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王小波就像一道光

陈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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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我23岁，考研失败，必须找工作。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之际，有个设计院慈悲地收留了我。从此，我骑着蔡牛留给我的那部神奇的，充满故事和灵气的，28寸薄轮单车，穿梭在岗顶和沙河顶之间，岗顶是我上班的地方，沙河顶是我住的地方。“顶”在广州话里除了“顶你个肺”外，就是“高地”的意思。我在两个高地之间，做简谐振动般往返运动，住在一间有朝北高窗但看不见星斗的半地下室房间里，听着卡口碟，怀揣盗版武功秘笈，苦练剑术，梦想着有一天能杀上光明顶。

沙河顶有个十九路军坟场，坟场白天沉默如谜，夜晚漆黑一片，神秘莫测。门口边上有个卖卡口碟和盗版书的地摊，我时常光顾，和摊主小包混得称兄道弟。可惜有一天他不辞而别，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一直怀疑，他可能就是后来开煎饼摊的包爷。多年以后回头再看，十九路军坟场，俨然我精神上的“龙场”。

那天，百无聊赖的我提着两瓶百无聊赖的啤酒骑着百无聊赖的单车到地摊，把单车往墙上一靠，递给小包一瓶啤酒，随手拿起地摊上一本黄色封面，书名叫《黄金时代》的书翻阅。书的扉页上有一张模糊不清的作者照片，歪着头，双手插进裤兜。照片旁写着“文坛外高手——王小波力著问世”，字体颇为难看。翻了几页，看到王二说服陈清扬行伟大友谊的一段，其中的描述让我很是上头，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而恰恰是这本书，从此开启了我的奇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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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盗版书毫无道德底线，它和假冒伪劣老鼠药有着共同的标准：读不死人。整本书充斥着错别字，书上的油墨，发出呛鼻的味道，翻几页就能把手指染黑。但是，这都没有关系，它就像海平面上的一道光，直刺我的心扉。很多年后回头，在我用指尖翻开王小波《黄金时代》的那个瞬间，我的手就变成了米开朗基罗笔下西斯廷教堂穹顶画《创世纪》中那只等待被神触摸的手。那一刻，冰山消融，大河奔涌、春雪浩荡、万物葱茏。

自那以后，我找来了所有我能找到的王小波的文字阅读。看他的文字是这样的感觉，先是被他的幽默打动，然后被他稀奇古怪的想象力打动；先是被他的文字所吸引，渐渐发现他有很多意味深长的东西，但是又捉摸不定。深夜，在地下室里，我经常会发出杆铃般的笑声，如痴如醉时，一边读一边拍大腿，如同蔡牛当年见到“阿润”。同住的同事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跟单位提出了更换同住伙伴的要求。那段时间，我仰望星空冥思苦想，王小波是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能把一件绝望到窒息的事，写出让人笑出猪叫声，他明明把自己塑造成了大号沙雕，为何我总是读出悲悯？他的文字充斥着儿童不宜，为什么却不会引发不合时宜的联想？他像一个傻子一样率真，为何总能感受到一种悲伤？那些司空见惯的事，他为什么总是让你读出如此的荒诞？后来我发现，他在用一种黑夜般的黑色去对抗时代的荒谬，用孤独的个体消解巨大的钢铁穹庐，他站在渺无人烟的原野对抗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在他的黑色荒诞之上是一片巨大的帷幕，只有在这帷幕之下他的荒诞和黑色才具有意义，才能感受帷幕之上的星河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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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年的我而言，王小波是一个自由诗人，浪漫智者，他的每一个文字都洋溢着令人深陷其中的精神。不管是混乱时代的爱情，还是北京城中的人间烟火，不管是唐人传记的戏说，还是杂文中的批判和黑色，都让他成为了一面旗帜，吸引着同样有光辉羽翼的那些自由的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到处推荐别人阅读王小波，到处问别人：你读过王小波吗？王小波似乎成为了一个分水岭，一个界定“我们”和“他们”的分水岭。在教师节的今天，有人问我，你能说说你的老师吗？我想了想，觉得在如今这个令人窒息的年代里，我更愿意说说王小波。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像我当年一样，幸运地看到、读到和感知到。我觉得每一个崇尚智慧、爱好自由的人都应该读一读，特别是那些被扎成砖块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更应该知道，在我们这个伤痕累累却又充满力量的土地上，并不是所有的文艺作品都是歌功颂德、玄幻、沙雕、无脑和无聊，每个时代都有一批盗火者，他是鲁迅，他是王小波，他是平凡的你平凡的我。火一样的思想在任何时代都会迸发火一样的光芒，这种光辉在沙砾中扎根，在荒漠中生长。在苍白的脸上映出红色的唇，在枯萎的树里长出生命的绿，在令人绝望的灰烬中开出鲜艳的花。

对我来说，王小波就像海平面上的一道光，温和，幽默，爱智，善良。想到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物，就会让人感到一种温暖。夸张点说，他就像是上帝赠给这个世界的一份礼物。他告诉我们：人可以这么真实、这么干净、这么有趣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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