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树

陆小华

行道树<br> <br> 告别了几近四十年的官场生涯,他也学着像共和国的普通百姓、芸芸众生一样过日子;原来充填每一个日程的会议、总结、请示、汇报、调研等等内容,只会偶尔在记忆中再现,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遥远了。<br> 曾几何时,他还担任过岛南这座滨海城市居民的父母官。后来,国家实行政治体制改革,废除了终身制,他也像急流裹携着的漂浮物一样,被冲刷下来。虽然心存芥蒂,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卸了乌纱帽,官与民的心理差落,难免让他有点儿寂寞,有点儿孤独,甚至有一点儿被历史抛弃的失落感。然而,时间终归能淡化一切。他开始像周围那些悠然自得地贻养天年的同时代人一样,慢慢的看淡漠了人的升迁荣辱,培养出打发时光的各种爱好:栽花种草、打牌搓麻将、跟别人平等地聊聊天,并且开始认真地担当起爷爷的角色——每天按时往返接送上幼儿园的孙子。<br> 早晨,水气浓重的海风轻抚着这座滨海城市;空气清新、凉爽、湿润。这时,他携着孙子的手朝幼儿园方向走去。一老一幼,慢慢悠悠,权当是晨运散步。这时,身边是匆匆赶去上班的人流,用自行车驮着青菜进城的菜农,提菜蓝子上街的主妇以及各色人等,还有路两傍又新冒出来的广告牌、打桩机、不断增高的楼宇和脚手架,这一切,也能让他体会到悠闲日子中的乐趣。<br> 孙子好动。小家伙总会时不时挣脱他的手,独自跑上一阵。有时是蹲下来捉地上的蚂蚁,有时是窜到花池里去摘一片叶子,一朵花。他则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宝贝孙子后面,像一尊保护神。他不时催小家伙快走,提醒他不要往机动车道上跑,尤其是不让他靠近那些挂满青果的行道椰子树底下。不久前,小家伙正在一棵行道椰子树下掏出鸡鸡撒尿时,就有一片枯落的大羽叶正巧自行脱落,羽叶把孩子的头砸个正着,险些酿成大祸;不幸中的大幸是落叶砸着的位置偏了一点,只不过是擦破了一点点头皮,没酿成大祸。<br> 到了午后,送孙子走在前往幼儿园的这段马路上,就远不似早晨那么悠闲、惬意了。这座城市,要承受十八度线阳光强烈的幅射。中午时分,太阳像烤炉一样炙烤着城市,柏油马路路面上热气氲氤,扑面而来是一股股燥热灼人的气流。通常是,下午二时左右把午睡的孙子唤醒,吃点清补凉什么的,然后领着小家伙,踏上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马路。天气炎热,他身体又胖,不禁热,人总会显得疲倦。这时小家伙也多事,纠缠着要买什么“克赛盔”、变形金刚、泡泡糖、冰淇淋或者飞机坦克,否则就耍赖,不肯上幼儿园,颇令人心烦。<br> 从住宅到幼儿园的路,要走一个直角,其间经过两条马路。前一段马路,是城市的主干道,道路两傍的行道树都是清一色的椰子树.这是他的杰作——他当年规划中的椰城绿化方案中的一部分,拐弯之后,步入了另一条马路,这马路是在他卸任之后才修建的。这路的两傍,继任者没按照他当初搞的那个“椰城”方案的规划,也在行道边植种上清一色的椰子树。这里的行道树,是按一香樟夹着一非洲楝的格局植种的。这些植下去至今才五、六年的乔木,还没长到全盛期,但生机勃勃的枝叶构成的大树冠,就已经遮掩了大半条人行道,那绿色的蓬盖,就像给马路打了一把把大伞,使柏油路面受日光辐射的面积大为减少,行走在绿荫之下,竟有一丝习习的凉风。看来,再有两三年的功夫,等到树冠长丰满了,即便是午后骄阳似火。走在这条林荫道的行人,也是惬意的。<br> 每一次往返,似乎都是对自信的一种挑战。<br> 当他作为一个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普通公民,深切地感到行人对绿荫的需要的时候,那曾经让他引以为荣的“椰城规划”,竟使他感到了内疚、自责和遗憾。<br> 并没有什么人对他进行说教,他只是因自己的亲身体验,而开始感受到椰子树作为整个城市绿化工程唯一选择的弊端的。确确实实,树越往上长,羽叶越见希疏,不分叉,树冠小,遮荫面积亦小,而且那些大羽叶以及挂在树上初长成的碗口大的青果,常常会突然脱落下来砸伤人。这一点,报纸上也曾有过报道,但对他来说,总显得遥远。而自从自己的宝贝孙子挨了砸之后,他总算有了切肤之疼。他想,也许,在冥冥之中,真有神在帮助当年那个小技术员?否则,怎么会让他不幸言中呢?<br> 见到这交叉带的行道树,常常会让他想到植种这些行道树时的一些往事:想到那场论证会,想到那个年轻的、书生气十足的大学生杨书波。<br> 那时,城里这条几公里长的主干道刚刚扩建完毕。道路两傍原来栽种的多是一些有二三十年树龄的木麻黄树。在行道扩建时,这些树被伐得干干净净。一条乌黑油亮的新柏油马路坦坦荡荡地横在那里,没遮没拦,就像一个人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面前,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正赶上生态学家大喊大叫生态环境恶化,全国上下都在搞绿化,于是,市委也计划尽快完成城市街道的绿化工程。<br> 市委工作原已有过分工,绿化工程归一个姓牛的常委分管。但他却很愿意去插手行道树工程一些具休的事务。他常到园林局去过问种树的事,他知道,领导群众植树,这是件留芳子孙后代的好事。若干年后,人们在享受绿荫之余,或许会有人提起绿化工程的领导者,提起他尤平书记的政绩。那无异是建立了一座无形的口碑了,唉,人这一生一世啊,就像古人说的,雁过留声,人死留名。谁不希望留点功名业绩,让后人景仰。<br> 当时,关于这个城市的行道树工程该怎么规划?具体一点说,也就是植种些什么树种?如何搭配?在这件事上,众人意见纷纭。园林局还是一个新设置的局。局长位置尚在空缺,副局长易家忠在市里是个出了名的玻璃球似的人物,有许多关于他遇事模棱两可、左右逢源的轶事。说是他当公社书记时,每逢下级向他请示工作,他总不愿用批字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而是口头给下级作一些模棱两可的指示,让下级去揣摸着去办,办对了是他的成绩,如果办错了上司怪罪下来,那么这过错自有别人担着。可惜我们以往的政治制度,总让这一类人得志。行道树方案因为有争议,易家忠又不知怎么拍板,故方案迟迟定不下来。<br> 有他尤书记下来亲断此事,那正是易家忠求之不得的。于是,易家忠召集了一个绿化工程方案审定会,特邀尤平出席。也许是因为市委书记亲临,会议气氛更显得庄重, 与会者发言也慎重。开始时各抒已见:无非是围绕着每个树种优劣的分歧。及到后来,站起来一个高挑个、田字脸、陌生的年轻人发言,易家忠就向他介绍说,他是刚分来的林学院毕业生,叫杨书波。<br> 杨书波发言之后,纷争就平息了,人们开始倾向这个带点学究气的年轻人的意见。杨书波毕竟是科班出身,喝过几瓶墨水。听他娓娓道来,从每个树种的优劣分析到行道树的功能到树与城市建筑物的谐调到都市文化,连什么净化空气、环保效应也讲了一通;之后,又比较了几个典型的滨海小城的绿化风格,最后归纳了一个绿化方案:以樟榕非洲楝等五个树种为主,按小区及每段行道相对统一,另再外再筛选一批新引进的树种,作地理气候的适应性试验,为将来城市的大发展作好准备。毕竟是书生意气,总还以为是在大学的论坛上演讲,洋洋洒洒,一开口,有理有据讲了大半节课。<br> 尤平本来对树种问题也提不出什么独到的见解,可以说,在此之前,他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杨书波的一番话,让他听来也颇觉思路开阔,人家毕竟是科班出身的嘛。但杨书波的神采飞扬和锋芒毕露,引得他内心颇为不快。这种不快,又在他内心形成了一种对抗的情绪;理论毕竟是理论,你仅仅来了三个月,了解多少实际情况?植树绿化,说白了就像穿裤子遮屁股,你讲的再玄乎,不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什么谐调统一啦,装饰性、陪衬、艺术啦,在他看来无非是一种卖弄。<br> “不能人云亦云嘛。啊,大家还可以继续谈自己的看法,拿出自己特独的方案,尤其是不同的意见和不同的方案,我们鼓励唱对台戏啊!”<br> 他不失风度地把握着会议的进度。首先,他希望有人能针对这个大学生的看法,提出异议,挫一挫他锋芒。说真的,在官场生活了那么多年,他还没见过几个敢在领导面前这么毫无顾忌、毕露锋芒的人。自从1957年之后,一见到这种傲骨型的人物,他就有一种预感:此君肯定迟早要完蛋!<br> 这时就有人说:“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把椰子树也作为我们这个城市行道树的主要树种之一,我个人认为,这树种在本地有其地域的代表性。<br>这不啻是对他灵感的引发。是啊,既然是代表本地的特色的树种,为什么不可以搞它个椰树城呢?他在一瞬间竟构想出了一个“椰城”方案。“好,提得好,这就是独立见解嘛。”他不失时机地对提出植种椰树的人表示欣赏,并开始随机发挥:“我认为,像我们这样的旅游城市,不是种不种椰子树的问题,而是要按旅游城市的特点,全部种上椰子树,建设一个有特色的滨海城市。同志们,这里是海南岛,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在亚热带地区,你不突出亚热带特点,还突出什么?要在树上作文章啊!现在搞开放,开放就是要想办法吸引外国人,赚外国人的钱。过去外国人不常来,现在要经常来。来干什么?不是要到你的菜市场上买几斤鲜鱼几把雍菜……”说到此,他很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停顿一下,等待着出现预期效果。易家忠敏感地“咳咳”两声提醒众人,其它人在听到易发出的,要对书记的发言有所表示的信号之后,也只是机械地冽了冽嘴,笑了一下。而那杨书波,嘴角上挂出的是居然是一丝不屑的微笑,并摇了摇头。这不敬,恰恰又让尤平书记看在眼里。不过并没有败坏他的情绪。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大学生的命运是掌握在他的手里。<br> “人家是来旅游。游什么呢?看这地方的人情风光。一下船,一下飞机,嗬,满城都是清一色的椰子树。你说能不吸引他吗?同志们啊,这也是旅游资源!人家看后,高兴了,回去就替我们宣传广告了。连广告费我们都不花。”说到此,众人就一起知音似地拍着巴掌。<br> 易家忠赶紧说:“嗯,尤书记提出的这个指示很重要,大家要好好消化消化。”<br> “不是什么指示,只是一家之言,我也是参加论证嘛。”他兴致勃勃地纠正。<br> “对,是论证。现在搞建设都要论证。不能盲目来。嗯,尤书记论证了特色,刚才嘛,小杨也讲了特色。小杨是科班毕业,但毕竟是刚参加工作,实际工作经验少。他对特色的见解就比不上尤书记讲的深刻。尤书记不单是从领导的高度,而且是从国际的高度看问题。”易家忠的一番话,在他看来很蹩脚,马屁也拍得太露骨了一点,好象有点演滑稽戏的味道。也难怪许多人不以为然。但他到底是在竭力维护自己的观点,既如此。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br> 会议室里的人骚动了一会,随即又沉默了。喝茶的人盯住茶杯袅袅上升的水汽,仿佛都参禅修佛了,似乎也要随之飘升到什么禅境;望天花板的仿佛金石学家,在极力认清天花板的纹路、质地及其从属年代。杨书波此时心中也在纳闷:怎么这信口开河似的一个所谓的方案,一经从他书记嘴里讲出来,就像圣旨钦定似的?<br> “畅所欲言,畅所欲言,大家都讲讲。刘科长你先讲。”易家忠在催属下发言。他怕让书记看到属下对其指示的态度冷淡,会对他留下无能的坏印象。<br> 于是,手下的几个人马上附合他。一干人七嘴八舌,从各方面努力地挖掘了椰子树作为行道树的种种好处。<br> “椰子树除了具有地域特色之外,还能收获果实。这就说,它具有经济价值,行道树规划中,能这样一举两得的方案不多。”<br> “椰树树冠匀称,像伞,很美观。”<br> “还有呢,大家尽量多谈谈,发表发表嘛。”<br> “还有嘛,就是尤书记说的让外国人惊奇,大跌眼镜。从一个方面说,也就是增加旅游资源,吸引外国人来,挣他们的美元。”因为发言的人讲话表情滑稽,众人轰地一下全笑了。<br> 他此时觉得,自己的观点在理论上已经站住了脚,“椰城”方案已经是大势所趋了,满意地一笑,两掌平举着往下压,作出一个让众人安静下来的手势,“大家谈的都很好,很有见解,就是要畅所欲言、集思广益嘛,这样才能论证出好的方案。”<br> 只是这样一来,杨书波的观点就显得孤立了。他沉吟了一会,终于不识时务地反驳道:“请问,城市植树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讲不讲行道树的几大功能?是立足于让外国人惊奇,立足于标新立异,还是首先为这个城市的居民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态环境?据我所知,十九度线以下的国家,椰子树并不罕见。更何况椰子树分属的棕榈科植物,分布面就更广了。我们视野太小,以已度人,太小看人家的见识了。且不说岛内的几个城市都着去争着去叫什么‘椰城’,是否有新意?若只是为了达到让游客看希奇的目地,不妨在市郊机场道路两傍或沿海路段植出几行椰树。但请注意了,尤书记的意思可是‘椰城’,也就是搞全城清一色的树种。刚才诸位前辈都说了椰子树作为行道树的优点,但奇怪的却是没有一个人提到它的缺点。这样的评价是否完整?我这里略举几点,一是树冠小,我们的城市地处北纬十八度线,在热带与亚热带边缘,阳光强烈。我们的主干道二十二米宽,以后建成的马路会更宽。椰子树树冠小,双行种植占地,单行种植其树荫连非机动车道都遮挡不住。我们的路面又是吸热值高的柏油路面。<br> 二是落果、落叶问题。如果是在郊区或非闹市区,这本不算一回事。但在闹市区,人员稠密,最麻烦的是会有人在树下憩息,几千棵树,因此,击中概率就非常之大。这决非我杞人忧天。<br> 三是行道植种椰树,其树冠大小,遮荫面积基本不变,若取五年龄的树直接移植,在三五年内,其树干和树冠之比还算美观,此后随着干冠比差增大,则越难看。随之而来的,还有板块间隔带的树与灌木、花卉配合的问题。椰树的特点是独干、不分叉,树长得越高,与灌木、花卉之间的比例就越不谐调。其它乔木,可控在三米左右分叉……<br> 最后,我还想提醒的一点是,行道树规划一但决定下来,其影响将跨越二三十年,甚至要更长远。它反映和体现了设计者的审美情趣,功能意识以及文化素养。我只是希望后人在评价我们这个城市的绿化工程时,多一点赞美,少一点遗憾和抨击。”<br> 杨书波汨汨而谈,脸上漾着青春的风采,颇有点大江东去的气势。在谈到激动时,会习惯地甩一下他的大分头。学者气十足。易家忠此时如坐针毡,显得十分难堪。他一面注意尤平书记的脸色变化,一面徒劳地使眼色,企图去阻止杨书波的发言。奈何我们这位大学生不是那种善于查言观色之辈,此时,正雄辩滔滔,一发而不可收拾。唉,这小子毕竟是初生之犊。他还不懂得,在眼下的中国社会,多少所谓的论证,不过是领导人定下调子,然后把专家找来,让人家从科学角度去附合、去说明一下。那种情势,是不允许你唱反调的。因为权力往往具有超理论的作用!这个初出茅芦的大学生,更未必体会得到指鹿为马的典故尚且具有的现实意义。<br> 尤平在一傍听着,其情绪也在跌宕起伏。一方面,他要居高临下,不动声色地倾听意见,以此保持他的首长风度;另一方面因为杨书波的论证,把他置于一种可悲复可笑的境地,让他欲忍难忍。终于,他的“雅量”的底线被突破了;再也不能容忍杨书波这样肆无忌惮地驳斥他的观点。他叩着桌面,粗暴地打断杨书波:“小杨同志!我提醒你一下:这里在坐的所有人,都不是小学生了,他们都是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行家,你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显耀你的那些书本知识。你刚才也承认了要有特色,这就好,其实,这个‘椰城’方案,就是主要考虑到城市特色。”<br> 他说着,转而面向易家忠,说:“好了,好了!易副局长,我看没有必要再这样坐而论道了。扯不清的。你看看应该怎么办?是不是大家统一一下,少数服从多数。”<br> “对对,那就照尤书记的指示,集中表决一下吧。民主集中制,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嘛!”<br> 什么时候集中?什么时候民主?这可是官场的艺术。这里集中的结果不须多说,除他不识时务的杨书波,全体与会者一致赞成尤书记的“椰城方案”。<br> 从这时起,一切已经是无可挽回了。<br> 杨书波苦笑道:“这不是儿戏吗?外行的领导随便定个调子,下面就围绕着这调子去论证,这有何科学可言?简直滑稽荒唐。如果政府的决策都如此炮制,又何苦去论证,何苦去披一件所谓科学民主的外衣?这用我们家乡的话说:是又要作婊子又要立牌坊!”<br> 这话让尤平书记勃然变色:“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懂科学,拿人数来压你?要听你的,才叫科学是不是?我提醒你年轻人,话,不要说得太难听了,也不要太轻狂。你刚刚走出校门,社会知识你懂得多少?这样对你前途很不好!”<br> 杨书波气得满脸通红,拂袖自去。<br> 接下来,就是在全城的主干道、街区行道植种椰子树的绿化工程全面开工。一切基本上按照“椰城”规划进行。一些街区原来种的其它树种也被挖掉了,只是因为资金不足,另有一部分街道尚未修通,故,实际种植的规模,比原来的计划要缩减一些。园林局用市里拔的专款,从市郊各农场、农村购买了大批量的五年龄的椰子树,全城各机关单位按分配的定额挖穴植树,连驻军也出动了大批人员、车辆支援绿化工程。那些五年龄的椰子树,在种植时还颇费事:一车只能拉一到两株树,且要使用吊机装卸车,并提到穴里植种。全城居民轰轰烈烈干了近一个月,总算把他的设想变成了现实。<br> 杨书波因为在规划方案审定会上出言不逊,被发配到园林局下属的一个市郊苗圃 去当技术员。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基层技术力量不足。<br> 植种行道树工程大功告成之后,尤平就在市里的大会小会上强调要保活,并宣布,谁家门前的新树如果种不活,就由谁家出资补种。闲着没事时,他时常坐轿车四出巡视,督促检查管理情况。没什么单位敢疏忽。不久,新植种下去的椰子树九成以上都成活了;大街两面,新绿成行,像两行整齐排列的卫兵,举目望去,果然十分好看。他每一次驰车而过,心里总不免泛起一丝成功者、建设者的喜悦之情。是啊,这毕竟是他的得意之作,是他政绩的丰碑。他甚至已经让秘书向地方志办公室的人交待过,将来,在新出版的地方志上,会因此留下这辉煌的一笔:某年某月,在时任书记尤平同志的亲自主持下,市园林局制定了“椰城”行道树植种方案……<br> 自此,每次出差回城,他都要先让司机驰车环城跑上一圈。那急不可待的心情就像去见幽会等候他的情人。<br> 园林局在完成了行道树工程之后,面对既成事实,人们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曾经有过的这场小小纷争,很快就被忘淡了。偶尔也会有人提起那次会议上杨书波与尤平书记舌战之事。但人们的评论多是认为杨书波这小子也太狂妄了;种什么树,怎么种,跟你每个月工资袋里的钞票的多少有什么关系嘛?中国人的文化素养,审美情趣还远远没达到那份境界,你又何苦去拔高呢?当然,也有赞赏杨书波正直、敢跟书记论理的,但在这种官本位的社会里,一个小小技术员毕竟成不了什么气候。易家忠因为在行道树工程上尽职尽力,终于把“局长”前面那个讨厌的定冠词“副”字给甩掉了。<br> 到了第三年的冬天,从大陆来了几个城市规划方面的专家。他们在作了一番实地考查之后,对城市行道树树种的单调和树种的选定,提出了异议。<br> 当这些非议传到尤平书记的耳朵时,他只是淡定的一笑。世界上的事情,那里有一件能做到十全十美?还是那句老话足以自慰,“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连伟人,现如今叫后人评价起来,还讲几开几开的呢!<br> 时间一晃就过了这么些年。<br> 到底是那次孙子被砸的事故在他内心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震动。而且传出了在新规划中,城市的主干道将改种其它树种的消息。他开始自责:当初这样一个轻率,心血来潮的决策是为了什么?权威?而这种非学术的权威,往往附属于职务,职务在,权威就在,但这毕竟是暂时的。那么是声名、还是业绩?但时间已经证明这不过是一个可笑的错误。所有的偏见和固执所造成的后果,在昨天,你也许还看得不清楚,但是随时间推移,历史会毫不客气地撩起你的裤子,让你露出可笑的尾巴。<br> 他想,也许还有一个是否以人为本的视角问题? <br> 如果现在他还坐在领导的位子上,还是坐着带空调的轿车匆匆地驶过这条马路,他会有如此之感受吗?<br> 有一次,他在把孙子送到幼儿园后独自回家,正踽踽独行,路上忽然见到了久违的杨书波。杨书波其时正指挥着一众工人,在一棵棵行道椰子树下掘土。他想,这种时候与这个年轻人照面,不免会有一番尴尬,于是,故装作没见到杨书波,打算低着头走过。没曾想杨书波也看到他,并先行召呼了他一声,“尤书记,好多年没见了。您还好吗?”<br>他只得停下来,和杨书波聊几句。<br>“哦哦,是小杨吧!怎么样,你现在还在苗圃上班?”<br> “调回局里已经有几年了。”<br> “入党了吗?”<br> 杨书波笑着一摆头。<br> 他也笑了说,“是啊,你看,我这人还是习惯讲政治。你现在还是在干技术工作吗?”<br> “您看我这种个性,就会认死理,马屁也不会拍,能作官吗?”杨书波自嘲地说,神色有些暗然。<br> “你啊,真的很有才华,只可惜当领导的不会赏识你。唉,当年我也一样。年轻人,好好干,会有机会的!”他说这些话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淡,让人听起来,像泛泛的安慰,但这话,却又是出自内心的。他的直觉是:眼前的这个大学生技术员,也被生活磨去了一些毫无必要的棱角。一个人只要要在这个社会生存,就总不能不或多或少地适应环境。这就叫成熟!试问,谁又能一成不变呢? <br> 闲聊中,他闪烁其辞地承认了椰子树作为城市行道树主要的唯一的树种的不妥。当然,他没有去提孙子曾经被掉落下的羽叶砸伤之事。“您当初的那个‘椰城’方案,也太脱离实际了。不过,现在想来,我当时论证发言,也过于偏激了一点。”杨书波还是那么直率,没有城府。<br> “一个是官僚主义,一个是看问题的角度的不同嘛。”他问杨书波在干什么?<br> 杨书波说,“在研究落果问题。你也知道,最近市里决定主干道全部改成别的树种,但是有几条街道的行道椰子树,还是要保留下来。所以我想先从化验土壤成份入手。试验让树不落果或干脆不挂果。估计落果伤人的事,将会成为很棘手的问题。十年八年以后,树干弯曲且长得更高,那时,落果的重力加速度对树下的行人的安全,将是一种潜在的威胁。”<br> 杨书波似乎不计前隙。听说他在养花。跟他切磋了一下养花技艺。并说要送几个珍稀的花卉品种。没多久,杨书波还真给他送去了几盆花。其中有一盆,还是花卉中的珍品兰花。<br><br> 1990年<br><br><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