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安康

张北

至正二十七年，即公元1367年，在那个遥远的时空中，即将改名为朱元璋的朱重八气势汹汹，把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元王朝打进了重症监护室，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

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诗人、画家、戏剧表演艺术家，现在天花板级别的人物在那个时代连妓女都不如，如果再是汉族，那你的地位在地平线以下。打个比方，你被驴踢了，你俩开撕。驴死，你偿命；你死，赔头驴。

去年夏天，啃着驴肉火烧打麻将的时候，屏幕上挤进来一堆7的电话号码，我看了眼下家上听的老九，他说快接吧……

“康总好啊！”

“兄……兄……兄弟，噶噶噶噶哈呢？”

老康口齿伶俐地问，我学东西快，秒回：

“打打打麻麻将……”

九爷气得翻白眼，心里的潜台词是你俩能不能快点，满桌人都特么等你呢。我赶紧自愈：

“康总啥事儿，又买大货了吧，改天我去美术馆参观～”

“买买了张王蒙，明、明天我接接你、你，去我美术馆，你给几个领导讲讲。”

老康说话有残疾，就像我的那台破车，老挂不上档。

挂断电话，我心里开骂，买王蒙干嘛，当代文学家让我解读啥。一分心，七饼干出去了，给老九一记重炮，600大元没影了……

老康和我有共同点：

他嘴废，我个残；

我磕碜，他无颜！

我俩也有不同点：

他有钱，我没有。

到了美术馆，他一一给我介绍，这是某主席、某厅长，那是某局长、某院长，还有开商场的，干地产的，这CEO，那董事长的。喝了两杯茶，抽了一根烟，小龙戴上白手套把画拿出来，画案上还铺了一层绒布，弄得跟博物馆看文物似的，我心里再次跑马：

这家伙真会虚张声势！

画面徐徐展开，浑厚华滋，满纸云烟。

操！我懵了！感情不是写小说的王蒙，是元四家的扛把子王蒙。

博物馆我没少去，拍卖会也没少参加，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传世名作还是生平第一次。我稳定下心绪，调整下呼吸，大脑飞速运转搜索有关王蒙的词条，多亏了我又黑又红的脸，掩饰住了我的不安和悸动。

“诸位先生，现在展示在大家面前的这幅画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国宝！”

大家表情惊诧，还有几位掏出手机，对着画面拍摄，我接着说：

“辛弃疾有首词写了这么一段话：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想100多年后的王蒙再次品读时一定颇为会心，因为他就是词中人啊！王蒙出生在元朝，在那个等次分化极为扭曲的国度，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汉人。很不幸他一出生就成了三等人。但是，剧情对于王蒙是反转的，因为他有一个声震朝野、艺震宇内的姥爷—赵孟頫。中国书法四大家颜柳欧赵的赵就是他，唯一一位打破唐楷衣钵的元人。都说谁谁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这么形容王蒙就不准了，他含的是海洋之心。天资聪颖再加上家学渊源，王蒙在王思聪的年龄没选择香车美女，而是学富五车，笔走龙蛇；丹青妙手，摄人心魄！

他和黄公望、倪云林、吴镇组成了元代画坛F4，为中国艺术史这璀璨的银河点上了一颗耀眼的明星。

此图开张雄伟，大开大合。山入巅，树参天，川不息，人悠闲！是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典型代表，你们看啊，画卷左下的这几位高士隐逸林泉，把杯对饮，似在诗词歌赋，又或阔谈古今。他们难得放下了家国破碎，享受着短暂的快意人生。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那只悠闲的仙鹤，及执壶续茶的童子，足以说明此刻心境。画面中的C位我想就是王蒙本人，此时的他老了，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不是他逃避，而是如他的大儒们无力回天。画面是真实记录还是臆造构建我们无从知晓，但至少可以穿越时空隧道了解作者的内心，他向往着的是家国天下，和平安逸。

山高水长，国泰民安。

这句话说来容易，但得之何其艰辛。元朝不足百年却经五世十一帝，平均不到十年一位，可以想象连皇宫内都血雨腥风，民间谈何聊生。

在汉人、文人最不受待见的年代，活着就是福报。能像王蒙一样活得精彩，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幸运！

画的重要信息就是落款，大家看：

林泉清集。至正廿七年暮春，黄鹤山人王子蒙为士文画于吴门兵舍。钤印：指月禅。”

至正二十七年是哪年那时我真不知道，但是我心眼多，借着边说边拍的机会，早已经将图片发给秦征，他也秒懂我的意思，不到30秒，屏幕上显示：1367年……

“考考大家，知道这是哪一年吗？”

没人应答，我又抬头看了看老康，他依旧伶牙俐齿地说：

“我我那那那那知道。”

“至正二十七年就是公元1367年，元朝纪年的最后一年，再翻篇就是洪武元年了。老爷子如果手懒点儿，这就不是元画而是明画了。”

大伙哈哈笑，其中一位老哥端着下壳儿问：

“这画这么重要，能是真的？”

他抛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虑。

“是啊，这是收藏家被问到最多的话题之一。没人看见王蒙画，当时也没有视频、照片，凭啥认定六百多年前的画是真的呢？其实并不难，所谓术业有专攻，看画跟中医看病差不多，也讲究望闻问切。望，就是看气韵。这有点抽象，只能意会，需要长时间的熏陶，多看传世名作，了解每位作者的用笔、落墨、章法、布局、款识、印鉴、纸张、裱工等等；闻，这指旧闻。就是史料记载，图录著述，历代传承。比如画面各个角落的收藏印鉴，组成了递藏过程；问，就是向业界专家、同道请教；切，就是亲自钻研，对比，形成个人的鉴定技巧。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信息，就是题跋，也是本幅画的重中之重。

此图先师李文杰公所藏，王烟客旧物，董文敏题云：当在《青卞隐居》之右者。文杰公素贫，光绪某岁在长沙，无以度岁，以四百金质之俞廙轩中丞，其后率不能赎，往往为门生辈言之，唏嘘不已！入民国，俞氏居津沽，家渐中落，其后人将售之，予与湖帆求之不可得。时张汉卿在北平，闻之，遂以一万一千金迎归，且以专机从海上邀狄平老来鉴定，并携《青卞隐居图》同张齐壁，时称二美，并为一时佳话。既而，余得《太乙观泉图》，因赋诗云：

南天青卞美连城，北地林泉拱众星；

更向九州数光怪，大风惭愧草堂灵。

受降日本之明年，予重入故郡，则此图从沈阳散入关中，为吾友胡冷庵所得，持以授予曰：

遂君二十年之愿！

予口哆目张，至不能以一语为谢。数年来，南北东西，携以自随，未尝一日或离。言念故人，瞻对无由，成五言一首，漫书画侧，可胜流离之感！

故人情意重，遗我球琳琛。

林泉应有待，慰此平生心。

所嗟临浩劫，坐负青松阴。

猿鸣与鹤唳，清泪满衣襟。

庚寅五月，蜀郡张大千爰记于九龙借居。”

“大千先生的这段跋文精彩，写的好，内容跟记录片似的，涉及的人物、事件众多，听我给你们详谈：

这幅画啊，曾经是我已故恩师李瑞清先生的收藏，文杰是先生驾鹤后溥仪赐给他的谥号。文是最高奖掖，比如曾国藩的谥号文正，纪晓岚的谥号文达。王烟客就是明末清初的大画家王时敏，清四王之一，这画也是他的旧藏。明代大家董其昌曾说：这件作品绝对比王蒙的另一件代表作《青卞隐居》还要牛。

瑞清老总是缺钱，光绪朝那些年，老爷子在长沙，揭不开锅了，不得已把画抵押给了湖南省委书记俞廉三中丞，换回来四百两白银。可是，在那之后出得多进得少，画一直赎不回来。老爷子经常和我、吕凤子、姜丹书、胡小石等门生提到这事，每次都是唉声叹气！

说到这大家可以想想，张大千也不是啥好饼，当时他那么风光，也没说拿两钱帮着老师把画赎回来。

到了民国，天变了，俞廉三的官没了，举家北上，迁居天津。隔年，中丞归西，家境败落。他的儿子们大手大脚惯了，没钱就抖落家底呗，这张画就在此列。

我和吴湖帆亲躬天津，开价太狠，买不起！这期间张学良在北平，听到消息二话没说，拿下！狂砸一万一千两白银，三十年，四百变一万一，近30倍回报。少帅还派专机把《时报》的老板狄平子老先生请来鉴定，带着《青卞隐居图》，让董其昌提到的两幅王蒙杰作合璧。相当于把古力娜扎和迪丽热巴都搂到怀里，瞬间霸占了当天的热搜。

此后不久，我终于收到了一幅王蒙的《太乙观泉图》，于是乎，我写了首诗。

诗的水平一般，没啥典故，就不翻译了。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也就是1946年，我再一次来到北平，此画从沈阳的少帅府邸散落关中，让我的小哥胡佩衡收了，估计没花啥大钱，因为他穷嗖嗖的，平时我都不带他玩。但让我意外的是，他竟然一把推给我，说：

千弟，你的了，了却你一份二十多年的心愿。

我瞠目结舌，说啥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连个谢字都说不出来。从那一刻起，这么多年以来，走南闯北、风雨兼程，但我始终把它带在身边，一天都没离开我的视线。如今我和师友们天各一方，恩师的坟都上不了，逢年过节只能在十字路口烧点纸钱；湖帆当了上海市政协委员；学良被软禁；佩衡编书授课，忙忙叨叨……

睹物思人吧，我也没别的本事，抹两把眼泪再写首诗。

内容依旧不用翻译，大千先生写的本来就是白话。

庚寅五月，也就是1950年六月，新中国成立没到周年，老家四川的我借住在香港九龙的一个握手楼里。”

好在这段跋文让我有了充分的嘚瑟空间以掩饰我对画的一知半解，并赢得在场诸位的阵阵赞许。甚至还有几位大领导掏出手机加我微信，还是刚才的那位大哥，一边扫码一边拍我肩膀问：

“哥们儿，我63年的，咱俩谁大？”

如此问话我早习惯了，答：

“哥，你大，我80年的……”

全场笑得更爽朗，大哥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指着画上的两条小字，问：

“这是啥意思？”

我赶忙解释：

“刚才忘了说，这两个是签条，本来是粘贴在画轴最上端，卷起后能醒目地看到画的标题，相当于现在的书目。大千先生题跋后，此画重新装裱。他的弟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获得此画，又重新题写了签条，再后来不知是何方神圣将师徒二人的签条移到尺幅之中。必须说明的是大千先生的签条：

黄鹤山樵《林泉清集》真迹，大风堂供养！

大风堂是张大千和他兄长张善孖共用的斋号，源自善孖先生喜欢刘邦的《大风歌》，以及大千先生收藏的明代大画家张大风的力作《诸葛武侯出师图》。

张大千说是真迹，咱们谁都没资格说不。他还用上了供养，可想而知此画在他心中的地位！”

大哥接着说：

“老弟，我们是俗人问点俗事，这画值多少钱？”

我看了眼老康，他美滋滋地抢过话，这次他竟然没磕巴，话说得比赵立坚还顺溜：

“比这张尺幅小，画得没这张好，没有这么权威题跋的王蒙《稚川移居图》，2011年在北京保利春拍，卖了四个多亿。”

我没再接一句话，心里想，别说特么现金四个亿，拿精子凑，我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