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cinderella

故乡就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十里八村的人都暗地里叫他“大倔子”，我自小就听人这么说过，那些婶子大娘们常在大柳树下话着家常，见我走过来，就一把扯住我打趣道：“你爷的外号是什么？”旁边的婶子捂着嘴忍着笑。

“大倔子啊！”我顺口答来，她们各个笑的东倒西歪，只有我一个人没笑，我没觉得这绰号有什么不妥。

“洛洛，回家吃饭了！”远远的看见奶奶冲我招手，我就头也不回的跑了，把她们的笑声甩在了身后。

“大倔子，这个外号不好吗？”饭桌上我悄悄问奶奶，“嘘，不要让你爷听到。”奶奶夹了芸角粒放进我的嘴里，饱满的带着粉紫色花纹的芸豆粒吃到嘴里面到起沙，让人停不下来。

爷爷是个电工，乡里大事小情总要找到他，有时是清晨，有时是饭点，他总是先发一通火，然后背上工具包，去给人家修理，时常搭上自家的零件、电线，因为脾气倔强，人们给了他这个绰号。

雪下了一夜，早上起来，雪堵住了门，我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爷爷打开窗跳了出去，他拿着铁锹把雪慢慢铲开，我好奇的看着，脸贴在玻璃窗上，很快玻璃上的霜花就化了一小块。

“洛洛，和爷爷上山去？”爷爷带着羊毛帽子，肩上扛着土枪。

“这么大的雪，带孩子上山，你可真是的。”奶奶抱怨道。

“我去，我抓过帽子，手闷子也早就挂在脖子上了。”

雪真大，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数不清的雪花堆叠在一起，树木山野都和往日不同，早就没有了路，爷爷在前面趟路，我跌跌撞撞的走在后面，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脑门出了汗，刘海儿都粘在了额头上。

山坳里，爷爷下了套子，一只野兔都冻得硬邦邦的了，还有一只山鸡，五彩斑斓的翎羽，折射出蓝绿相间的光芒。我兴奋的上窜下跳，爷爷胡子上结满了小冰晶，像个憨态可掬的圣诞老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圣诞老人是谁。

晚上回来，吃了野味，也流了鼻涕，奶奶不停地唠叨着，爷爷烫了一壶白酒，笑着一饮而尽，他变戏法的拿出一个羽毛毽子，是用两枚大钱和几根野鸡毛扎的，我的病瞬间好了大半，我在炕上踢毽子，一下一下，打得脚生疼，脸上却洋溢着最满足的笑容。

我和哥哥打小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和他们俩最亲，爷爷是个电工，有个刷着蓝色油漆的百宝箱；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分不清一百元和五十元，可是他们对我来说却是最重要的人。

我学前只念了几天育红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放学就缠着爷爷买汽水，买经销店里新进的手绢。爷爷腰间有个破旧的皮夹，总是小心的打开，拿出五角一元来，放在我的手心里。

一个不大的院子，一个不大的后园，一棵老梨树，春天开花，秋天就结出数不尽的果子来。

我站在树下，仰着头，看那数也数不清的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蓝天，白云，洁白的梨花，风起时，花瓣纷纷落下，有的落在我的头发上，有的落在我的肩膀上。

那时候，日子过得很简单，我从没想过我也会长大，他们也会离开，消失不见。

奶奶的酱缸就放在树下面，蒙着洁白的纱布，闲时，她就拿把小凳子坐在缸前面，用打酱耙轻轻的敲打着缸沿，“咚咚，咚咚，咚咚。”发酵的豆子味道钻进我的鼻子，我捂着鼻子跑老远，奶奶笑着，一大簇荷包花开得正好，一串串的粉色花朵，像一颗颗玲珑的心。

春天多雨，只要有雨点落下来，柳树下乘凉的奶奶就会起身跑回家，她的酱缸没盖，每次，我都跑在她的前面。

新鲜的豇豆，带着刺的小黄瓜放在酱缸里，拿出来时都是佐餐的美味，多年以后，在喧嚣的市场也曾见过，红茶色的酱汁裹着青绿的豇豆，茶色的萝卜，看一眼就觉得亲切，买回家却再也吃不出以前的味道。

芸豆爬出长长的藤蔓的时候，矮小的奶奶踮着脚，把爬到豆架之外的豆蔓折下来，和着两个鸡蛋，炸酱吃，那种麻涩里浸着清新味道和鸡蛋的咸香，再也不曾尝过。

有些食物会随着一些人的消逝而消失，永远都寻不回。

爷爷奶奶的小屋，是不是就和画上的一样？记忆里就是那个样子。

那时候，没有自来水，爷爷每天从东河挑水回来，那条河养育了我们一家人，冬天时，爷爷凿了冰窟窿，从里面汲水，有时，带回来几块冰，有时，冰里还有一条小鱼，我把冰放在桌子上，用锤子砸成小块儿，一点一点放进嘴里。

爷爷央求桶匠做了一组小餐具给我玩，一个小铝碗，一个小铝盘，春天时装花瓣，夏天时和泥巴，冬天时玩雪，它们不知道跑哪去了，那曾是我最好的玩具。

一次放学回来，奶奶不在，门锁着，我站在院子里惊慌失措起来，那时我也有七八岁，我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奶奶从集上跑回来。

秋天，爷爷打下来的梨装在筐里，筐上面盖着麻袋，我常溜进仓房，寻着梨香找到筐子，挑一个大个的，咬上一口，酸涩的味道让我忍不住吐出来，爷爷依着门框笑着看我。

“傻孩子，没熟呢，这尖把梨要捂一捂，变软了才好吃。”奶奶说。

为此，我学会了等待，美好的东西是不是都需要等待。

再后来，我们搬了家，我随父母进了城读书，爷爷偶尔会来看我，一次，他拿出五十块钱给我，我把那张皱巴巴的票子夹在了日记本里。

高二，我上化学课时，四叔来接我，我知道不好了，他们中肯定有人离开了我。

我结婚了，爷爷没有来，他说老人不好出远门，我每一次回去，他都很生气，嫌我住的时间太短，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他还颤巍巍的端来洗脚水，拿来毛巾，看着我洗脚，我在他眼里还是那个洛洛，那个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长大的孩子。

我儿子三岁的时候，我爷爷离开了我，葬在那个一点都不好看的山坡，他终于和我奶奶团聚了，可是他们都离开了我。

我总会在清明节的时候想起他们，不知道我爸病后还有没有人给他们上坟烧纸，不知道，下大雨的时候，会不会冲走他们坟头的泥土。

我总是在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想起他们，在回忆中一次又一次的感受他们的爱，那是我拥有的最美好的童年回忆。那低矮的茅草房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钢筋混凝土；东河早就污浊不堪，不见清流；我的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他们埋葬在泥土里，消逝在风里，活在我的记忆里。

故乡于我而言，他们就是全部的意义。

（写在后面：这幅画，是小景同学送我的礼物，他是一个阳光的男孩，他不曾有我这般的童年，我也不曾和他讲过，他却画出我的故乡样貌，这幅画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治愈我，温暖我，感谢景奕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