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继芳:聂绀弩旧体诗赏析(七律十首)

草根梨花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ff8a00">前言:聂绀弩后半世的诗与人生</font></h1><div><br></div><div>聂绀弩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苦难的一生。其苦难尤以两段岁月为甚:1958年至1960年,他以右派之身,送黑龙江北大荒劳动改造;1967年他再度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押 至山西监狱服刑,直到1976年才因离奇机缘获释回京。这两段受难经历,却又催生了聂绀弩高涨的创作热情。今天我们翻阅《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如同走 进悠远曲折的历史隧道。那浓缩在数百首诗词字里行间的,既有一位诗人横溢的才华,又有他的满腹辛酸,和不屈风骨。聂绀弩的旧体诗“形似打油,旨同庄骚”,在现代诗坛无师无派,可谓是自成一格,自创一体。这是由他的独特的个性,以及独有的生活阅历和人生体验决定的,是别人学不来也写不出的,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原中华诗词学会的副会长袁第锐先生评价聂绀弩的诗说:“聂绀弩是‘五四’以来成就最大的一位传统诗人,聂诗题材之广泛,功力之深厚,含蕴之幽邃,状景状物之生动,思维之活泼,以及炼词之精到和改革之迈步之大,不仅当代无人企及,即黄公度、梁任公,亦瞠乎其后。”这个评价非常崇高,却十分中肯。<br><br>聂绀弩开始写传统旧体诗起因是“遵命文学”。其时他正在北大荒。他为何到了北大荒?他在诗中留下了线索。作于1962年的《某事既竟投夏公》,诗题中的“夏公”就是夏衍,“某事”应指右派摘帽——摘下帽子忆当年,聂绀弩写道:“谁知两语三言事,竟是千秋万世名。” 原来,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聂绀弩夫人周颖此时正在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她响应号召,积极发言,要“诚恳地帮助党整 风”。聂绀弩替周颖修改了发言稿的开头,共一百多字。没想到周颖被扣上右派帽子,聂绀弩就成了帮她起草“反党宣言”的元凶。<br><br>聂绀弩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但起初只写现代诗。他之所以开始做旧体诗,用他自己的话说,也算是“遵命文学”。1959年他在北大荒八五〇农场劳动,某夜正要睡觉,指导员忽然来宣布,上级指示,每人都要做诗,中国要出多少个李白、杜甫,多少个鲁迅、郭沫若。一声令下,众人骚动。聂绀弩记得,房间里百来号人挤在两条长炕上,每人炕头都点起一盏灯,满屋通明,甚于白昼。大家都抽出纸笔,划得沙沙作响,却又都嚷嚷 不会做诗,甚至有人喊自己是文盲。聂绀弩写到大半夜,完成一首七言古体长诗,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写旧体诗。结果第二天领导宣布,聂绀弩的劳动成果是“32首 诗”。计算方法是每四句算一首,这首古风恰有32个“四句”。<br><br>勤奋写诗,看来也是“积极改造思想”的表现。聂绀弩在北大荒的诗篇,乍看往往都是斗志昂扬、一腔革命雄心,细究之下则是另有深意。比如这首《推磨》:“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清华大学教授王存诚认为,这里的“不在雷池更外头”如果理解成循规蹈矩、俯首听命,那就不是聂绀弩了。恰恰相反,全国人民都“齐步三千里”,显然是说“大 跃进”,然而却丝毫未越雷池一步,仍在原地打转。诗人自己在推磨,全国人民也都在无谓地“推磨”,这才是诗人真正想要表达的矛盾和荒诞。实际上,这四句诗 还有一个较早的版本,意思更加明白:“万里雷池终不越,一朝天下几周游。神行太保呵呵笑,需我一鞭助汝不?”<br><br><br>聂绀弩善于苦中作乐,却不料总是“倒霉”,连老老实实劳动中,还会被抓去关冤狱。《地里烧开水》便记此事,说的是这样一段故事:1958年初冬,聂绀弩被派到一间宿舍里烧炕。那天柴添得有点多,加上风大,火势很猛,火星从烟囱飞出,燃着了屋顶的茅草。 屋外的人们赶紧拿着脸盆去救火,聂绀弩在屋内还浑然不觉,听见外面喧哗才出来看。只见有位队长在大吼着指挥救火,偏巧这位队长平素待人无礼,众人早有怨 气,这回总算逮到了机会。不知是谁带头,一盆冷水兜头泼向队长。队长惊呼一声“谁”,又被接连飞来的雪块和冷水打得晕头转向。他刚缓过气,又喊了一声 “咋”,就被泼得再也发不出声,抱头鼠窜而去。<br><br>一片混乱中聂绀弩只呆呆地站在一边看。这场火很快被扑灭了,只有屋顶的茅草被烧掉,既未伤人损失也很小。但事后,聂绀弩却被抓走了。当年一份《关于右派分子在密山垦区劳动改造情况》的报告中提到:“特别是中东局势紧张时,他们乘机蠢动,活动更为猖狂……如文化部右派聂绀弩在烧炕时不会烧火,把房子烧掉等。”聂绀弩被定为“纵火犯”,判刑一年。<br><br>那是1958年11月,在边疆小城虎林县的看守所内,所长召集全体犯人开会。所长教训道:“我不管你是大作家还是总编辑,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 到这里,你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否则,人民专政的铁拳……”当时也在犯人群中挨训的张超看到,所长像煞神般盯着一位老者。有人低声告诉张超,“他是北京的 大右派聂绀弩。”深夜,牢房微弱的灯光下,张超趴在上铺的枕头上向下张望,寻找聂绀弩。张超听到下铺的耿木匠正和聂绀弩低声交谈。耿木匠说:“老聂,你是大作家?”聂绀弩答:“是写书的。”耿木匠又问:“你是多大干部?几级?”聂绀弩诚实地回答:“九级。”耿木匠冷笑着摇头:“我这个技术才八级,你还能比我高?”聂绀弩无言苦笑没说什么……<br><br>子虚乌有的纵火罪最后老聂也认了,不过因轻微实际坐牢的时间仅约两个月。聂绀弩有《周婆来探后回京》一诗,说的是1959年2月7日,农历除夕,周颖到虎林探监,这一天是聂绀弩56岁的生日。根据这一时期在北大荒农场劳动改造的经历,聂绀弩写了大量旧体诗(主要是七律),结集《北荒草》。<br><br>1960年冬,聂绀弩回到北京,不久开始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1961年摘掉了右派帽子。然而, 据现有的史料记录,大约从1962年开始,就不断有人检举、揭发聂绀弩的“反动言论”,其中包含大量对聂绀弩“反动诗歌”的刻意解读。而这些告密者,还多 为聂的至交好友,亦同为文化名流(详见寓真《聂绀弩刑事档案》)。无论如何,聂绀弩终于还是遭遇了长达十年的牢狱之灾。<br><br>1967年1月25日深夜,聂绀弩在北京家中被捕,先是关在北京功德林第二监狱,后转至半步桥看守所。1969年10月中旬,聂绀弩等一批“人犯”被押送离京,先到山西临汾第三监狱,后于1970年4月转往稷山县看守所。在这个不断押解收监的过程中,聂绀弩遇到了一些如李世强、包于轨等志趣相投的狱友,成为他诗词描写的对象。如在记叙山西监狱生活的诗中,便有这首《解晋途中与包于轨同铐,戏赠》:<br><br>牛鬼蛇神第几车,屡同回首望京华。<br>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br>上有天知公道否,下无人溺死灰耶?<br>相依相靠相狼狈,掣肘偕行一笑“哈……”<br><br>包于轨1971年7月26日病逝于稷山看守所,聂绀弩作《挽包于轨》,诗云:“鬼话三千天下笑,人生七十号间逢。”李世强也是和聂绀弩、包于轨同号的犯人,1948年生,北京人。他在稷山县看守所与聂绀弩同号同铺——相处共约近五年时间。其间在狱中和老聂一起学毛著和马列著作,感觉颇受教益,而他每有新说,聂绀弩也惊喜非常,得意处常有诗赠。”聂绀弩叫李世强为“李四”,还夸李四是他在监狱碰见的一个“青工异人”,因为这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资本论》比我快,比我理解得多”,为此他还写过《采桑子 读〈资本论〉第四卷后赠小李》,词中有“何处后生,胜过先生”之句。1974年,北京中院宣判聂绀弩无期徒刑,聂不服上诉;到年底,高院又驳回了聂的上诉,维持原判。得知消息后那几天,聂绀弩意识到要被送走服刑了,情绪有些激动。“两 眼老是红红的。”李世强回忆,“直到分手那天,他直直地看了我好久,才伸手递给我一个纸团,然后叮嘱说,我走了,你自己学吧,以后把心得写给我,我还会向 你提问题的。”<br><br>李世强打开纸团,见是一首《临别赠小李》:<br><br>难事逢轻当为重,霉时计短不如长。<br>堪破浮云未了事,何须夜赶嫁衣裳。<br><br>聂绀弩虽被羁押十年,但他1974年被判的“无期徒刑”,却只服了两年多。1976年9月20日,山西省高院将聂绀弩列为“国民党特人员”予以特 赦。10月,聂绀弩回京,被安置在某街道居委会,每月发放生活费18元。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一个“现行反革命”怎么转眼变成了“国民党特”呢?一位年过七旬、身体孱弱的老人,还能从无期徒刑的囚牢中逃出生天,堪称奇迹。所有谜底,都藏在这首作于1976年11月的《赠送朱静芳大姐》诗中,诗曰:<br><br>急人之急女朱家,两度河汾走飞车。<br>刀笔纵横光闪闪,化杨枝水洒枯花。<br>劝君更尽一杯茶,千里万里亦中华。<br><br>在聂绀弩被转至临汾关押后,妻子周颖设法营救,与朱静芳有了联系,周颖叹息“老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她计划到 临汾找间房子住,在那里永远陪伴丈夫。朱静芳同情聂绀弩的冤狱遭际,又感于周颖深情,遂决计设法营救聂公。这位“女朱家”朱静芳找到与她私交甚好的临汾第三监狱狱政科长彭元芳,彭的丈夫时任监狱长。朱静芳向彭、杨二人详述了聂绀弩案之冤情,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监狱长最后抓住机会,使聂绀弩获得减刑,然后再保外就医。据寓真《聂绀弩刑事档案》中记载,1975年,基于外交形势的转好,中共中央决定,宽大释放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毛泽东 在公安部《关于清理省将级党政军特人员的请示报告》上批示:建议一律释放。也是聂绀弩命不该绝遂被释放出狱。此事说来蹊巧也有些荒唐,不过毕竟是好事。<br><br>若说“特赦国民党特”这条命令跟聂绀弩有什么关系?原来,1924年聂绀弩考入黄埔军校二期,1928年他还曾在南京任职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虽然事过境迁,而且够不上特的级别,但勉强也算是有点“国民党背景”。更凑巧的是,临汾第三监狱原有八名“特”在押,其中一人病死了。于是移花接木,瞒天过海——朱静芳再度冒死奔走,这便是“两度河汾走飞车”。在杨狱长等人的暗中运作下,聂绀弩的名字替换下了释放名单上已经死掉的那个“特”,最终获特赦走出囚牢的,仍为八人。所以聂绀弩要以“杨枝水”的甘霖意象入诗,以感激朱静芳等人的救命之恩。<br><br>聂绀弩的凄凉晚景一是衰老,二是独生女儿在他出狱之前服毒自杀。当死里逃生的聂绀弩回到北京,已是形容枯槁,垂垂老矣。聂绀弩出狱后的第一站是理发店。“周颖要给他清扫一身晦气。进店落座,对面是一面明镜,与镜中人举目对视,老聂不禁大惊失色,这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他聂绀弩吗?”于是,聂绀弩写下了《对镜(三首)》,诗中有云:“十年睽隔先生面,千里重逢异物惊。”镜子里的那个聂绀弩,已经像“异物”一样令人惊骇了。然而,迎接他的最可怕的变故还不是衰老,11月2日,聂绀弩回到家中,却不见独生女儿聂海燕的踪影。他不知道,女儿因感情问题受到打击,一个月前已经服毒自杀了。聂绀弩问妻子女儿在哪里,周颖编出各种理由来搪塞,聂都不信。“她到底是死?是活?是失去自由?是与爸爸划清界线?总得让我明白,我的心要爆炸了!”聂绀弩终于得知真相,他病倒了。第二天早晨周颖走进聂绀弩卧室,见他面朝墙睡着,半边枕头上还有湿痕。桌上的烟盒空了,地上一堆烟头,笔筒压着一张薛涛笺纸,纸上是一首七律,《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div><br>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br>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br>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br>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br><div>终于归于平静。1986年3月26日,聂绀弩逝世,终年86岁。钟敬文在《怀念聂绀弩》一诗中说:“怜君地狱都游遍,成就人间一鬼才。”<br></div><div>草根梨花根据网络资料,编辑此组聂绀弩主要创作于北大荒劳改农场期间、最富特色的旧体诗作,以飨好友。</div> <h1><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马逸</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脱缰羸马也难追,赛跑浑如兔与龟。</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军叹逝骓。</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今夕塞翁真失马,倘非马会自行归。</span></div></h1><h3 style="text-align: left;">赏析:<br>即使是瘦弱的马,挣脱缰绳跑了以后,也难追上它。人若与马赛跑,根本就像是寓言故事里的乌龟与兔子。那些“谔”呀、“嘉”呀叱马停止、慢行的词都喊完了,再也没有什么话好喊了。只能跟在马后狂追不舍。但是眼看着越追人和马的距离拉得越远,于是变得越灰心丧气。在空旷、辽远的暮色中,连奔马的影子都看不清了,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垦荒者不禁发出哀叹,“时不利兮骓已逝”!看来今天夜晚塞翁真要失马了——如果到后来马不自行认路回来的话。</h3><h3 style="text-align: left;"><br>这首诗在我看来是聂绀弩现代旧体诗的经典之作。通篇用词都是日常口语,似乎真有一点打油诗的味道,可是不仅在平仄对仗方面严格遵循格律诗的规范,而且多有用典,那些信手拈来的典故大大拓展了全诗的意境,从而让此诗读起来趣味无穷。<br><span style="color: inherit;">我们通常用“脱缰野马”来形容挣脱羁绊的人或事失去控制,无法约束,语出《晋书王长文传》,在这里聂绀弩化用此典描述失马一事:羸马脱缰逃逸,诗人想把它追回来。</span></h3><div><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h3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在北方荒原的旷野上,马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一个须发斑白年过六旬的老者,如何跑得赢一匹马?虽然百般无奈、心灰、叹息,仍然不肯放弃。就像龟兔赛跑一般,其情其景,让人又好笑又辛酸。诗的格调并不凄苦而显冲淡。它表明作者身处窘境仍不改旷达的襟怀、幽默的气质,这种襟怀和气质无疑会深深感染读者。读者读了首联以后,会禁不住轻轻一笑——但马上就会敛容,然后同这位“斑白老军”一起叹息。读诗的首联、颔联,那诗句似从口中自然流出,“无”、“无”、“越”、“越”及叱马声,明白晓畅的口语同严整的格律浑然妙合,这是典型聂诗风格。龟兔赛跑故事,见《伊索寓言》。往下诗的颈联、尾联则语言典雅,显属另一种风格,可同前二联相映成趣而不相隔。“斑白”句下,作者曾有自注:“反用项羽《垓下歌》'时不利兮骓不逝’意。”“塞翁失马”,典出《淮南子·人间训》:“今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马而归。”后人因此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口语同三个典故的结合使用,以及那种让读者含泪而笑的意境,充分显示出作者调遣语言能力的高超。</span></h3> <h1><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二、锄草</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培苗常恨草相混,锄草又怜苗太娇。</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停锄不觉手挥汗,物理难通心自焦。</span></div></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赏析:</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田垄里有什么地方只长苗不长草的?没有。所以每次锄草总会伤及禾苗。正由于此,每次培苗时,常常恼恨苗和草相互混杂,难以分辨;只为护苗就连草也留下来了;而为了锄草,一不小心就伤了苗,这时心里就怜惜禾苗,怎么就这么娇嫩呢。这样一来难免效率低下,田里还没有见到新苗长高一尺,可兴师动众来锄草已经是第三几回啦。骄阳下不知不觉地停下锄头,手挥汗水心里在想,事物的道理真是难以琢磨啊——这么一想,心里不禁焦躁起来。</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此诗题为《锄草》,着眼点却是“伤苗”,全诗围绕农场“锄草伤苗”而展开。前六句草与苗两两对照写:草多、伤苗,草混、苗娇,苗难长、草易生。字面写的是锄草的情况,内涵是锄草时的心情。这种心情集中在“恨”、“怜”两个字上,也就是说,在整个锄草过程中,都心潮难平。尾联写“停锄不觉手挥汗”,作者一心想思考出究竟,但仍然“物理难通”,于是“恨”、“怜”而至于“心自焦”,在内心波澜最高处,全诗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深深的思索。</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全诗似自然挥锄,信手写来,毫不费力,没有用一个典故,甚至没有一个文言文词语,然而于轻快的日常语句之中,浓缩了上世纪一次政冶运动的沉痛教训,有很深的思想容量。本来,“重字”是律诗大忌,可如果不提读者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感到聂绀弩在这首七律中用了太多重字,如“草”字就有六个之多(连诗题在内),前两联四句每句都有“草”字。这种打破常规的写法,是服从创作需要的。这么想就见怪不怪了。试想:所长的,所见的,所锄的,所思的,萦绕于心的,全都是草,焉能不重复出现?诗人不会着意避免重字,用所当用,辗转反复而又一气呵成,于行云流水之间,读者也不觉其重,反觉其妙,这大概就是艺术功力所在吧。</span></div></h3> <h1><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三、搓草绳</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一双两好缠绵手,万转千回缱绻多。</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span></div></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赏析:</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先把预备用来搓绳的草,放在冷水盆里浸泡一下,用木棒轻轻地捣得绵软些,笃笃笃的声音,就像是一首“捣杵歌”。然后是搓绳,就是把草分成两小股,放在膝盖上,用两手的掌心一去一来反复地搓,从而拧成一股绳。农民搓绳是家常便饭式的简单劳作,但在诗人笔下,却意味无穷。</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这两股草好好地、紧紧地缠在一起,经过千次万次来回翻搓,似乎产生了深长的感情,难舍难分,谁也离不开了谁。搓好的草绳,拉力增大,似乎可以把苍龙捆来,让它面朝北方下拜归降;又可以绾个结,便可系住红日不让它向西坠落。可见搓草绳也可赋予很大的意义。从现实来说,如果能够把这草绳搓得紧些更紧些,多根草绳合力,那么,就算是</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text-align: center;">拖拉机</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陷在泥坑里了,也一定可以轻松拖上来的吧!</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span style="color: inherit;"><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此诗首联写搓草绳的动作,叙事含情。读首句,使人耳畔似乎响起有节奏的捣杵声,想起李白《子夜吴歌》中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诗意油然而生。第二句既是搓草绳的写实,而“掌心”、“膝上”四字,又泛出许多亲切之意。颔联,诗人移情于物,草绳于是有了人的感情。“一双两好”传情,“万转千回”状物,都是搓草绳所独有。“一双两好”,巧用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句,“杜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这就把草绳子写活了。 如果说颔联写缠绵缱绻,一往情深,是中国诗词婉约派中之少见者,那么颈联则写得气魄壮阔,是为豪放派本色。融婉约、豪放于一诗之中,古律能有几首?李白有句,“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日”。白居易有句,“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李商隐有句,“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毛泽东有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聂诗“缚得”、“绾教”两句,对仗工巧,比前人诗又另有一番韵味。颔联委婉,颈联豪放,俱带浪漫色彩,而尾联则是面对环境的大写实,透出来的是北大荒人的大气概。全诗婉约、豪放、浪漫、写实,各得其妙。虚实并举,刚柔相生。</span></div></span></h3> <h1><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四、挑水</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span></div></h1><h3>赏析:</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聂绀弩1957年被打成右派,强迫到北大荒劳动改造。至1960年回京,却又在文格中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狱。辗转在山西监狱里关押达10年之久。劳改期间,聂绀弩苦中作乐,以写旧体诗作为一种自得其乐的娱乐活动。借此创作了大量诗篇,分为《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第四草》,于1982年结集为《散宜生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诗集一经问世,文坛为之轰动,好评如潮。启功谓之似此新声世所稀;施蛰存则说其谐趣而沉郁;虞愚谓之已成铅椠千秋业,事实上,聂绀弩的现代旧体诗在当今诗坛已然铸就了一座高耸入云的丰碑。我最先读到的聂诗就是这首《挑水》。</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挑一担水,如果扁担在肩上的位置不对,不是这头高了,就是那头低了,水从桶里往外晃荡,这时,有经验的人只需放一块木片在水面上,就不会荡起涟漪而</span>晃出<span style="color: inherit;">桶外了。可见,老聂是经常挑水的,他不仅经验丰富,而且赋予其异于常人的意义。</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担在肩上的不只是两只水桶,好像挑着天地乾坤在颤悠,两臂小心前后扶持扁担,因为一边担着太阳,一边担着月亮。</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当他俯身从井里打水,水面像一面古镜,先要照出挑水人的影像,挑水开步以后,在洒着水的泥路上,留下的是挑夫一溜杂沓的脚印,不禁让人想起飞雁在湖畔沙滩上留下的爪痕。事实上,对于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挑水也不是一件轻松活,你想想:</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担子重,路程远,还要上下一段陡坡,挑一趟水实在不容易。这时仿佛有鹧鸪鸟对着井边在啼叫:“行不得也——哥哥”!</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读了此诗,让人不得不为年高体弱的聂绀弩捏一把汗。</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text-align: center;">此诗首联写挑水起步,本是平常事,但经诗人一提炼,一合律,平仄相和,韵脚相谐,便萌生出诗意。第二联写在行进途中,担子在肩膀上下颤悠,手臂在两边小心扶持水桶,挑水的劳动形象便鲜明突现,而工巧的对偶,更使诗境开阔,诗意盎然。李白有句:“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颂的是皇帝西巡。聂诗拿来为己所用,把第二句化作两句,颂的是劳动,平添一股昂扬之气。有别第二联的豪壮,第三联写得十分细腻,这既是诗人细心观察的结果,也是诗人多种风格的展现。其中化用苏轼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贴切无痕,使挑水此一等闲之事有耐读的文化意味。但诗人已老,挑水于他毕竟有些艰难,尾联的一个“又”字概括了挑水的多重艰险。这时虚写鹧鸪的啼叫声:</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text-align: center;">“行不得也,哥哥”,并非真有鸟叫,是为老人干这重活的担忧和提醒。然而,对于劳动改造而言,岂能行不得就不行?</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text-align: center;">“哥哥”只能硬撑着往前行呀!结句着一“偏”字,境界全出。全诗在看似轻松、幽默的笔调中,蕴含着深深的沉痛和辛酸,让人生出</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text-align: center;">无限感慨。</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h3> <h1><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五、刨冻菜</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白菜隆冬冻出奇,明珰翠羽碧琉璃。</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故宫盆景嵌珠宝,元夜花灯下陇畦。</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千朵锄刨飞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方思寄与旁人赏,堕地惊成破碗瓷。</span></div></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赏析:</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隆冬季节,在冰雪中还来不及收的白菜,冻成了出奇的样子——像明亮的珠玉耳坠,像翠绿的羽毛,像青绿色的琉璃。</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仿佛是故宫的盆景镶上了珍珠、宝石,又像元宵夜晚的花灯落到了地垄、菜畦里。</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用锄往下一刨,飞溅起千朵冰花的玉屑,手捧着一兜这样的冻菜。口哈着气,简直就想趁此吻一下这奇美的冰雪姿容。</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心里正想把这美艳奇物拿给别人共同欣赏,可是一不小心将冻菜掉到地上,吃了一惊,定神一看,一蔸白菜已经碎成一摊像破碗瓷一样的冰碴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聂绀弩作为一个湖北佬的南方人,曾经说过,在北大荒,“劳动现场的一切”,“都是新事物”。“这些新事物又有很多都是我想写或能写的”。刨冻菜就是诗人所说的一种新事物,这首诗是作者热爱生活的诗心流露。</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首句写冻菜出奇,以下二、三、四句,一句比一句写得奇妙。</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首联、颔联写的是冻菜的静态,是状物,颈联写的是刨冻菜的动态,不仅状物,并且抒情。如果说这两联写的闪耀着珠光宝气的冰晶奇景或许在前人的诗词中有过的话,那么颈联所写的千朵花屑迸溅的刨冻菜情景,则是前无古人的。前三联都是写诗人自己的欣赏,既然自己赏之不足,既然情溢于怀,于是“方思寄与旁人赏”,这里诗笔的运用极富波澜。末句于波澜起伏处陡然收笔,大大出人意表,真正是含不尽之意在于言外的奇句。“明珰”、“翠羽”、“碧琉璃”,“珠宝”、“花灯”,“玉屑”、“冰姿”,连用七个比喻就已经够奇的了,而冻菜还能成为“破碗瓷”,则更奇,所以诗人才会“惊”,而这一个“惊”字里所包含的意外、失悔、惋惜等感情,则是十分神奇美妙。</span></div></h3> <h1><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六、挽毕高士</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九尺曹交尚出头,终生恨未打篮球。</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雪满完山高士毕,鹤归华表古城秋。</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送君冠带棺中去,万木森森也自愁。</div></h1><h3>赏析:<br>毕高士者,诗人难友也。本与聂绀弩一同在完达山中伐木,不堪冻馁劳苦,一命呜呼,聂作诗挽之。“曹交”,见于《孟子》:“……曹交问孟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诗人借此典发抒感慨:你的个子比曹交还高出一头,本是打篮球的料,怎么投错胎、走错道,也来搞意识形态,岂不是自寻死路!一“恨”字,感慨万千。常听人说:运动员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以听人摆布,任人驱使,便能如苏东坡所言“无灾无难到公卿”。但你偏偏读了几本破书还要独立思考,结果弄得桀骜不驯;成了专政对象不说,而且还“死不悔改”,结果落得如此下场,怎不令人叹息!你死了,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了,谁会同情你的遭遇?死也白死,与天下苍生有何相干?今日风雪漫天,你这位高士的生命虽然就此了结,但你的灵魂能就此解脱么?须知待你驾鹤回京之时,迎接你的依旧是华表之下的满城肃杀秋风,现在你唯一的归宿就是那只土馒头了。然而,当你入殓之时,有人还不忘记送给你一副冠带,当然不是寿衣寿服,而是你戴了好多年的右派帽子。此时此刻,茂密的完达山林海的森森万木也在为你呜咽悲号,你可知道么?</h3><h3><br>该诗有三大鲜明的艺术特色,是不可忽视的。</h3><h3>其一,熔俗话和雅语于一炉,俗不伤雅,雅而能俗。比如,首联极俗,颈联极雅,非但不显别扭,反而浑然一体。实在是非妙手所莫能为。尤其是颔联,上句中“白死”是大俗话,“花岗石”是当时极为流行的政治术语,下句中“苍生”却是古代词汇,“风马牛”却是源于《左传》的成语:“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同一联中,一俗一雅,相得益彰。</h3><h3>其二,成语、俗语、典故的大量而灵活的运用,使本诗内涵深邃,韵味悠长。诗中,作者的用典调动了三种修辞手段,即明用,暗用和化用。明用有“曹交”、“风马牛”、“鹤归”、“冠带”(《礼记·内则》:“冠带垢,和灰请漱”)。暗用有“恨未打篮球”(隐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花岗石”(隐含“死不悔改”)、“万木森森”(隐含“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化用则有“雪满完山高士毕”。明代高启《梅花九首》中一联云:“雪满山中高士卧,月移林下美人来”。诗人把第一句顺手牵羊移植过来,改“山中”为“完山”以切地,改“高士卧”为“高士毕”以切人,天衣无缝。</h3><h3><br></h3><h3>其三,奇特工巧之对仗。令人叹服。以动词“白死”对“苍生”,锱铢悉称,且机巧非常。“花岗石”原为一个词,“风马牛”原为一个成语,整体对之已然工整。更令人羡艳者,花、岗、石乃三个名词,风、马、牛亦为三个名词,即使拆开相对,也严丝合缝。更加令人拍案叹绝的是,将“毕高士”的姓名倒过来变成“高士毕”,不仅恰与“古城秋”形成工对,更使全诗意趣横生,妙不可言。<br><br></h3> <h1><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七、周婆来探后回京</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此后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span></div></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诗解:</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聂绀弩为湖北京山人。在北大荒虎林劳动改造时,负责烧炕。因缺少经验,</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text-align: center;">不小心烟火落在房顶茅草之上,由此引起了一场火灾。于是</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天天开他的批斗会,说是他纵火,他当然不承认。聂绀弩对五队的党支部书记说:“如果党要我承认火是我放的,如果承认了对工作有利,我……可以承认。”既然承认了那就得判刑坐牢,妻子周颖为此来探。据</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聂绀弩传记》中记载:1959年夏历除夕(阳历2月7日)傍晚,“两位民警”把聂绀弩“带到招待所,周颖在房门口迎接”。“由于周颖的力争,也感谢那位热情的农垦局长,新年刚过,绀弩立即被提审了。他被判处一年徒刑——提前执行”“周颖在招待所等到结案,才陪着这个刚刚释放的‘纵火犯’一起离开虎林”。绀弩回850农场生产队,周颖回北京,故言“此后定难窗再铁”。可又到什么时候才有此机会让我们夫妻“鹊桥相会”呢?荒唐岁月扭曲人性情感。</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值得注意的诗中用了两个关于动物典故。</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九头鸟:出自《山海经》,是古代传说中的不祥怪鸟。《太平御览》引《三国典略》:“齐后园有九头鸟见,色赤,似鸭,而九头皆鸣。”后演化为迷信故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鬼车鸟”:“鬼车,俗称九头鸟——世传此鸟昔有十头,为犬噬其一,到今血滴人家,能为灾咎。故闻之者必叱犬灭灯,以速其过。”民间 谚语有“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之说,聂绀弩为湖北京山人,因此自命九头鸟。三脚猫,郎瑛《七修类稿》卷五十一:“俗以事不尽善者,谓之三脚猫。俗指只会败事的人。朱正注引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张明善作北乐府《水仙子》讥时云: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聂绀弩以天上九头鸟,田间三脚猫来自嘲,把一个追求精神独立的知识分子,沦落到蹩脚农夫的尴尬处境,描写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span></div></h3> <h3><p></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八、背草赠李泽传、王海宸</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九月罡风吹草死,三山鳖背与天连。</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茅庐自走吾方骇,大野无边尔自便。</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小李中王齐大笑,我将背草一千年。</span></div>赏析:<p></p><p>这是一首背草的劳动诗,首联"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以惊奇神态提问式的写作手法发问,割的这么多的草是如何拢成这巨大的草堆?又是怎么捆成草梱?更要知道依靠什么人帮忙送上肩头?(倩字在此意为依靠,央求或请求)北宋诗人黄庭坚的《即席》这首诗中就用了"倩"字,“不当爱一醉,倒倩路人扶。”首联便以如何、如何,更倩何人一连串的叠句重复实写强调出非常人想象得出的大草堆,捆成大草梱竟然上了背草人的肩头。颔联"九月罡风吹草死,三山鳖背与天连。"承句说九月间高空强烈的风(罡风指强烈的风),把地上的草吹得都枯死了,然后从实写换成虚写说这巨大的草梱三人揹在肩背上在这荒凉的北大荒就像神话里的鳖背托着三山五岳似的竟与远处的天边相连接了。颈联“茅庐自走吾方骇,大野无边尔正便。”看着天边,咦!怎么有草房会自己走动呀?正为此惊骇不解时,仔细一看,原来是三人揹着巨大的草梱在行走呢,看起来在这广阔无际的荒原旷野上倒也无拘无束,正如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好不自在唷!尾联“小李中王齐大笑,我将背草一千年。”小李(指青年李泽传)和中年的王海宸听到老聂说的带傻气的话都一齐大笑起来,好哇,有意思,那我们就准备背草一千年吧!</p><p><br>全诗将背草这一重负荷的体力劳动过程写得灵动异常,体现出一种动态美,诗中浮想联翩又充满童真情趣,例“三山鳖背与天连”引入神话,“茅庐自走吾方骇”一种相对运动(草梱没动,是人背着走,相对静止的荒凉旷野,好像草梱如茅庐自己在走,自己吓了自己一下。)那种孩子气的好奇心及荒原之中的僻静之骇,读来天真浪漫,欲笑还泪。尽管如此,作者仍然能苦中作乐,自我解嘲“大野无边尔正便”虽荒凉负重,但可以任你脚下随便走,自由自在,岂不美哉,又如“我将背草一千年”综合反映出作者乐观不屈放达之致的风骨,展示了一幅情景交融想象无边的宏大广阔画面,将一首劳动诗写得引人入胜,而耐人寻味。</p></h3> <h1><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九、杂诗(四首其三)</b></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洞口迎人桃自夭,青山微以笑相招。</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美人四座周三匝,秋水千波窘二毛。</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燕子楼头听度曲,凤凰台上忆吹箫。</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书生老病何来此,未死凡心若梦嘲。</div></h1><h3>诗解:<br>二毛者,头发斑白也。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燕子楼,在江苏徐州。相传唐尚书张建爱妾关盼盼居所。文天祥《满江红·和王夫人〈满江红〉韵》:“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凤凰台,在南京。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而《凤凰台上忆吹箫》又是词牌名,源于秦时萧史与弄玉吹箫引凤之故事。该诗很隐晦,一如李商隐的《无题》,意境十分朦胧。初读之,如入曹雪芹的太虚幻境,如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很美、很惬意,很令人神往。但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你就不会欣然神往了。</h3><h3><br>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呢?说出来让你大吃一惊:原来是写人民文学出版社一次右派批斗大会,而批斗对象便是作者聂绀弩本人,因出版社工作人员女性居多,故曰:“美人四座”。“洞口”者,茅氏“引蛇出洞”之“阳谋”也。“青山微笑”者,“欢迎帮党整风”也。“周三匝”者,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之意。“秋水千波”者,横眉怒目,唾沫横飞之谓也。“曲”者“箫”者,捏造罪名、无端构陷、无中生有、无限上纲也。“何来此”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一篇何等优美的诗章,写的竟然是如此残酷的人间闹剧;一幅何其雅致的图画,画的竟然是如此龌龊的人间丑态!实在是大煞风景、败人脾胃!然而,如此华美之曲章演奏如此丑陋之物事,难道不令丑者更丑,令读者更加厌恶么?只有天才,才玩得出这样美丑强烈对比的文字游戏!</h3> <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十、归途</b></p><p></p></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 雪拥云封山海关,宵来暮去不曾看。<br></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br></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扪虱纵横成痼疾,屠龙今古老江干。<br></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偶抛诗句凌风舞,一夜秋窗旅梦残。</span></h1><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赏析:</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聂绀弩的经历极其丰富,一生历尽曲折蹉跌,心中有一种大苦大悲的情愫。他的诗虽然力求生活化,有时写得充满滑稽与幽默感。但内涵极其深邃,耐人品味。所以有评论家认为,读聂诗的感受是:初读使人感到滑稽,再读使人感到辛酸,三读使人感到振奋。本诗名曰《归途》,是他从北大荒回北京时,途经山海关,在火车上吟成的。诗中名句:“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已成时代经典。<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聂绀弩从北大荒返京时间是1960年的秋末冬初。山海关“云封雪拥”的景象是一种想象更是一种政治隐喻,只是当年去的时候火车是夜过山海关,现在回来还是天色未明的夜间,所以“宵来暮去不曾看”。在这夜行火车上,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上是一种云雪氛围,令人不寒而栗。现在归途经过山海关,这种时刻心里会想些什么呢?很自然会想到自己这一番遭遇,被打成“右派”其实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他夫人周颖当时是全国政协委员,在整风中提意见的发言稿经聂绀弩修改过;因此,周颖被打成“右派”,聂也捎带着牵连上了。这只是直接原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受冯雪峰的牵连。聂绀弩与冯雪峰从左联时期关系很密切,拥护鲁迅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这与周扬有了思想隔阂;冯雪峰既成了文艺界的头号大“右派”,聂绀弩的右派厄运当然就很难摆脱了。聂在心里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被打成“右派”,所以他一直不服,始终认为自己是受打击迫害。有些人“信口雌黄”,胡写批判文章,那当然很容易;但要说出内心的真实思想却很难,真话不让说,硬逼你承认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不承认还不行,过不了关,所以“思想锥心坦白难”。</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这两句诗,之所以成为经典名句,是因为里面凝聚了聂绀弩刻骨铭心的经验、感悟和哲思。“扪虱纵横成痼疾,屠龙今古老江干。”两句皆有典故,且对仗工整。“扪虱”典出《晋书・王猛传》;“屠龙”典出《庄子・列御寇》。廖仲恺有一前《一剪梅》词。其中有句:“兴亡阅遍古今同,文只雕虫,技只屠龙。”聂绀弩应是化用廖仲恺的词意。最后一联:“偶抛诗句凌风舞,一夜秋窗旅梦残。”写出了旅途的情境。“诗句凌风舞”这样形象的句子,要不是在那种特殊的旅途中,是写不出来的,很萧瑟,甚至有点凄凉,但又很旷达,境界很高远。这首诗总体上思想很沉重,感情含最很大、把他的身世感怀都融进去了。</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ff8a00">说明:聂诗赏析资料与图片均引自网络</font></h5> 鲁迅1936年秋去世,为鲁迅抬棺的人有:巴金、萧军、胡风、孟十还、曹白、周文、欧阳山、黄源、黎烈文、鹿地亘、聂绀弩、肖乾等。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那些著名的右派分子(自左至右):萧军 胡风 聂绀弩</h3>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font color="#167efb">聂绀弩散文:《蛇与塔》</font></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白蛇与许仙,在中国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写这故事的有好几种书,我最爱《警世通言》上的“白娘子”。从那故事看来,白娘子是个极人情也就极人性的平凡的女性,她爱许仙,嫁给许仙,后来为法海收服;文情简单朴素,使人感到一点淡淡的无名的悲哀,是中国短篇中的杰作。别的书就铺张得厉害,什么水漫金山,压在雷蜂塔下,许仕林祭塔等等。蛇,纠缠,毒,用它比女人,是颇有些憎恶意思的。但这意思,在一般人中间,似乎并不怎样普遍,深刻。写白蛇故事书的人,讲、读、听这故事的人,就都不怎样憎恶她;刚刚相反,许多人似乎还同情她。用老话说,这叫做公道自在人心。水漫金山,当然会茶毒了许多生灵的吧,但人们还是并不憎恶,好像明白那责任该法 海负。本来,你出家人,管人闺阃则甚?</div><div><br> 把她压在雷峰塔下,而且永久压下去,实在是一件不平的事。她不过找她的丈夫,要她的丈夫回家,犯了什么法呢?就叫她不见天日,身负重负,动也不能动一下,这日子怎么过呀!这是我们愚民百姓所常常盘算的。</div><div><br> 中国没有大悲剧的故事,什么都让它大团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快人心。白蛇被压,还来个许仕林中状元,衣锦荣归,奉旨祭塔,也不脱此例。有人说这是不敢正视现实,是说谎,恐怕是不错的。但也可以有另外的说法。即我们中国人于是非善恶之间,取舍极严,关心极大。蛇已经被压下去了,没有任何法力的我们愚民百姓无法挽救,但对于她的含冤却耿耿在心,对于她的凄凉情况;又抱着无限同情,难道慰问一下也不可以吗?于是产生了自己的创作:祭塔。状元公许仕林也者,何尝是白蛇与许仙的儿子呢,不过是我们愚民百姓派去的代表而已。探监,甚至到学校里访女同学,不都要说得沾亲带故的吗?</div><div><br> 若干年前,雷峰塔倒了。倒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人们偷砖。砖,可以造墙。纵然不过是砖吧,年深日久,就成了古董,可以赏玩,可以卖钱。甚至一说:塔是镇妖的,砖当然也可以避邪。所以偷。天乎冤哉,刚刚把偷砖者的本意忘掉了!本意如何?曰:要塔倒;要白蛇恢复自由。愚民百姓也自有愚民百姓的方法和力量。<br> 一九四一,一,三一,于桂林。<br></div><div><br></div> <h1><b>聂绀弩现代诗《山呼》</b></h1><div><br></div><div>多少年辰以前,<br>先知就告诉我们:<br>将有一个日出。<br>饥饿么,日出了就好了,<br>寒冷么,日出了就好了,<br>痛苦么,日出了就好了,<br>恐惧么,日出了就好了!<br><br><br>然而,这样好的日子在历史上不曾有过:<br><br>我们的先人,<br>连那预言日出的先知,<br>谁也没有看见过日出,<br>谁也说不出日出的确期。<br>多少次鸡叫,<br>月落,<br>东方发亮,<br>我们都以为是时候了;<br>然而都失望了!<br>不过是个神话吧?<br>不过是个幻想吧?<br>不过是寓言或谎语吧?<br>它不会来,<br>我们全看不见,<br>我们几乎绝望了!<br>谁知<br>就是今天,<br>就是现在,<br>却真的日出了!<br>我们真看见太阳了!<br>真是真的么?<br><br>看见了太阳,<br>才更觉得以前的暗黑,<br>才更悔恨过去的日子都白过了。<br>不但我们,<br>我们的祖先,<br>自从用两只脚走路以来,<br>千万年,<br>千万代,<br>都在长夜里苦了一辈子!<br>不能把过去拉回来,<br>不能叫祖先活转来从今天过起,<br>我要为这永远的遗憾痛哭!<br><br><br>从此,在这块土地上永远是春天:<br><br>来了,<br>从今天开始,<br>那历史的春天,<br>人民的春天,<br>生活的春天,<br>感情的春天,<br>思想的春天。”<br><br>春天,<br>会和我们水乳交融,<br>会和我们投合无间,<br>会和我们永远同在!<br>今天是开始的日子。”<br><br>瞎子眼亮了,<br>聋子会听了,<br>哑吧说话了,<br>瘫子走路了,<br>傻子聪明了,<br>枯骨长肉了,<br>死人复活了,<br>鸡鸭能飞了,<br>牛羊能跑了,<br>猪变成野猪了,<br>猫变成老虎了,<br>我们是四万万七千五百万!”<br></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聂绀弩简介</b></h1>聂绀弩(1903——1986),湖北京山人。中国现当代著名杂文家、诗人、古典小说研究者。著有《蛇与塔》、《沉吟》、《邂逅》、《中国古典小说论集》、《散宜生诗》等十余种专集。聂绀弩少年时便开始写诗,小学毕业就发表作品,被视为少年才俊;成年后投身革命,是黄埔二期的学生;毕业后又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曾与蒋经国、邓小平等政坛上许多风云人物同学;三十年代加入中共和左联,一直在文化战线上英勇奋斗,是鲁迅的战友与追随者;一九四七年被中共派到香港,曾担任《文汇报》主编;一九四九年应邀到北京参加开国大典。一九五一年奉调回国。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br>聂绀弩曾用笔名耳耶、二鸦、箫今度等。 聂绀弩的旧体诗作新奇而不失韵味、幽默而满含辛酸,被称作“独具一格的散宜生体”。胡乔木这样评价聂绀弩的旧体诗:“它是中国诗坛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文史学家程千帆则这样评价聂诗,说它是“诗国里的教外别传”,是“敢于将人参肉桂、牛溲马勃一锅煮,初读使人感到滑稽,再读使人感到辛酸,三读使人感到振奋”。可谓是揭示了聂诗的特点。像作者在文革中遭受批判所写下的自身遭遇,曾引发多少过来人的悲凉回忆。郑万才更将毛泽东与聂绀弩相提并论,说当今诗坛,时代峰两座,绀弩占一山。如果说毛诗带着帝王的风范,那么聂诗则带着朴素的平民本色。观古今传世诗作,必回归真如,才得真趣。聂绀弩的旧体诗平而不淡,淡中求味,是那个时代发出的最强音,因而能引发一代人的共鸣。读聂绀弩的诗,不禁让人生出“人生不幸诗家幸,诗到平时最易工”的感慨……。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ff8a00">草根梨花读诗赏诗 2022中秋</font></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