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小说）

邓博仁

盛夏，正午的阳光被浓密的树荫阻挡，阵阵蝉鸣在人的耳间游荡。一行十余人面带倦色，风尘仆仆地匆匆行进林荫小道上。“啊！”突然间一声惊叫，只见队首之人突然被绊倒，猛然间被倒吊在路旁高高的枝桠之上。那人背上佩囊里的书籍符牌等物，散落一地。“啊！哎呦！老爷！老爷救我！”被吊之人求救之声不绝于耳。被求救的人倒是毫不慌张。“呵呵，有趣……”那被称为老爷的儒雅中年人在队伍当中，却朗然一笑，并不惊慌，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小的茅草房后。“出来吧，小家伙儿，别探头探脑的。你为什么要在路上设计这个陷阱？”呀，居然被发现了！那中年人的目光好像穿透了我身前的小小茅屋，直直地盯在我的脸上，吓得我立马把探出去看热闹的脑袋缩了回去。看来下回要躲得更隐蔽些，哼，坏了我的好事还来质问我。“又不是给你们布置的！你们家仆人自己傻，非要踩进难道还来怪我喽？！” “那你的这个陷阱又是为谁所布？”那人追问。“我布置给谁，要你管！？今日小爷我心情还不错，就不让你们赔我的陷阱了！”眼见藏不住了，我只好从茅草屋后跳出来。“这小童，恁地顽劣，你可知道这是你们乡里大名鼎鼎的周进士周大老爷吗？”那老爷身边仆人模样的人斥责道。哼，我才不信那，当我好骗？！我早就听说那周大进士在京城做官，还是顶大顶大的官，怎么会回这小小村子里来？嗯，看看这大老爷，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身着一身绛色暗纹看着价值不菲的衣装。一对剑眉下郎目暗藏笑意，那微扬的嘴角里显不出怒意。看着他那和蔼沉稳的气质，不像县里尖嘴猴腮的刻薄师爷那种人，好像是个大老爷。但，是不是又与我何干呢？！我头也不回，抓起先前猎到的野兔，一溜烟地飞快逃走了。这个陷阱本是专门布置给几个平时常常欺负我的男孩子用的。他们仗着有自家老爹撑腰，常常欺负我，强抢我的东西。感觉明明同样的东西，到了我手上，就变成了宝贝似的。要说起我做陷阱的“师傅”，那当然是村里的猎户头子张老三。张老三那泼皮，他依着自己是猎户，会做几个陷阱，设计几个机关，就天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无论我怎样恳求他都不愿教我，还好小爷我天生聪慧，悄悄尾随，千辛万苦总算学会了如何布置陷阱。算好了那几个坏小子经过这里的时间，正想着能出一口恶气，没想到偏偏碰上了可恶的周大进士返乡，那仆人真碍事！这么大个陷阱都没发现，坏了大事！唉，只能等下回了。回到家中，看到几近失明的老母亲正摸索着缝补我的破汗衫。“许儿，你回来啦！”母亲佝偻的腰直起来了，看着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我赶紧不动声色地用手捂上刚刚被挂开口的衣衫。看到娘没像往常一样偷偷抹泪，我挺高兴，欢喜地抱着娘：“娘，我回来了！”“许儿回来啦，读一天书，累了吧？”“不累不累，挺好的，挺好的！”我有些心虚，急忙搪塞过去。“今天夫子还夸我说今天读书格外认真呢！你看！村东头张老三张大哥打猎，我帮他了，他夸我聪明，还送我只野兔呢！”“就你鬼点子多！别总去找人家张大哥，他家也不容易，打猎很辛苦的！”伴随着娘疲惫苍老的声音，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出，想像以往一样摸我的头，也是对我“辛苦”学习的赞许。我本想心虚的避开，但怕她老人家伤心，尽管娘的手与我的头相差些许距离，不过我急忙把头伸到娘的手下。娘并未发觉我的行为，摸着我的头发，露出了欣慰欢喜的笑容。娘总会笑眯眯地看着我，跟我说话。可村里人总觉得，娘一直是个很严肃的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因其他事情笑过，我不禁在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炊烟袅袅，一只只飞鸟飞过村庄，每飞过一只，太阳便红了几分，云也金了几分，尽数飞去时，天地就变得宁静漆黑了，只有夏日的蝉，还在不知疲倦的浅吟低唱。慢慢地，蝉鸣的倾诉换成了青蛙偶尔的聒噪，再换成了鸟鸣的欢唱。今日的朝阳照常升起。我总是比娘先醒，是刻意为之。我要为娘备好一桌早餐。尽管时常因锅碗的叮当把她吵醒，而她又总会步履蹒跚地起床，有些嗔怪：“那么晚睡，又那么早起，快点再去睡会儿，起那么早干啥？我做饭比你快多了！快去温习功课！”通常，我拗不过她。于是悻悻地退离灶台，重新坐回床上，假装用心地看那些我不太认识的字，假装很有兴趣地翻那些我倒懂不懂的书……一切亦如从前。只是这几天，似乎哪儿都有那个讨厌的周进士周大老爷的身影。从前我从别人家里顺手牵羊，拿走一些东西补贴家用时，也觉得是无所谓的。“无非只是物尽其用，使它们换个位置罢了，他们家有粮有钱，我只是劫富济贫，很合理！”我曾努力地这样安慰自己。但现在，正想行动时，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在自己，一回眸就会看到周大老爷。这次周大老爷又来了。他国字方脸一双剑眉下，双眼中闪现着狡黠的光芒。现在居然微笑着主动向我攀谈，这让我心中警铃大作，做好脚底抹油随时溜走的打算。“哟，小伙子，你手里提的这袋大米看着好像挺重的，要我帮忙抬一下吗？有其它需要帮助的地方吗？”言语间，带着善意尊重，又有着读书人的从容与谦和。“我自己的事，不归周大老爷管。”“那我几次见到你时，你都在很忙碌的样子。”“我没有！我很闲……”“这样吧！你到我家来，我教你读书。”“别想了，教我，可没有束脩！”谁知道这周大老爷葫芦装的什么药，莫不是想让我当免费的书童？！“我不要束脩。”“那我……”我还没说完，便被这周老爷打断，“好了，走吧，我教你读书。”“你会有那么好心？要我为仆？我看你的仆人够多的了。再说，我是有先生的，你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在学堂的表现很不错，我正准备去和你娘亲报喜呢。”周老爷嘴角含笑，轻声道。“别！别！我会好好读书，你别告诉我娘！别告诉她！别告诉她！这样她会很伤心的！我求你了！我跟你读书！我跟你读书！”我惊慌失措只好妥协。“这就对了。”周老爷颔首。“可是，我很笨的，很难教的……”我心有不甘。“无妨。”“那为什么？你会骂我吗？”我不放心，村塾里的先生动不动就骂人的。“那会被打吗？”我追问。我经常被先生打得特别惨。“不会骂更不用打。”他神情悠然。“为什么教我？”“孺子可教，仅此而已”。进府又被逐出我清许，除了母亲，这是有生之年第一次被别人要求读书。面前做我先生的这个人，名叫周林玉，是我们村里大老爷，曾经中过进士，在京城做过大官。 此刻他解甲归田，在周家书房的书桌前教我读书。我不动声色，移动手臂，把衣服肘部的破洞压在手臂下面。“喂，想什么呢？快点读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先停一下。”读书声戛然而止。我看着周进士……或者说我的先生。“我这里有许多书，还有待誊抄，你来我这里利用课余时间抄书，我会付你工钱，你可以用来补贴家用。”“额……工钱多少？”“每本书七百文。”“八百文。”“以你的那一手字，那书能卖得几文？算便宜你了，就八百文，签书契为证。”我深深地看了眼坐在我面前的先生：“不用了，我信你。”“好，继续读书。”我注意到他的眼中闪过几分别样的光，似乎有了几分希望，有了几分欣喜。月旬有余，我为周老爷抄书已经得赚了些许银两，足以补贴家用。先生的老母亲，一头如雪银霜，和蔼可亲，一见到我就嘘寒问暖，叮嘱管家要多多照顾我，对于这位老妇人，我感受到奶奶般的温暖。盛夏转瞬即逝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清晨，周老爷带着我和一个书童行走在原野的古路上。他要去拜访一位故人。露水沾在稀疏的秋草上，在泛白的草叶上如点点碎钻。此时的天空，高远而辽阔，天蓝云稀，树叶和着秋风慢慢飘落。我跟在周老爷身后，突然看到周老爷两鬓的银丝在晨光中闪着光，我怔住了……怎么一下子他就老了那么多了呢……“清许，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他扭过头问我。“……”为了什么？为了娘亲能过上好日子，为了我有个好前程，能吃好穿暖吧。但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为国为民呗！”我信口道。“你这小滑头！”先生嗔怪。“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你的文章中不是论述得很好吗，为师在跟你正经地探讨。”先生肃然正色道，“‘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诵读过，更要镌刻于心。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要像张载先生那样去‘求学'‘问学'‘为学'‘讲学'。要愿意学，愿意像张先生那样去把‘为学'当做一生的追求。我们每个人都平凡，所以‘可学'；因为不平凡，所以‘当学'！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不应蝇营狗苟，只看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只注重银钱。‘学者，学所以为人'，‘为学'是‘为人'的基础，‘为人'当做为学的目标。……”一路上，周先生跟我讲了许多许多……是啊，豁然开朗，拨云见日！大丈夫生而为人，该做应为，应在攀上山巅，俯视沟壑，为学，为人，为百姓苍生！在周家学堂跟先生读书的这段时间，是我有生以来唯一感到温暖的时光。令我担忧的是总发现会有官府的人在他的房子里进进出出，凶神恶煞的。我问过两次，先生只是淡淡地一笑，说那些人只是奉朝廷之命，处理官府中一些未尽的事务。我觉得有些道理，便没多想，平淡而欢喜的日子过得既漫长又短促……直到有一天……近来我的书法水平大有长进，颇有些小骄傲。于是在誊抄书籍时，就有些马虎了。“清许，我有话跟你说。”先生一脸严肃。“先生，我听着呢。”什么事，我有些心虚。“清许，看看，这本书抄录得如何？这里漏了一句吧。你让我如何去拿这漏字之书去赠送学子呢？！这些日子以来，以我观察，你旧习难改，有人说你依旧偷鸡摸狗……我是识人无方啊！我门下容不下这等之人！你走吧！别说认识我！记住了吗？！”周进士低声沉重言道。“……”如同大片黑云压境，我懵了。胸口像堵了大石。先生让我走，什么意思，不要我了吗？就只是抄漏了书么，就赶我走吗？戏剧中的变脸么，怎么有点像戏文中的始乱终弃呀？！怎么回事？我错了改不行吗？“我……我重新抄录便是……”“多说无益，你快快收拾行李走吧。”只等来了冷漠而决然的回应。我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罢罢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假装俯身捡东西，掩盖控制不住的泪水。起身却看到先生离去的背影……揣着抄书得来的银两，愤愤然中带些许惭愧，我走出了周家大门，虽留恋但没有回头。先生血洒菜市口秋日寂寥，天空中铅云沉沉，直欲压将下来。骡马拉着的站笼刑车缓缓驶入菜市口。站笼里，坐着一位文人模样的中年人，身着囚服，捆绑他的绳索深深地陷进肉里。一路上，他在站笼中从容自若，面无苦色。这中年人正是才返乡仅数月的周林玉周进士，曾任朝廷御史。菜市口鹤年堂前早已经搭好监斩的官棚，监斩官就是自遥远京城千里迢迢而来的兵部侍郎朱峰。就在即将行刑之际，周林玉抬头看了看天，他突然叫住朱峰，很轻蔑但也很严肃地示意还有几句话要说。但朱峰见状惊恐，忙叫左右带走周林玉，示意快斩，与死囚无言。慌乱之中，把案台的朱笔都带落到地上。周林玉向四周一笑，大步走向菜市口中央。侩子手举起了大刀……“噗……”血液喷涌而出，无首之躯竟然不倒，惊吓得整个菜市口鸦雀无声，皆焚香求祥……… “痛煞我也，儿啊！”一声哀嚎刺破寂静。只见一位头发凌乱，满脸泪水的老妪，想要冲上刑场。“不许擅入刑场！”两名官兵拔剑将老妇拦下，老妇悲恸哀嚎，晕倒在地，竟然无人敢扶。 此刻的我，默默地站在人群之中，如被摘心挖胆一般，哑然木然地站立着，几近无法呼吸……衣襟尽湿…… 那昏倒的老妇，是周老夫人！我推开人群，冲将过去，欲将老夫人送去医馆。 这时旁边一位看客拉了拉我的衣角，看了看那夫人，又用警戒的眼光看了看周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轻声道：“少年莫要多管闲事。” 我怒急：“为什么？难道帮帮这痛苦老妪，也不行么？！” 语言的激烈，周围人向我投来了异样的眼光，我感到有些尴尬，也稍稍平静了些。但那位看客并不言语，只是摇了摇头。 “他是一位忠臣、清官，但如果不想被牵连就，别……还是皇上开恩，赦免了他的老母家人，不然……”有人低语。 围观者都寂然无声，慢慢散去……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个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这”我无奈，悲伤疑惑喃喃低语。 周先生的家人匆忙赶来，眼中泪光闪闪，扶起老夫人，责斥仆人：“怎么不看好老夫人？！” 真相了然誓报师仇 我呆坐在院中的树桩上。一幕幕浮现眼前……先生啊…… 第一次见先生时的笑颜历历在目，先生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暖。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爹是周先生该有多好！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会不会我是他的私生子？想着小树林里爹爹那薄薄的小坟头，和从未走出山村的脸呈菜色的娘，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被莫名逐出周府，我站立在瀑布下痛苦嘶吼，“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呀？” 我问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要给我一丝温暖却又要残忍剥夺？还不如一直处于冰冷之中，给予希望又豪夺，这是为什么呀？！ 今日菜市口惨烈的一幕更是不时浮现于我眼前，痛彻心扉…… 那被砍头者，竟然是周先生！他才返乡里不久能做出什么坏事？听说那监斩官是兵部侍郎朱峰。 周先生临刑前想说什么？ 那看着就如奸臣的兵部侍郎为什么不让他说最后几句话，还慌张地打掉了笔？为什么旁边围观的人个个噤若寒蝉？旁人不是说周先生是忠臣么，忠臣还会被斩？！ 莫不是那监斩官朱峰是个奸臣，怕周先生说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 仿佛转眼间，一下午过去了，本高高挂在天上的太阳，已变成血红色，逐渐掉下山去。 从八岁起，我爹过世后，我就没有再流过泪，再疼的伤，我忍着；再大的事，我扛着。娘天天在流泪，我不能够再流了，家里的泪够多了。 但今天我的泪决堤了：先生逐我出府，到底是真的生气，还是其实并没有生气，只是出于不想连累自己的目的？先生啊…… 先生一身正气，他身为御史，弹劾百官，自然得罪奸臣…… 先生啊，清许要为您报仇！ 小小百姓如果报仇，先生的仇人是谁，身处何处？ 只有努力读书，跻身皇家殿堂，方可找到凶手，为先生伸张冤屈，为先生报仇！ 进京坎坷赶考崎岖 春雨惊春清谷天，转眼就冬雪雪冬小大寒。时光飞逝，又是三载春秋岁月，我先到山崖书院，在那里做了一年功课，随后便在春风下回到镇上书塾，暂且陪陪母亲。 还是熟悉的小山村，依旧是那样郁郁葱葱的山林和庄稼。只是我长大了，不再是儿时那个顽劣的孩童，时常会眉头紧锁，眼底愈发深邃…… 饭桌上，已摆满一盘盘饭菜，香气随同这浓浓的母爱一起氤氲在空气中。 “娘，今日饭菜怎么那么丰盛呀？”这些大盘小盘烘托出特别隆重的气氛，我奇怪道。 “清许，正要跟你说呢！今日咱们镇上书塾的夫子给我了一封引荐信，说是山崖书院院长拜托他转交给我的。你要进京赶考去。夫子还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也该出去游历一番，长长见识。” “哦？对了，地里的玉米还没收，我先去收玉米！”我不忍母亲孤身一人。 “别闹了，玉米才刚种下去呢！现在是春天！行李我都帮你收好了。明日一早，你就启程！”母亲神色严肃。 我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吃着饭，思虑万千，沉默良久，用筷子细细夹起那最后一粒饭，要咬去半边，又凝神细看，最终默默的把最后半粒米吃进肚里。 第二日，挥手作别朝霞中的母亲，走完最后一里乡间小道，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前往京城赶考的旅途。 一路山水属实秀丽之极——峰峦叠嶂，碧水如镜，青山浮水，倒影翩翩，两岸景色犹如百里画廊。远眺巍峨的群山，在阳光照映下，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显得格外美丽。山与水相融，灵动与沉稳结合，让人顿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高妙无比。 江山如此多娇，我又想起了先生在夕阳下的吟诵：“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只是物是人非了…… “再往前两三里路便能看见止水城了。”我手握地图，自言自语道。路边看到有一旅店，打算暂住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 我在旅馆顺利入住。睡到夜半，忽然被一阵吵闹的犬吠和马蹄声吵醒，我急忙换上衣裤，出门查看，原来是几个官兵擒住一个畏缩盗贼。 “半夜三更，你爬到人家房梁上干什么？”官兵大声质问。 “小的只是贫寒无奈……不不，我是走错了。我，我是良民啊！大人何不也搜查那人的身呢？”随后指了指我。 “我？”我心中一惊。但我没做亏心事，自然是坦然面对。 “搜！一旦发现钱财，立刻带回官府！”几名官兵粗暴地把我的衣裤翻了一遍。 “大人，搜出一块元宝！把他带回官府！” “不是我！不是我！我是去书院游学的读书人，我没那么多钱！”我大惊失色。 没想到那被捉盗贼竟然反唇相讥：“那半夜三更，你为什么身上会莫名带上元宝？” 官员有些不耐烦：“来人把这个盗贼给我抓回去！” 只见那盗贼还把刚刚偷到的另外几枚元宝送给县令，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大人，请您收好！您明察秋毫，真乃百姓之福！” “嗯，你回去吧！毕竟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这次放了你回去好好反省！放了他！” “老爷英名！感谢老爷明辨是非！”那盗贼脚底抹油溜走了。 官兵把我五花大绑，送进了官府。 “你可知罪？” “我没有偷钱！” “胡说！那你包里的银元是哪来的？”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分明是那贼人栽赃！” “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且慢！依我看，他只是一时犯傻，起了歪心，他还年轻，饶他一次吧！”一旁师爷忙劝道。 “小子，算你运气好，来人！把他的银元收走，放了它！”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走啊，你小子还不想走是吧？”师爷再次发话，这次多了些责备：“要不是你身子骨薄，怕出了人命，我才懒得帮你！” 这是如何判定的官司？就是这样的判罚吗？我忿忿不平，这是什么世道？我想高声疾呼，“冤枉”两字在喉间要喷发而出，生生地被我吞咽了下去……我愤恨，我委屈，但弱小的我只能忍！出了衙门，我向南出发，去往清风城。 路上山河依旧美丽。江水穿山破壁，气势汹涌澎湃，奔腾的江水如瀑悬空，砰然万里。每一朵银白的浪花点点，都敲击着的少年心灵。 唉，真真是犹如在鬼门转了一圈，差些见阎王，我兀自后怕…… “金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为了获得金钱不择手段？那么，金钱的本质又是什么？”“为什么官府把他抓住又放了？人性就是这样吗？”我席地而坐，默默地望着江水。 金钱真的可以使人快乐？但假如金钱可以使人快乐，那么这些乡绅贪官地主该有多么快乐，毕竟他们有巨额财富。但是他们并不一直快乐，那么或许只要能做到不为物质牵累，生活就会变得更快乐。而人性本身就不只有善与恶，还有利益，权利，贪婪。 我很愤恨——盗贼栽赃，官吏贪污，狼狈为奸，鱼肉百姓！周先生就一定是被这种败类害死的！百姓民不聊生，这群硕鼠！ 但我要怎么做呢？ 难道这就是庶民的命运吗？ 不！周先生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就要为这天地立心，让天下间所有像先生一样的人不再受冤！待到他日我为官，重整山河为百姓！ 豁然开朗，踏上旅途。 四周的山河风光也越发奇丽秀美。我已到达地图上标识的清风城，还有月余的行程就能到达京城了。 时至今日，我已经走了三十八日的路程。我的脚底已被磨得鲜血淋漓，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摇摇晃晃。 劲风起，俄而黑云翻墨未遮山，大雨倾盆而下。那怕是撑着雨伞，我也是浑身湿透。 一辆马车挡住了我的去路，里面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探出头来：“兄台，上车，我捎你一程？”这人目光炯炯，虽有醉态但仍算仪表堂堂。我虽然本能的想拒绝，但疼痛难忍，就未推辞，上了车。 这位兄台姓李，任清风城监市，负责城市的管理。李监市微醉微醺，讲述起自己的经历。虽为官员，其实工作的背后，无尽的心酸与苦涩。官府中各部各院的不配合、更高层不断的压迫。 可无论自己内心有多么抑郁，当我问起李监市工作的经历时，他是灿然一笑，“我阴郁的时候，你们看不到。” 再次谈到自己所在的清风城，他居然双手合十，做出乞求的姿态：“别把咱们清风城的面子随便丢出去了，清风城还是有许多好人，许多优点。每个地方一定会有一些他的缺点，如果所有地方都是好地方，那游历山水又意义何在？” 他们待遇并不算高，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但显然，他真正爱着这片土地。他真正爱着这方山水，这方天。 他对这片城市的爱令我动容，他始终相信，这日益凉薄的都城，依旧该长存着几多坚韧的温情，折不断，浇不灭，冻不裂，烧不化。 我甚至有些不理解——他为何如此执着的爱着这片城池以及这里的人民？他是怎么做到的？心甘情愿为这市集以及人民，如一头老黄牛，任劳任怨，尽职认真的工作，如此长的时间？略一思考，心中便有了答案。 这不就是为生民立命吗？责任、坚守。 胸中有生民，守护一方百姓，所以愿乘风破浪，披荆斩棘，或许再大的困难，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为了这个小小的监市，可以不惧压迫。李监市成为我真正赞赏除了周老爷以外的第一个人。 李监市得知我要赴京赶考，备酒折柳。我们依依惜别，辞别李监市，我再次踏上征途。 第五章京试高中大仇得报 小暑时节的微雨，总是细腻难得。雨水冲刷着房上的一片片房瓦。 地上有些湿滑，但马儿的速度没有为此而减缓。向东南出发，去往心云城。经过四天的路程，我已身心疲惫。 又一次住进酒楼，经过路途的风霜与磨砺，以及见到的市井百态，面对城市的纷繁复杂，我游刃有余；面对权威，已不再像曾经那样慌乱畏惧。 路过一家普通学塾，从窗户，看见一位老夫子正给一位孩子讲课。看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多像曾经的自己，在看慈爱又学识渊博的老夫子，正像极了自己的师傅。 “师父……”我忽然想起，师傅曾叮嘱：“你要记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最后要给你讲的道理就在其中。”曾经的师傅，也像这位老夫子一样教导我，尽管我所在的学塾与这里相比有些许简陋……正是这些先生，使天下间充满了正道，使年轻人身上处处有浩然之气显现，先生与学生，正是立国之根本，治世之根基。 抵达京城，轻松考中进士，在面圣时，皇帝欣赏我“为学、为人”的处世之道，破格提拔我做了太子太傅。 三年过去了，我已成为朝中户部侍郎。 皇帝忽然传召要见我，我急忙快马加鞭，赶进皇宫中。正看到皇上给一个人加官进爵，那人跪在地上，正谢主隆恩，脸上挤满馋媚的微笑，看着有种莫名的熟悉。好奇怪，我不禁心生疑惑。 皇上正坐在龙椅上满脸笑容地俯视着那个人：“朱峰，朱爱卿快快平身，你当再接再厉，朕定不会亏待于你！” “朱峰！”我心中蓦然一惊，就是他，当初以阴谋害我先生血洒菜市口！就是他！看着似曾相识的眉眼，我想起了有人告诉我的一个秘密。原来这朱峰和周先生是竟是同父异母的弟弟。说来也是一段孽缘，周先生父亲周老先生的丫鬟用计下药，怀了周老先生的孩子。打算偷偷生下来，想以此要挟，做正房夫人。哪知道周老先生不认此子，命丫鬟喝下打胎药，将她赶出门去。谁知丫鬟骗过管家，未喝下药，生下朱峰。这朱峰作为私生子，生长在市集中，饱受生活的折磨。他却将这屈辱算在周老先生和周先生身上，誓要报仇。他恨周老先生、艳羡周先生的绝世才华，嫉妒周先生做为家中嫡长子所拥有的一切。心胸狭隘的他竟然利用那些被周先生惩治过的贪官污吏们，联合构陷先生，置先生于死地！还被冠以“大义灭亲”的“美名”！“清许爱卿，”皇上发话了。我按捺悲痛，忍下心中怒火：“不知皇上有何吩咐？”皇上看着我，抬起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朱峰：“这是朱峰，与你也算同僚，以后你们要相互帮助，一起为朕守好这千里江山！”朱峰抬起头，对我微微作揖：“久闻先生才高清廉，在下朱峰要多向大人学习。” 他低下的脸上，不易察觉地浮现几分阴毒笑意。一日，宫中大臣来报：“皇上，今年个皇室进贡的贡品数量锐减，质量也大不如以前，尽是些粗制滥造之物。”“朱峰！你去查清此事！看看是哪方诸侯敢如此造次！”十日后。“启禀皇上，现已查清，乃是止水城官员为首的一伙奸贼同党联合起来欺瞒圣上！臣现已将此诸多同党押解往京城。”“好，先压进牢房，听候发落！”半夜三更，我换上夜行服潜入朱峰屋后。朱峰家中竟然灯火通明，但并没有发现一点人影。想来他是将仆人遣去别处方便行事。仔细一听，却发现了朱峰的声音：“今年的贡品真是丰厚，可惜全落到我手里了，来，明日我把贡品分弟弟你一半，如何？” 正仔细听着，窗后的影子蓦然间清晰起来：“谁！竟敢偷听我谈话！来人！来人！抓住他！” 我扭头就跑，急钻进一个狭窄巷道，总算躲过追捕。 经过周密布置，人证物证准备妥当。 次日上朝，虽朱峰不在，但我运筹帷幄，上书皇帝：“就进贡贡品一事，微臣对朱峰有些怀疑，恳请皇上暗派官兵抄家，若无所获，一切后果由臣担当。” 皇上沉吟片刻后说：“如此这般，也好。就依你所言行事！”朱峰一上朝，便急急拜见皇帝，商量处置苛扣进贡贡品的“奸贼同党”。“皇上，依卿所言，应……”话还没说完，便被御史打断。“启禀皇上，臣于朱峰家中搜出黄金一千二百一十三两，皇室进贡珍品共132件，锦缎布匹828匹，以及进贡皇室用的茶壶、餐具等112件！还有若干奇珍异宝！”我清楚地发现，随着御史每念出一个字，皇上的眼色便阴沉了几分。“朱峰……”皇上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朱爱卿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厚爱的吗？”。“皇上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我是无辜的，那清许才是真正罪大恶极的奸人！昨夜他在我家后门，鬼鬼祟祟，定是他栽赃陷害，这是他的阴谋诡计！”我沉心静气，不发声反驳。门外被现任御史带进一人。这人正是在止水城陷害的的那个盗贼王二。他是朱峰管家王大的弟弟，被我找到。对当年陷害我之事，颇有愧疚。王二良心未泯，朱峰坏事做尽，强抢民女，私吞贡品，他愿意指证朱峰。王二初见皇上，尽管惶恐得颤抖，但他鼓足勇气大声说道：“小民亲眼所见，朱峰私吞贡品以粗制滥造之物代替，却想嫁祸于各位大臣！他坏事做尽！”皇上招来卫兵，将其擒拿。朱峰瞪着眼睛歇斯底里道：“我是个忠臣！我是个清官！我不知救了多少黎明百姓于水火之中！我死也不服！”他的双眼通红，如一头野兽般歇斯底里。“一定是你！所谓的清官！背地里却用阴损的手段来陷害我！我未曾经独享朝中金银！我为朝中尽心尽力，我让无数的有识之士为皇上尽忠尽职！也让无数怀才不遇的人不再落魄！”“那你为何想嫁祸于诸位大臣？”朱峰不语，怒目而视。皇帝大喝一声，怒不可遏：“清许爱卿早已把你贪官枉法的人证物据呈给朕看了！另外，你设计陷害御史周林玉一事，皆已经彻查清楚！陷害忠良，不可赦！来人！将此人拖下去！于今日午时立即斩首示众！”“是。”午时。侩子手举起大刀……“斩！”……清许的家乡里，几个老人感叹着：“听说以前的那个顽皮小子清许现在做了大官，还把朱峰这个奸贼彻底铲除，真是没想到啊……”与此同时，村里的老旧学塾里，有一个孩子正被夫子教训，：“你怎么又做偷鸡摸狗的勾当！你看你娘那么辛苦……”一如清许当年。皇宫大殿内。我又挖出了一个滥用治理河道款项的贪官，皇帝龙颜大悦。“清许爱卿，听说你身为户部侍郎，但家中老母及一众仆人皆乐守清贫，粗茶淡饭，却是为何？”“回禀皇上，臣出身贫贱。臣以为臣的衣食住行，比起乡间百姓已是好上许多。当年，周林玉先生不嫌臣年幼粗鄙顽劣，相教于我，告诫我要克己律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大丈夫生而为人，该做应为，应攀上山巅，俯视沟壑，为皇家，为学，为人，为百姓苍生！……”我越说越发不能自已……思及恩师，心痛不已，我泪如雨下，仪态尽失……我长跪不起，我在为先生所受的冤屈而跪，在为恩师对我的再塑之恩而跪……“好……好！传朕旨意，户部侍郎清许，廉洁奉公，才德兼备，两袖清风，堪当重任！现任清许为御史台大夫，监察百官。”……江河奔流，古今风云榜淘尽，青山依旧，似曾相识事遍览。身着绯袍官服，大气华贵。此刻的我站于案前，看着手中御史台的青玉大印。大印古朴温润，闪着淡淡荧光，耳边回响着先生的话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学，为民，为百姓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