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殿苟师大名钱文达。估计他的父辈本意是想让他长大后读书显达,成为人上之人。然而,天不遂人愿,钱文达天生结巴,说话三个字连不到一块,五个字的句子他得耗上半袋烟工夫。无奈之下,钱文达高小没毕业只好回家打理父辈留下的几亩薄田和山地。</p><p class="ql-block">钱文达读书结巴,做事可是相当的顺溜。十四五岁的他,犁田耕地,插秧育苗,施肥灌溉一学就会。十六岁那年他又拜师学会了制旱烟技术。从此后他忙时务农,闲时帮人制旱烟,然后聚妻生子,小日子过得倒也还算惬意。</p><p class="ql-block">钱文达排行老四,故绰号殿苟,因擅长制旱烟名声在外,方圆数里人称殿苟师。</p><p class="ql-block">其实,殿苟师除了旱烟做得香润可口,他的各项农活也是百里挑一。他种的水稻比人家产量高,他种的玉米也比一般人家的棒儿大。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光,每逢雨天,我经常去他家玩。我发现他用的农具也和别人不一样。</p><p class="ql-block">这天,我又去他家遛达。天下着雨,干不成农活的他,正拿出平板锄头和月削在磨刀石上磨。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用磨刀石磨锄头和月削,感到非常好奇,就蹲在他旁边像看西洋镜般傻傻地盯着。他磨得非常专注,不时以手代勺从旁边的盆子里兜点水加在已发白的磨刀石上以去火降温,然后还不时用手去试试锋口,直到感觉滿意了才换下一件。待到杵在一旁的锄头月削全磨完,他站起身捶了捶腰,又从右边的衣袋掏出一块约月饼大小,半月型的小砂轮在锄头或月削的内侧轻轻地修磨几下。他说:这叫倒锋。</p><p class="ql-block">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块黑不溜秋的小砂轮是什么东西,就追着他问。这时他会故作神秘地逗我一笑:“好东西,我不告诉你”!然后他还会颇有些得意地对我说:“你信不?我这月削能当剃须刀,刮胡子”!</p> <p class="ql-block">然而,殿苟师最出彩的地方,还是他的打草鞋功夫,这也是如今村里的老人,饭后茶余提起频率最多的谈资。</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人打草鞋是最基本人人必备的功夫。但草鞋虽人人会打,打出的草鞋却因取材和打法的不同而各有千秋。殿苟师打的草鞋无论是取材、鞋样还是牢度都是村人公认最好的。尤其是他打的滿耳草鞋,也就是人们通常所习称的芒鞋,更是百里挑一,无人能及。</p><p class="ql-block">那时节,殿苟师所打的芒鞋,在我心目中那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十三岁已无书可读的我,每天上山砍柴割草都得穿草鞋,故此,只要一有空闲,我三天两头往殿苟师家跑。它使我在粗慵的日常中发现了精致,在迷茫沉闷的人生空间,情思得到近乎变态的飞扬。一心只想取回真经,把满耳草鞋打得既牢固又漂亮,甚至幻想着能在全村乃至全公社独占鳌头把芒鞋工夫做到极致。</p><p class="ql-block">殿苟师的芒鞋取材精细。它的纲省一般是用苧蔴搓成,鞋底多半用的是粗蔴,中间加些椤桐皮、葛毛或旧布料等,不添一根稻草。而耳朵和屁股部分,基本都是选用蔴或优质的椤桐皮或绷皮编成。他打草鞋时非常有耐心,不求快,只求精;搓绳加料时力求粗细匀称、紧凑。这样打出来的芒鞋不仅外观漂亮,且因受力均匀穿着时也更加舒适牢固。</p><p class="ql-block">为了取得真经和釆到好材料,那时我跟殿苟师一起上山釆过绿藤、绷皮(一种小乔木的皮,经过腐烂,去掉表皮,是一种打草鞋的优质材料);也同他一道去剥过椤桐皮和棕毛叶;还跟着他学过怎样鉴别和粹取这些材料以及后期的加工方法。这期间殿苟师曾悄悄告诉过我:我们这一带打草鞋有句谚语:“绷皮省绿藤做,穿不破,斧头剁”。其实,这话并不牢靠。据他的观察,用绿藤打的草鞋并不耐穿,还是用葛毛、破布料,混搭粗蔴最实惠。这是他几十年来,从实践中得出的真经。</p><p class="ql-block">然而,师父再好,做任何事,三百六十行都得有天赋,打草鞋也一样。而我天资平平,虽隔三差五跟随殿苟师学了将近有一年的时间,但打出来的芒鞋依然自己看了都难入眼。由此,心灰意冷,不了了之,也就不敢再去做那个全村全乡首屈一指的草鞋梦了。</p><p class="ql-block">时序更迭,转眼几十年。如今,我也已从一个童蒙少年,变成了一位白发盈顶的老头,但几十年来,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我读到或想起苏东坡的那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脑海里马上就会浮现出儿时随殿苟师打草鞋的往事。</p><p class="ql-block">“情人遥夜起相思”。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谓的“缘分”?</p> <p class="ql-block">说到缘分,我还想起了另一件事,今天也一并呈上。</p><p class="ql-block">殿苟师是有名的好脾气,慈眉善目,从来不对人动肝气发火,哪怕偶尔有人无端骂他,最多他也只是皱皱眉头,多半的时间里,他总是“啊啊”两声,一笑而过。但凡事都有个例外。</p><p class="ql-block">1971年,我16岁。洪家村在葛家分到了一批移民抛荒数年的土地,村里组织劳力去垦荒,我也加入了这支垦荒队。葛家村在新安江边上,距我村有十几里的水路。大年初三,冰天雪地,寒风裹着江水中的浪花,我们一行几十个人带着干粮,划着两条小舢板来到了葛家。</p><p class="ql-block">巧得很,我和年近六旬的殿苟师分在同一个小组。殿苟师和我年龄相差至少有四十岁,可说是爷孙辈的忘年交。我喜欢听他讲以前的陈年旧事,虽一句话可能要伸长脖子等上半天,但他说的话有味,因而,等,也就成了一种享受。</p><p class="ql-block">这次,我们到葛家主要是翻冬地,即把荒芜了几年的山地,在冬天里把它翻开,疏松通气,除去杂草,让它日晒雨淋,以便春天再次整地,插苗下种。</p><p class="ql-block">那天,我们一行几十个人排成一横,我紧挨殿苟师在他的右手,不巧殿苟师的左手站着的是我们的垦荒队长。</p><p class="ql-block">那时的生产队长是很牛叉的。他首先得是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其次,还得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而且身体得强壮如牛。难活拿得起,重活先带头。由此,他的权力也很大,可以给队里的任何一个男女老少一槌定音,评定工分,也可以任意训斥任何一个队里的社员,而一般人根本不敢当众日他。</p><p class="ql-block">那天,我算是倒了血霉。队长像是和我有什么血海深仇,接二连三不时地训导我。一会嫌我挖地太浅,草根还留在地里,一会又说我手上没劲,锄头经常翻跟斗。平心而论,那时的我,人瘦力量小,干农活确实比一般人要差一截,队长看着不顺眼似乎也情有可原。但我自己心里想:和你队长比,那我肯定是相差一大截,而不是一小截,甚至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你这样的农活高手。但若和同龄人或队里的一般社员比,我虽也有一定差距,但也不至于差到你队长所说的那么难堪?由此想来,我的心里懊恼极了,几次想换个位置,离队长远点,耳不听,心不烦,但又怕队长从此后给我小鞋穿,无奈之下,人在屋檐,我只好手头加点劲强忍着。心想熬到吃中饭,下午打死我也不跟队长挨在一起。也就在这时,心里窝着一股怨气的我,又受到了队长训斥。这一次,队长把话说得很重,甚至是有点上纲上线了:他说我偷懒,翻起的泥块没有用锄头脑砸碎,是头脑里的好吃懒做的思想在作怪。这时站在我边上频频向我递脸色,示意我忍着的点的殿苟师,他自己却熬不住了。在那样的年月,我想整个垦荒队,只有他才敢当面怼队长。</p><p class="ql-block">那天,他对队长说:“某某,你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话刚落地,因用力过猛,队长的锄头脱了柄,锄头的两个指深深扎进泥里拔不出来了。由是,殿苟师搁下自己的锄头,伸手去帮忙。</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拔出泥里的锄头,殿苟师把队长锄头的脑部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摇了摇头,把锄头还给了队长。</p><p class="ql-block">借着队长上锄头柄的工夫,殿苟师见机会难得,就指着我,结结巴巴开始给我们的队长上起了农具课:你……你刚才要……他用锄头脑砸……砸……泥块是……是不……不对的。翻……翻冬地,泥……泥块大点没关系。因为天气冷,以后的霜雪会……会……把泥块冻碎;如……如果泥块上草多,你可以用锄头指别……别……它几下,而不能用锄头脑去砸……砸。你看,你……你今天上午锄头脱柄已……已是第三次了吧?你知道为……为……为什么你的锄头容易脱……脱脱柄?——你……你看看,因为你……你经常用锄头脑去砸……砸……砸泥块,把……把锄头脑都砸……砸扁了。塌……塌陷了的锄头脑,外面凹……凹进去了,里面就凸……凸出来了,怎……怎……上得牢锄……锄头柄?——一把好……好锄头塌……塌了脑,那就……就是块废……废铁,铁匠铺的师……师傅都不……不给你修……修!</p><p class="ql-block">经验之谈呐,如雷贯耳!有理有据还有节,让人不得不服。全队的人都用锄头柄撑着下巴,侧耳听着殿苟师的宏论,并一个个不是伸出了大拇指,就是频频点头认服。</p><p class="ql-block">这时,中午的钟声已经敲响。我一把拉上殿苟师,一路伸着大拇指,几乎是搂着他的腰回到了食堂。</p><p class="ql-block">“春风、夏日;秋雨,冬雪。幸有苍苍者不解势利!”殿苟师的侠义之举,激起了我的五内万分的感动,一生的感激。</p> <p class="ql-block">也就是这段时间,殿苟师跟我讲了个笑话。他说:“前几年,村里安排当了育林员,在黄素坞候山,并在黄素坞的半山腰搭了个茅屋,平时他吃居都在山上,一个礼拜才回家一趟。茅屋的旁边还有一条横路,作为分界线,把封山区和开放的野山区隔开。路上为开放的野山,路下为封山育林的禁区。</p><p class="ql-block">一天下午,天气酷热,我正在休息,村里有个二混子上山砍柴,走进了茅屋,我用茶和烟伺候了他。当年,横路以上的野山上已光秃秃的无柴可砍。二混子在我屋里休息了会,就上了山。天气这么热,二混子可能是估计我一定不会去巡山,就偷偷摸摸顺手牵羊在横路以下的封山区捡了些干柴和松枝挑了回家。</p><p class="ql-block">几天后,二混子见平安无事,就约了两个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又来到了黄素坞。他们先到茅屋,见我人不在,门锁倒插着,就进屋喝了我每天都会特意给上山的路人泡上的凉茶,又叉开大腿坐在一个木墩上抽了我几袋搁着的旱烟。然后,二混子才发了话:“殿苟隔子(结巴)这老不死不仅嘴巴隔,耳朵也聋了,而且眼神也不好。前几天,我在这条横路下,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嘭嘭斫了一担棍子柴,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今天,他人不在,咱们放心到路下封山区去砍一担好柴,十点钟就可以回家吃中饭。”正巧,此话刚好被巡山回屋的我听了个真切。当时,我心里确实是有些生气的!心想:这个不知好夕的二混子,难怪村里人都说他脑子少根筋。前天,天气那么热,我是见他一个小孩子上山可怜,才故意装作看不见,放他一马的。结果,他倒好,反骂我是个既聋又瞎的老不死!我哪个地方亏待他了?——今天,我非得让你这个烂朵(二货的意思)看看,到底是我耳朵聋,还是你眼睛瞎!于是,我留了个心眼,没有进屋,转身又去巡山了。</p><p class="ql-block">约模半个钟点后,我看这二混子等三人果真又去了横路下。其他俩人因心里不踏实,左看右顾,磨磨蹭蹭不敢动手,而二混子则全无顾忌已砍了半梱柴。当我稍稍靠近他们的时候,其他俩人远远见到我一溜烟撒腿就逃了,唯独这二混子直到我卡住了他的脖子才傻愣愣地瞪大了眼。那天,我狠狠地训了他一顿,然后让他放下柴禾,马上离开封禁区”。</p><p class="ql-block">这时,我问殿苟师:“为什么那天不把二混子的柴刀缴下?而且后来你也没有向村里汇报,让村里去罚他的款”?</p><p class="ql-block">殿苟师呵呵一笑,用手捋了一把滿脸雪白的短须,张口哈了半天才哈出了这么两句话:“按理这小子应该罚。但我回头一想,这小子还是个半大孩子,都是村里人,乡里乡亲的,还……还……还是给他留下些余地好”。</p><p class="ql-block"> 壬寅中秋 若虚 于临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