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闲话《红楼梦》（4）

涧谷听松

月光下的青春美丽 在月华如水的中秋夜晚，读《红楼梦》林黛玉和史湘云凹晶馆联诗——《中秋夜大观园即景》，入境品句，赏心神怡，满口余香，甚是精彩！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 联句起始，黛玉启先，“三五”即月半十五。一首好诗起句往往平铺直白。湘云对曰：在良宵美景中游玩，仿佛过正月十五元宵节了。 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 第二轮，湘云上联，南箕北斗，星光熣灿，撒满了一天，这是青春少女的语言！黛玉下联，遍地流淌着音乐，弦歌不绝！你满天繁星，我遍地歌声！对仗工整。 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 问中秋夜宴，不都是邀酒飞杯？林黛玉不只是多愁善感，其实，很俏皮，还很豪迈！“几处狂飞盏？”和螃蟹咏诗中“助情谁劝我千觞？”都有着李太白“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气概！湘云赞叹，一番思索，也想出好句：如此美丽的月光，谁家不打开窗户欣赏？谁人不敞开心扉，让月光照亮心房？ 轻寒风剪剪，良夜景暄暄。 湘云用燕子尾巴的感觉说出秋风。黛玉依湘云下联：美好的夜晚到处明亮。 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 黛玉用典：唐僖宗曾将月饼扎红绫赐给新进老年进士们，有诗云“莫欺老缺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馅来。”黛玉借争吃月饼嘲讽凡夫俗子们争名夺位。湘云以“分瓜”对“争饼”、“绿媛”对“黄发”给出下联。传统中秋供月，西瓜须参差切开，如莲花瓣形。 香新荣玉桂，色健茂金萱。 即玉桂荣发而飘来新香，而皎洁的月光下，萱草更显精神。 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 摆满琼浆玉液的宴席上烛光摇曳，芳草绮丽的花园聚会豪饮。 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 “分曹”、“一令”、“射覆”、“三宣”，是行酒令和猜谜的术语，现代的我们越来越听不懂。就如讲“司马光砸缸”，如今孩子们会问“缸”是什么？但是，这些词汇却是黛玉、湘云们耳熟能详的，写在诗里，是展现她们青春快乐的一面。 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 上句出黛玉之口，竟把赌博工具骰子入诗！化俗成雅，正是大诗人的本领！湘云以“击鼓传花”，鼓声此起彼伏，以游戏对游戏，妙手天成。两位小女生真厉害，她们没有各种考试，却知识面广阔，见多识广，吟诗联对接地气，信手拈来。 晴光摇院宇，素彩接乾坤。 月光下，风吹树动，仿佛明灿的月光在天地间摇晃。月光倾泻辉盈，令天地混为一体。 赏罚无宾主，吟诗序仲昆。 黛玉上联说中秋宴席行酒令不讲身份。湘云反对说我们诗社写诗可是按照“伯仲叔季”的顺序！青春，就是不断的争论、不断的较劲儿！读《红楼梦》，这些细节才是精彩！ 构思时倚槛，拟句或依门。 湘云回忆起她们创作时的情形：常常倚着门槛口构思。黛玉说：我和你一样的，经常靠着门揣摩诗句。 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 林黛玉的上联意境深了：现实中的物质没有了，酒尽杯干，但乐也好、悲也好，情感仍在延续。湘云赞同说：听，更声渐渐消失，音乐缓缓终止，中秋夜快结束了。 渐闻笑语寂，空剩雪霜痕。 湘云说，欢声笑语沉寂，令人怅然若失！正如苏子诗云：“笑见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林黛玉慨叹：“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一语双关，既指两人的比赛所剩时间不多了，也暗示红楼盛宴到该散的时候了！贾府将步履维艰。 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 至此，林黛玉、史湘云《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要点出主题“中秋夜”了。黛玉上联借物喻议：生命如台阶上的朝菌苔藓，离开了夜露的潮湿就会消失！隐喻极其高深而睿哲。史湘云苦苦思索，“幸而想出一个字来”，“棔”——合欢树。合欢树在炊烟袅袅黄昏之时就闭合叶子，暗喻月满则亏，繁华已近黄昏。 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 秋水从石窟中泻出，遣词精准，令黛玉佩服湘云道：“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这一句”，棋逢对手。林黛玉一认真，果然好下联：秋风扫落叶堆积在石根——山崖下。古人不懂气象，朴素地认为云是从山里升起来的，故称山崖为“云根”。 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吞吐。 上联说：在浩瀚无垠的宇宙，婺女星孤傲、洁净，这是林黛玉说自己。湘云对出：银色的月辉吞吐了整个天地，上下联都是围绕中秋夜空。 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湘云的上联，黛玉的下联，都在讲月亮的传说：白兔捣药、嫦娥奔月。 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 都是讲海上客乘槎游织女星的传说。牛女、帝孙都指织女。犯斗，冒犯侵入北斗星系。乘槎，乘太空飞船。足令今人惊讶，两位小女生三百年前就已经科学幻想了！这真是读《红楼梦》意想不到的发现。只有青春飞扬，才敢于大胆想象！不论时代多么遥远，不论时空多么辽阔，神思妙想的青春从来都是瑰丽璀璨的！ 盈虚轮莫定，晦朔魄空存。 湘云发出苏轼的生命之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黛玉回应苏子的宇宙至理：“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月晦月朔，虽无月光，但内在的魂魄是不变的。生死荣枯，自然物理，无关紧要，做有灵魂的人才是人生最重要的！ 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 计时的漏壶水快滴干，窗户里灯光越来越暗，两句都指中秋之夜即将消逝。黛玉、湘云都偏爱五言律质朴工整，诗风就是人风。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这是《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这首长诗最高级的两句，是黛玉、湘云祭月又祭大观园的诗魂！这两句诗到底有多好？好在哪？ 一者，对仗工整，“寒塘”对“冷月”，“渡”对“葬”，“鹤”对“花”，“影”非“魂”莫对！ 二者，都是写自我。史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潇洒飘逸像孤鹤一样，独来独往。林黛玉“娴静如娇花照水”，她本是绛珠仙草，别号“潇湘妃子”，自比白海棠，魁夺菊花诗，“桃花行”、“咏柳絮”诗冠群芳，掣签“风露清愁”木芙蓉，生于农历二月十二花神节，也死于花神节，是曹雪芹集万千钟爱于一身的百花之神。 三、诗中“寒”与“冷”预示着贾家的衰颓，但是，她们要如鹤如花，坚守自己的孤高、洁净、美丽！这两句诗才是这首长诗的真正结尾，无与伦比！妙玉再续，只说了富丽景致而己。 　　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林黛玉和史湘云斗诗联句，其《中秋夜大观园即景》是诗韵美、句美、景致美，但更美的是曹雪芹笔下两位少女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展现了月光下两诗意女子的卓世独立、超凡绝尘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