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

飞雪堂主

<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伫立在一片金黄的麦地前,我依然能想起那夜在遥远的边境小镇闻到的麦香。那是只属于麦子的香。玉米有玉米的香,油菜有油菜的香,甚至青草也有青草的香。那种香是植物特有的香,是镰刀划过麦秆,玉米抽出胡须,油菜开满黄花,青草掐断叶子才有的香。那种香无法言说,只有身临其境方能捕捉。 </p><p class="ql-block"> 那个夜晚凉风习习,银河像一条丝带漂浮在深蓝的夜空,我回家探亲,车子停在了一个叫芦草沟的小镇,国道穿镇而过,路两边是两排面馆,跑长途的车子都会停在这里吃饭休息。我信步走到了面馆后面,一股熟悉又久违的味道突然扑面而来,没错,就是它,就是麦子的味道,是麦子被割下后散发的那种味道,多年都不曾闻到过的味道,我日思夜想的味道。我贪婪的闻着这味道,就像一个年久未归的游子突然扑入母亲的怀抱。一瞬间,一股酸楚涌上了心头,我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老家,父母正佝偻着腰在自家的地里奋力地割麦。</p><p class="ql-block"> 老家种了大片的麦子,每年七月是收获的季节,金黄的麦浪在微风中摇曳成一首丰收的歌谣,父母手中的镰刀随着歌声轻舞,在嚓嚓的节拍中,麦子纷纷倒下,像落了一地金黄的梦。作为植物,麦子的一生是平凡朴素的一生,它和大地上其他所有的植物一样,从一粒种子落到泥土里开始,生根、发芽、长叶、开花、拔节、抽穗、灌浆、成熟,轮回不止,生生不息。作为粮食,麦子的一生是盛大恢宏的一生,它的生命关乎了人的生命,人卑微而又虔诚的参与了它的一生,在这个过程中,麦子被赋予了伟大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如果艰辛有等级,那么劳作就是就是金字塔顶的那一块石头,尤其是西北种植小麦的劳作,它是西北农民的生存逻辑和虔诚信仰。即便这信仰艰辛无比,熬干了他们一生的精力,他们依然敬畏的匍匐着身子深情拥吻。</p><p class="ql-block"> 7月刚刚开始,我回到了老家。村子里依然树木葱茏,绿浪翻滚,不过这绿浪是玉米,不是麦子。多年前为了发展玉米产业,老家大力提倡种植玉米,后来玉米价格居高且稳定,所以村里人每年都种玉米,种麦子的渐渐少了。除非是没有口粮了,春种时才安排种个两三亩。而邻居家直接就在自家门前的菜地上种了一小方麦子。晚饭后,我静静地站在这方麦地前,此时太阳就要落下去,霞光映红了西边的天空,远处传来牛羊归家的叫声,小飞虫萦绕在玉米穗、麦穗的上方,我缓缓的闭上眼,试图重回那场盛大的麦事。</p><p class="ql-block"> 时间快速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天空依然霞光灿烂,追着夕阳的云被镶上了金边,像展翅欲飞的凤凰。天空下,一片麦浪包裹着村庄,人们都在地里割麦,父母也不例外。傍晚时分天凉下来了,正是割麦的好时间。在磨刀石上停留片刻后,父母手中的镰刀重新活了起来,沉稳有力,刀刀实在,父母弯着腰一路往前割去,麦子变成了麦捆整齐的排在身后。为不耽误明天的打麦,父母一直割到后半夜才回家,而我和姐姐却早已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 打麦要有场,有的人家有固定的死场,每年都在上面打场,重复利用很方便,有的人家没有,就只能每年在割掉麦子的地里新紧出一个场来。先用水泡过,快干未干之际用磙子压瓷实,铲掉上面的麦茬,场就紧好了。这个工作每年都是爷爷带着我和姐姐完成的,铲麦茬饶有乐趣,我和姐姐干的不亦乐乎。苦恼在于,一块地不能每年都用来做场,每年都要换,换哪块地做场是一件费脑子的事,因为离家近的地都已经轮完了,所以父亲很渴望有一块自己的死场。对于农民,所有的劳作工具就是财富,就是效率,工具不利索、不乘手,活就干不利索。除了各色的农具,场也是一个工具,且十分重要。</p><p class="ql-block"> 以前是等所有的麦子都割完了,选好了场,才将麦子一车车拉倒场上垛起来,慢慢的打。一场麦子从摊场、打场、翻场、起场、扬场到麦子归仓往往要用好几天,就是因为工具太落后,效率提不起来,耽搁时间。摊场要把麦子一捆捆的平摊在场上,麦穗朝阳朝上;打场要用牲口拉着石磙,在麦子上一圈一圈的砸;翻场是用杈把砸掉麦粒的麦秸翻打下面去,把下面的没砸的翻上来;起场是经过磙子无数圈的砸压,所有的麦粒与麦秸都分离了,叫场打熟了,把麦秸挑走,把平铺的麦粒和麦壳扫成堆;扬场是等风来,把麦粒扬起来,让风吹走麦壳,清出麦粒才能归仓。这是一个十分漫长而浩大的工程,每一个环节里面又有许多小环节,打场时要拢场边,起场时要抬麦秸,扬场时要等风来,还要掠场,每一个环节都要细心对待,才能换来最后的颗粒归仓。一场麦不能尽快打完,堆在场上,晚上就要看场,在麦垛旁将一些麦捆放到,麦穗朝外,买根朝里相对,挤得紧紧地,把褥子铺上去,一个简单舒适的床就做好了,和衣而卧,麦香盈鼻,甜甜的睡去了。赶上下雨,就要在睡前用麦捆搭一个简易的“草房子”。在“床”的三面斜竖一些麦捆,麦穗朝上互相支撑,成一个三角体,上面再倒扣一些劈叉的麦捆,草房子就做好了,要是有一块塑料布盖在上面就更好了,简直是野外生存的“黄金”小屋。睡在里面,听着外面雨水刷刷,时间突然慢了下来,天地间一草屋,悠远而深邃。人们只为了生活的口粮而守护,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大富大贵去拼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生活的本意,不急不争、无尽无头。</p><p class="ql-block"> 农具是农民手中的利器,有了它们,许多用手不能完成的活计现在变得轻巧了许多。一开始的农具是木头的,挑麦秸的杈、杆、推麦子的推板、扬场的木锨,还有镰刀的把、石磙的轴、扫帚的杆都是木头的。木头容易损坏,每年收麦前,爷爷先修补农具,修补的农具既要轻便,又要结实耐用,要心、眼、手都用到一块去才行。许多农人极具智慧和技巧,农活里蕴藏着生活的一切秘密。改进农具成了提高劳作效率的途径。随着技术的成熟,木质农具逐渐被金属农具代替,人力蓄力被机器代替,甚至扬场的风都可以用风扇解决。农具的进步,改变了许多劳作方式,原来要许多个环节才能完成的事情,机器只要一遍就能完成,因此许多劳作方式或环节消失了。以前一个人如果精熟于田地上各种活计和农具,人们往往很看中这个人,现在可能一个小孩就会操作机器完成。再到后来,大型收割机则完全取代了收麦的一切活计。那些农具成了束之高阁的文物,落满了尘土。</p><p class="ql-block"> 麦子的一生,从播下一颗种子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一场盛大的生命历程,生根、发芽、长叶、浇水、施肥、拔节、抽穗、开花、灌浆、成熟、收割、打场、归仓,这历程人们牢牢的牵绊其中,参与了每一个阶段,侍候了每一个阶段,人们用双手捧起麦子,经过土地的轮回,再用双手捧回了麦子,这个过程麦子和人相互成全。人呵护了麦子,麦子养育了人。麦子生生不息、忍辱负重,千百年来与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p><p class="ql-block"> 思绪缓缓的重回了我伫立在麦田前的身躯,似乎有一种东西在身体里流窜,像憋久了无处发泄的情绪。这几年村子里人越来越少,麦田里早已不闻当年的热闹,年轻人都以走出村子成家立业为目标,只有父辈们仍在坚守,只有麦子仍在坚守。这是他们今生共同的逃不脱的命。也许用镰刀和石磙收割眼前这一小片麦子,才是他们对村庄和麦子最好的爱意。</p><p class="ql-block"> 阵阵麦香不断飘来,从远古飘来,默默无语。</p><p class="ql-block"> 2022年9月11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