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跳珠十五年

芷邑

讲课，最喜欢讲古诗词。

古诗词中，最喜欢讲苏轼。

宋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次年的六月二十七日，苏轼照例像往常一样泛舟西湖，初起波光潋滟，三面环山雨天云露可见，霎时一场过云雨袭来，勾起了他悠然不尽的情致；遂至望湖楼喝酒，一挥笔写下五首绝句，是为《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组诗五首。其中最著名的一首便是我们六上刚学的这首，诗云：

黑云翻墨未遮山，

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

望湖楼下水如天。

云翻、雨骤、风卷、天晴，苏先生落笔如风雨。

转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五年间，他先后辗转到了密州、徐州、湖州，还栽了一个大跟头（“乌台诗案”），渐渐地从苏轼长成了苏东坡。他试过东山再起，也试过高卧东山，就在他决定躺平之时，朝廷的一纸诏书又把他推到了新旧党争的夹缝中。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于旧党，苏轼再一次请求外放。

于是，元祐四年（1089）夏，苏轼第二次到杭州任职。

那一年，他与时任两浙提刑的莫君陈邂逅于西子湖畔。

西湖、夏天、雨、酒。似曾相识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苏轼眼前一一闪现。

《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一诗，便作于此间。诗云：

到处相逢是偶然，

梦中相对各华颠。

还来一醉西湖雨，

不见跳珠十五年。

老友重逢，一定会忆起当年同登金榜的高光时刻。三十多年前的风华少年与如今两鬓斑白的老人，在他们的记忆中重逢，隔着半生的时光。那一刻，两人都会产生恍然如梦的感觉吧。

正所谓“到处相逢是偶然”，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到后天又不知到了何处，你我的相逢，不过是一次偶然。这句应是对“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高度概括，有对人生来去无定的感喟，也流露出故友相逢的欢喜。

那天正好也是大雨如注，苏轼看着“白雨跳珠”的画面，自然想到十五年前他在望湖楼醉饮的情景。“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十五年间的沉痛过往，在他眼中不过是这云淡风轻的十四个字而已。

所以，在课上讲到这儿时忍不住慨叹不已——想想十五年间他的遭遇，锋芒毕露已如雪泥鸿爪，身世浮沉似羸牛旧踪。已经到了知命之年，仍不见容于朝廷，“致君尧舜”的理想只能是空谈。所有这些都令人感慨和悲伤，更让人想起“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凄凉。但他又是天生的乐天派，无论何时，他都对生活充满无限热情，不管遇到何种挫折困苦，他都能很快恢复对生活的热恋。所以，“苏轼现在开始为重逢而欣喜，因了这重逢的喜悦，雪泥鸿爪般的人生也弥漫出温馨的气氛。十五年前的西湖之雨，跳珠似地溅起来，欢快地落向船板的情景，再一次出现在眼前，仿佛一段悠扬乐曲中的主题重现，令人陶醉其中”。

很多人将苏轼的天才与李白相比，将他的苦难与杜甫相比，将他的博学与韩愈相比，将他的豪气与刘禹锡相比，将他的淡薄与陶渊明相比。

同时代的王安石就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快一千年了，世间再无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