是拿银子换来，那爱几巴的小红，就更好说了，真家伙拿出来一亮，管保她眉开眼笑。”</p><p class="ql-block">谁说薛蟠不懂，这道理通透得畅达嘛！</p><p class="ql-block">“可有人是要真心的，你拿得出来吗？”柳生依然冷冷淡淡。</p><p class="ql-block">薛蟠更加笃定湘莲不会赶他走了，歪着小半个屁股坐下，隔着桌子说：“我也有的，只是人家不肯要。但我识趣，不要就罢了，我这粗人的心也不值什么钱，被拒收了，也没什么损失。”薛蟠到底是个生意人呢，会计算得失。</p><p class="ql-block">柳湘莲何其冰雪聪明，立刻听出话中意指前情，但薛蟠既已作罢了，他倒不好再多责备。总归和这厮还是少扯为妙。</p><p class="ql-block">柳湘莲沉默片刻，自己起身径自去了。薛蟠付了酒钱，也不急着追上去，倒和店家闲磕牙起来。</p><p class="ql-block">店家也是个生意人呢，立刻好茶好水的端了上来，精致的果子摆了两盘。又一脸蜜糖似的笑：“大官人，近日好忙？”</p><p class="ql-block">薛蟠搓了一下手，喝了一口茶，“老万，找人去五味斋称些点心，我要去看个美人。”又低声给自己感叹：“到底是女人好降服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毫无疑问，在情感的对决上，是三姐胜了，此时的柳生生也不是，死也不是，因为无论怎么做，那个人都看不到了，没有观众，谁还有毅力继续表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湘莲没有目的地盲目走着，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等他一头扑到一座破庙的门槛上，他就此昏睡过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黑，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的黑。</p><p class="ql-block">恐惧烧灼着湘莲，怎么这世界连一点光都没有了么？</p><p class="ql-block">而且静，死一般的寂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湘莲双手拼命地瞎划拉，所谓伸手不见五指，不见就算了，怎么连感觉都感觉不到它们？他想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可是双手抓出去，一点着力点都感觉不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死了吗？这个念头一起，湘莲就起了一身恐怖的鸡皮疙瘩。</p><p class="ql-block">三姐是死了，死就是这样的地方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太可怕了，这是多可怕的一个梦啊！不要慌，不要慌，他拼命劝自己，你只是还没有醒，噩梦没有那么容易清醒的。梦灵一定要让你尝透恐惧的滋味才肯放过你的。柳湘莲以前从来不会做噩梦，因为他没有怕处。那些胆小的人给他讲述自己的噩梦，他只是歪着嘴角笑。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宇宙的太阳，诸邪避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耐心等吧，闭上眼睛。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近日都要一一尝遍。</p><p class="ql-block">眼观鼻，鼻观心。</p><p class="ql-block">心跳已失了踪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死，没有比这更坏的结局了吧？他忽然释然，浑身慢慢放松下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黑暗中，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他集中精神，闭紧眼睛，竭力要融入这片黑暗，记得有个街头游僧说在黑暗中呆得久了，就会开启你的天眼，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那时候湘莲以为天眼之说定然玄虚，现在慢慢有些体会得到了，大约是拼尽全身所能，感知身外之物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打出生以来，柳湘莲还没有如此专注过呢。他天资聪颖，想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信手拈来一般，就是学戏，他也不像别人那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只淡淡地看一看，听一听，就有模有样地复制出来。却是美轮美奂，让人流连忘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湘莲以为是自己恰好适合这个，岂不知乃是因为他天人一般的容貌，让人顿时忘了其他所以，对他往往多生偏爱而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黑暗中的孤独滋味让人抓狂，湘莲自恃艺高胆大，平时不怕什么，到如今也逐渐胆寒战栗。死去的人，都要着落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境地吗？</p><p class="ql-block">哪怕，哪怕现在有条恶狗出现在我面前，也好啊，好过一个人待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片黑暗中好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恍惚你觉得才过去霎时，恍惚你又觉得已过经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忽然湘莲打了一个趔趄，就好像穿透房门的风让蜡烛的火苗轻轻跳跃了一下。</p><p class="ql-block">“是谁？”他脱口惊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有声音。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p><p class="ql-block">我明明喊得撕心裂肺啊！柳湘莲拼命转着身子寻找，而无论哪个方向，都是一样的浓黑和死寂。</p><p class="ql-block">“别走，别走。”他喃喃哀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走。”</p><p class="ql-block">耳边似乎有声音，又似乎是自己的妄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狂喜和惊疑纠缠着湘莲。他有千万个问题想问那个声音。可他又害怕惊走了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还在吗？”湘莲怯生生地再次问道。</p><p class="ql-block">“在。”</p><p class="ql-block">咳，那人还真不是个健谈的人。惜话如金呢。不过有啥好挑的呢，就像从死牢里放出来的囚犯说的那样：“来啥都是惊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叫什么名字？”</p><p class="ql-block">湘莲思索半天，问出这个问题。对方的声音平淡若无，根本没法判断是男是女。湘莲也根本没有指望对方是三姐。有一瞬间他担心对方回答说“我是死神”，那时候自己总不能回答“啊，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或是“果然玉树临风，颠倒众生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糟糕糟糕，不是应该先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吗？唉，就算知道了是哪里，也是无从逃遁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湘莲紧张得满身大汗，——所谓汗流浃背，那只是他的感觉，其实他都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后背。除了脑子里流过的这些念头，他根本连自己的一根头发都没有任何知觉。</p><p class="ql-block">沉默，可怕的沉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喂喂！”湘莲又拼命张开不存在的双手四处瞎摸。</p><p class="ql-block">“我不记得了。”声音慢慢飘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走了呢。”湘莲像个孩子一样直抒胸臆。现在的他，已经顾不上风度体面之类的事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依稀记得我们王氏一族的书法倒是独步天下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书法么？莫非是王羲之先尊一族的？尊驾，咱们现在是在哪里呀？”湘莲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他故作镇定地想：最坏不过是在阴曹地府，如果真是，那我倒可以慢慢打听三姐的下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应该是地狱吧。”那王先生轻描淡写地说道。</p><p class="ql-block">啊！柳湘莲短促地叫了一声，就暂时失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许是我搞错了，”王先生不温不火地说，大约是看湘莲的反应太过错愕，“但是你见过比这更黑暗的地方吗？”临了却又加上这一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光是黑暗，这地方的诡异之处多得很呢。人没有自己的形体，仿佛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的意识，难道不就像魂灵聚居的坟场墓地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只剩一个魂魄了？</p><p class="ql-block">湘莲努力平静下来，拼命整理残损不堪的思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是，不是说好人上天堂，只有大奸大恶之人才下地狱吗？”湘莲不甘心啊。三姐是因我而死，可我，真的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别人我不清楚，但我想，执念不放，任凭它折磨自己，也是一种地狱吧？”</p><p class="ql-block">执念，执念，画地为牢。东方曾经有人把这叫做孤独地狱。</p><p class="ql-block">让我好好想想。湘莲拼命冷静下来。渐渐隐入虚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不知过了多久，湘莲朦胧醒来。</p><p class="ql-block">一醒来他就到处寻找王先生。</p><p class="ql-block">孤独地狱是个什么鬼湘莲还没有想清楚，他很清楚的是，如果让他孤独一人待在地狱，不论是什么地狱，他一定会疯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先生！尊驾！”他小心翼翼地叫唤，游走着。</p><p class="ql-block">之前的几日——谁知道是不是几日？还是几时？这里面看不到日出日落，湘莲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的眼前只有黑，可最近，却影影绰绰地觉得有物移来动去，他也可以有目的地游走了。</p><p class="ql-block">可是依然没有声音，一片死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站住。”除了这位王先生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啊，尊驾，你在这里啊！”湘莲欣喜若狂，差点上前抱住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找野王。”</p><p class="ql-block">“野王是谁？”难道王先生还有别的朋友？那我们的势力岂不是增大了？现在的湘莲，对朋友的渴望超越了他在凡间的一切时间。哪怕是薛蟠那厮，此刻要是现身，估计他也不会嫌弃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野王是…我也记不大清了，反正我就想找到他。”</p><p class="ql-block">“尊驾，你再多给一点线索，我和你一起找行不行？”湘莲鼓励道。湘莲想着，如果帮他找到了野王，他会不会也帮助自己寻找三姐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现在能视物了？”</p><p class="ql-block">“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比之前强多了。”</p><p class="ql-block">“你适应得真快，我可是花了你数百倍的时间，才勉强视物的。”</p><p class="ql-block">“啊，还有这种差别。”湘莲暗想，既然人分三六九等，那么鬼有差别也是正常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么您所说的野王，是您的朋友吗？”</p><p class="ql-block">“朋友？也许，有点关系。”那位仍是迟疑不决的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看，咱们这不是接近答案了么！”湘莲热情地接着说：“跟朋友有关，难道是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的宠物？”</p><p class="ql-block">“宠物，没错，是宠物！”那位豁然开朗的样子。</p><p class="ql-block">“那是小猫还是小狗？”湘莲趁热打铁，循循善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不，子野他怎么会接近猫狗？他一天到晚就只喜欢吹笛。”</p><p class="ql-block">“吹笛？子野？那么你的朋友是叫子野？那你还能记起别的事吗？”</p><p class="ql-block">“我，我老是觉得亏欠一个人，心里久久的懊悔，无法平静。”</p><p class="ql-block">是啊，若是心平气和地离世，哪里会堕入这执念地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人，是子野吗？”湘莲小心翼翼地问。</p><p class="ql-block">“不，不是子野。恰恰相反，每当想起子野，我心里就充满祥和安宁。”</p><p class="ql-block">“啊，子野果然是你最好的朋友。”</p><p class="ql-block">“啊，我记不清了。”那位又吞吞吐吐躲躲闪闪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么野王是？”</p><p class="ql-block">“野王是子野的笛子！应该不会错啦！”那位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怪不得之前你说是子野的宠物，笛子可不就是笛手的最宠爱之物嘛！”</p><p class="ql-block">湘莲心说，就好像宝剑是剑客的心爱之物一样。</p><p class="ql-block">可这些，统统比不上一个心爱之人对你造成的影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惜这里不是凡间，要不然我们是应该寻个酒馆对酌几杯啊！毕竟，我们已经取得了这么大的进展。</p><p class="ql-block">一想到凡间，湘莲就隐隐心痛。从此我与人间，难道真的已成殊途？人间已没有了三姐，只剩下自己对自己的责难，而这里，这里也没有三姐，只有无尽的黑与孤独。</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湘莲泫然欲泣的样子，可能被那位看到了。因为他说：“哎你别哭呀，你要哭出眼泪来，会吓我一跳的。”</p><p class="ql-block">湘莲苦笑：“想不到你也会说笑话。”</p><p class="ql-block">“我的义弟才是最幽默的，他经常给我讲笑话。”那位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么就请给我讲讲你义弟的故事吧！”</p><p class="ql-block">那位又不作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算了，我不问还不成吗？谁人都有伤心事啊！”湘莲放弃了，不想去追想任何事情了，“我现在只想回去小时候的老屋，逃开私塾先生和奶妈的监视，循着山路踏入半山的竹林，感受带着花香的山风吹过我的额头，吹过我的耳廓。你听，风吹过竹林去了，竹叶沙沙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人像听到什么奇谈怪论一样瞪大了双眼：“我义弟最喜欢竹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竹林我也喜欢呀。清瘦的竹竿，碧绿的竹叶，夏日里走进一片竹林，酷暑立消，如入仙境。”湘莲顺着他的话头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人顾自说道：“我记得某日午宴归家途中，我们经过了大户徐府的院墙，一簇竹叶探墙而出。义弟非说“快看，它们在向我招手呢，叫我过去耍一会儿！”于是我们滚鞍下马，踱步到墙边，果然一片好竹林。按说这一带差不多的竹林，义弟都带我看遍了，没想到竟在这里藏了一片如此清奇的竹子。且不说其竹竿之挺拔，竹叶之翠绿，单说这片竹林的布局之巧妙，新奇，和庭院内隐隐现出一角的荷塘之相映成趣，就足以彰显主人格调之高，意境之雅。”</p><p class="ql-block">我们两个扒着墙头看了半天，义弟终于耐不住说：“大哥，我得进去看看。”</p><p class="ql-block">我犹豫说：“会不会太唐突了？毕竟我们和徐府素无往来。”</p><p class="ql-block">“怕什么，我不叫他发现便是了。”话音刚落，义弟已骑上了墙头。</p><p class="ql-block">“哎，你好歹叫开大门，通报主人一声！”我急得伸手欲拉住他。</p><p class="ql-block">“叫什么叫啊，别惊了人家午睡！”义弟已经咚的一声，跳入园中。</p><p class="ql-block">我进也不是，走也不是，抓耳挠腮，失了主张。</p><p class="ql-block">“大哥，你是斯文人，你就站在外面好了。万一我被人家拿住，你也好来赎回我去！”义弟嘻嘻一笑，消失在竹林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看，义弟他就是这么天真的一个人。”王先生眼神柔和，看向远处。</p><p class="ql-block">这叫天真？这应该叫作吧？湘莲自己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不管不顾的意气之事，但嘴上却说：“你义弟果然不拘小节，率性自然。他该不会还折了人家一枝竹竿回来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时倒没有。但几日后终于还是敲开人家大门，用厚礼换回一枝竹竿。”那人咧嘴一笑。</p><p class="ql-block">“我就猜他是睡不好觉的，喜爱之物不弄到手，任谁都不会睡得香吃得饱。”</p><p class="ql-block">“但他并非为了占为己有，而是为了给好友做一支竹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意思。笛子来了。</p><p class="ql-block">“莫非，这支竹笛就是你要找的野王？”</p><p class="ql-block">“不错。”那人笃定地点点头。看来他已不再躲闪了。</p><p class="ql-block">“那么，野王是属于子野的？而子野正是你义弟的好友！”</p><p class="ql-block">“生死之交。”一股豪气荡漾在那人周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死之交，湘莲在话本里倒是经常见识，然而在现实生活里却鲜有发现哪里有过生死之交。为了几个钱就闹得你死我活倒是随处可见的。说好听点是亲兄弟明算账，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说难听点还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p><p class="ql-block">话本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正因为现实里找不到，才会被频繁地写到话本里。</p><p class="ql-block">画饼充饥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是，野王难道没有被子野好好保管着吗？王先生为何要到处找它？湘莲想问，可又怕刺激了他。</p><p class="ql-block">于是他换了个问题，“野王必定是子野最爱的竹笛了？”</p><p class="ql-block">“是的，除了野王，子野从此没有再用过其他的竹笛。”</p><p class="ql-block">“那么，他们最初是怎么认识的呢？你义弟和子野？”</p><p class="ql-block">“那可是一段远近传颂的佳话啊！”看来湘莲问对了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湘莲就听那人讲了下面的故事：</p><p class="ql-block">那一年，义弟下姑苏游历，夜宿江上。每入夜时分，闻得笛音袅袅，漫江而来，或如诉如泣，直令人动容撼心；或如歌如笑，又令人心旷神怡。</p><p class="ql-block">义弟四处打听笛声由来，终于得知吹奏者为新近奉召即将进京的中郎将桓伊，字子野，现宿寒山寺。子野自幼习音律，筝琴箫笛，无一不精，尤擅吹笛，为行家评为古今笛音第一，时称“江左第一”。</p><p class="ql-block">义弟倒不会为那“江左第一”的名头所打动，实在是每晚的天籁之音已令他心仪不已。得知吹奏者恰巧就在寒山寺，于是连夜赶往寺内求见。等老和尚领来一个风度俊朗，英姿勃发的少年，介绍说这便是桓大人，义弟当即上前施礼道：“闻君擅吹笛，试为我一奏。”彼时子野尚不知义弟身份名号，然而毫不犹豫颔首回礼，就于庭中一棵老梅树下吹奏一曲“梅花三弄”。</p><p class="ql-block">“当日我并未在场，然可以想见当时两人意气相合，互相欣赏并视为知音的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情。”那人轻轻摇着头，似是酒微醺，眼朦胧的那种情状。</p><p class="ql-block">湘莲眼前也幻化出当时的景象来：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不绝。一对少年的身影永远的留在了老梅树下，刻印在了那段时空里。当年孔子说“闻韶音，三月不知肉味”，想必也是这样一种共情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赠笛，相交，相知。”湘莲叹道。</p><p class="ql-block">“是啊，那段日子，义弟每每提及子野，都是笑逐颜开，仿佛得了世上罕见的宝贝。”</p><p class="ql-block">“知音好友，千金也难买到啊！要是我有了这么对味的朋友，恐怕连媳妇也不要了！”</p><p class="ql-block">湘莲说了这话，心里空落落的，媳妇本来是有一个的，只是从此失去了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当真这么想？”那人有点怯生生地问道。</p><p class="ql-block">“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嘛！”湘莲苦笑，没人知道他笑容下的心如刀割。</p><p class="ql-block">“哼，幼稚！”那人忽然生起气来，不再搭理湘莲，顾自远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湘莲急忙追过去，不知为何，越往前走却是越冷，比他们之前待的那个地方冷得太多了。</p><p class="ql-block">“尊驾，别再往前走了，这里怎么如此寒冷？”湘莲一贯自诩体格强壮，却是渐渐吃受不住。</p><p class="ql-block">等他靠近了那人，才发现他身上更冷。他的眉毛开始挂霜了。</p><p class="ql-block">湘莲惊讶于自己的发现，原来他已经能看见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那人紧闭双眼，紧抿双唇，甚至双拳也攥得紧紧的，仿佛在抵御彻骨的寒冷。</p><p class="ql-block">“我的妻子道茂，就死于极寒的极北之地。我想她死前，一定承受着比这更残酷的寒冷吧！”那人忽然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湘莲此刻恍然大悟，此人正是王羲之家族的王献之本尊！啊，不对，本尊之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献之久病将死之际，曾有道士问他可有过错悔恨之事，王献之说：“无他，唯忆与郗家离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事在史书中可查，足见其在当时的热度，王献之娶了新安公主，前妻归家后不久离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湘莲现在才明白此人的深意，于是高声呼叫：“可是再悔恨又有什么用？悔恨又有什么用？人死了，我到哪里找她说句话听？她就是不肯听我一句辩解，自己也不肯对我辩解一句，就那么绝然地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人应答，现在这里真正成了孤独地狱，唯有自己。</p><p class="ql-block">湘莲无力委顿于地，双膝重重地跌入土中，自觉全身力气涣散，心内一片死灰，忽然触手处有一双细滑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指，慢慢把自己拉起。</p><p class="ql-block">泪眼朦胧中，三姐轻启朱唇温言细语：“在尘世中有我一命二体的姐妹名秋雁者，嫁于杭州邵长风，你可愿代我去看望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 <p class="ql-block">ps:图片来自漫画《竹光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