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br>离家里约定的清明节扫墓时间还有五天,洪文倩抽空从市党校回了一趟父母家。此一次回来,她是想和弟弟洪文生商量一下清明节家祭扫墓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学校里的教学活动特别繁忙,她带的一个函授大专班学员,到了要撰写毕业论文的阶段。她每天除了要正常授课,还要抽出时间指导学员撰写毕业论文;这些活动或是在网上,或是要面对面的指导那些上门求教的学员。同时,她还应邀给省内一家党建刊物、撰写一篇关于党的创新理论方面的学术论文。<br> 洪文倩的父亲洪昌明生前是本市的教育局局长,前年因为患肝癌病逝。今年是父亲死后的第二个清明节。按照家乡宗族的风俗,死者死后的头一个清明,后人祭奠活动的重点,是给死者修建永久性的墓穹以及安立墓碑。次一年祭奠活动的重点,则讲究焚烧祭奠物品。洪家人对这件事十分看重,这之前,还郑重地开过一次家庭会议,讨论祭奠活动中的相关细节。比如,该烧些什么样的祭奠物,选择什么时辰,一家人安排在什么时候走这些事。也就是在那次家庭会议上,洪家姐弟却为着如何备置祭奠纸物的事情争执起来。结果是闹得不欢而散。<br>纷争的起因是,洪文生提出要定制一批精美的纸物祭品。总原则是:随俗。父亲生前有什么、用什么享受什么就订制什么,乘着这个清明节,把准备好的东西全给老爸捎(烧)齐了。让老爸在阴间得以安心享用,过好清明节。而长期受到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熏陶、教育,眼下又在党校教书育人的洪文倩,一听到弟弟这主意就反感。<br>她觉得,如果要真的按洪文生出的馊主意:订制纸洋楼、纸小车、纸手机什么的烧给父亲,岂不是对父亲一生的信仰及所追求的事业的玷污?而且,要真是这么做了,对他们这个家庭的影响不好不说,届时,在面对党校的学员时,作为理论教授的她,又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向他们宣传科学、宣传唯物论?于是,她用一种不屑的口吻对洪文生说,我们父亲的身份跟别人不同!父亲生前可是教育局长。像我们这种知识分子人家,怎么可以跟一般的乡下百姓一样,去做那种庸俗、迷信的事情。只要稍有一点科学常识,就知道人死之后并没有什么魂魄。这阴间地府,生死轮回,只不过是世俗百姓封建迷信的想法。我的意见是:到时候家里人就准备几束鲜花。当然,为了照顾风俗,也可以有一点香火纸钱,再加上一点食物供品就行了。<br>长得粗矮壮实的洪文生当时就顶撞她说,老姐,你有没搞错啊?宗教也是讲生死轮回、阴间人间、天堂地狱的。那是一种文化习俗。您凭什么人家一说到天堂地狱、阴间人间,就要给人家扣上封建迷信的大帽子?再说了,您是知识分子,这点不错!可本人并不是什么知识分子呀。我本来就是一介车夫,粗俗之辈,根本就不想攀附您那一份高雅!<br>洪文生敢这样跟他这个教授老姐说话,这在洪家,可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br>洪文生以往就一直对老姐在家里的权威地位很反感。不过,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不敢挑战洪文倩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本来嘛,人家老姐是研究生,又是本市最年轻的副教授,市委的笔杆子。而你算什么?一介车夫,粗俗之人。你拿什么跟人家比?<br>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br>一是父亲一走,洪文生在家庭中男性的地位就凸显出来;而最让他有底气的是,今非昔比,他已经是一个拥有三四十辆出租车的公司的老板了。虽然在学问、学历上不能望其老姐的项背,但这个时代,是个论钱、论权的时代,谁有钱谁就有底气。走到社会上去比一比,谁高谁低还难说!<br>其实,当年姐弟之间的差别还不仅仅是在天赋秉性上。洪文生上学时的家庭条件和洪文倩上学时的家境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洪文倩上小学的时候,父亲还在乡镇小学教书。一家四口人就靠着洪昌明那一点菲薄的薪水艰难度日。而到了洪文生上小学时,随着洪昌明的进城,身份、地位的提高,家境也慢慢好起来了。可惜的是洪文生生性顽劣、好动,压根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他的兴趣也不在读书上;好不容易混到高中毕业,在父亲和老姐的双重压迫下,勉强去参加了一回高考。但他的感觉却像被捆绑了拉上刑场一样难受,一样的不情愿。那时,洪昌明已经是市教育局的一个副科长。如果他考的分数靠近录取线,或者那考分让人看得过眼,洪昌明都会给他想办法,那怕是自费,让他上一所三流、四流的大学,去混一张文凭。可惜在高考时,他考得一塌糊涂,几乎跟交白卷没什么两样。<br>洪文生因此没能如父亲所斯望的那样上大学,之后,就一直在政府机关里当一名小车司机。直到父亲去世之后,他辞职出来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洪文倩是研究生学历,毕业后分到市党校教书。她还是市党委系统的“一支笔”。这些年,市委的一些重要的理论文章,都是由她来执笔或审查把关的。在洪氏家族中,就属洪文倩的学历最高。在家乡洪氏的宗族长辈中,众人对她的评价也是最高的。父亲洪昌明生前,也常常以家里出了她这么个才女为荣。再加上她长于洪文生,以及职业教师的习惯,她在跟他说话时,就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教导的口吻。那时,洪文生一站在他姐的面前,总会有一种自卑、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他心里也明白,是自己没混出人模狗样,辜负了父亲对他的期望。<br>现如今洪文生对她的顶撞,让自我感觉一向良好的洪文倩也感到了意外,心中颇为不快。父亲生前,洪文生在她面前说话,一直是很低调的,更不用说会用这种散漫的语调对她说话。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洪文倩一直没弄明白:父亲去世还没有到两个月,洪文生就辞职下了海,并且一口气进了十五部夏利轿车,开起了一家出租车公司。后来,又陆续有不少个体出租车挂靠他的公司。目前,在他公司的旗下,已经拥有了三、四十辆出租车的规模。洪文倩不清楚他到底是从那里一下子弄来的这么多的钱?她最担心的还是洪文生的钱来路不正当。而每当她追问他的时候,洪文生只是含糊其辞,说,是跟朋友合作。钱是人家出的。他只是负责管理云云。总之,她至今还蒙在鼓里。她并不知道洪文生创业的这些钱,其实全部都是来自父亲生前的敛集。<br>洪文倩是那种典型的、活在书斋里的文化人。<br>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洪文生都不欣赏他这个当了党校副教授的姐 姐。按照他的看法:如果你要是想搞政治,那你就去党政机关作官好了。你的官作得越大,就证明你越成功。大凡头脑清楚的人,没几个人愿意去搞那种狗屁不通的政治理论。这种所谓的理论,今天一套、明天一套,不停地被权力强奸。老百姓根本就没拿这所谓的理论当一回事。<br>洪昌明是在病死的前半年,才感觉自己的肝区有明显不适的症状。去做检查之后,发现已经是肝癌的晚期。这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乙肝病毒的携带者。他也曾经发过一次乙肝,不过,那已经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民办教师时的事情。洪文生先是和母亲陪着父亲去广州一家肿瘤医院治疗了一个时期。当时,教育局也去了一个干部陪同。肝癌的晚期,目前也什么好的治疗办法。他们原本打算在广州动手术。可在术前检验时,检验结果证明了洪昌明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再动手术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洪昌明在广州只做了一个时期的保守治疗。医生在作出病人只能存活一至两个月结论后,一干人就悲悲戚戚陪他回来了。回来之后,洪昌明就住进了市人民医院的干部病房。<br>那一阵子,陪伴洪昌明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主要是洪昌明的妻子和洪文生两个人。洪文倩当时也想请假过来陪父亲。但洪明昌却执意不肯,说,你是个有事业的人,一定要以自己的事业为重。你在事业上的成功,就是对老爸最大的安慰。故没让她特别来陪护。父亲所在单位里的人,在知道他得的是绝症之后,来探视的人也就慢慢的少了。本来嘛,世态炎凉。任谁都知道,一个人病到了这种地步,除非是有什么奇迹出现,否则他洪昌明已经不可能再回岗位去执掌权力了。没有了权力,所有的人也就不可能再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你当然也就不重要了。<br>倒是他家乡海角镇大旺村里的乡亲们不断有人前来探视。这期间,乡下的三亲六戚以及村子里的老少乡亲的探视让他觉得安慰。洪昌明是家乡海角镇大旺村人的骄傲。因为这个村自有史以来,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当到处级的大官。洪昌明在任职期间,也曾设法给村里拨款,盖了一所很漂亮的小学校。为此,村里的人一直都在念叨着他的好。如今的不幸,也让村子里的乡亲们为他难过。<br>洪昌明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不得不依靠注射大剂量的杜冷丁一类麻醉止疼药物来缓解肝癌所造成的痛苦。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人之将死而产生的一种超脱,让洪昌明总算把个人生看得明明白白。生命的呈即将到站。对于行将结束的人生,他显得十分平静。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自己成长的历史。他这一年正好是五十五岁周岁,正当英年。早年间,他只不过是乡村小学里的一个黑黑瘦瘦、萎萎琐琐的民办教师。命运之神对他格外关照,先是转正成公办教师,然后是小学教导主任、小学校长、学区副主任,再然后是进修……总之,洪昌明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就是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地从社会的底层——一个乡村小学民办老师“进步”到了城里,最后达到了他人生事业的巅峰,坐上了市教育局长这个高位。<br>那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br>当年那些和他一起当民办教师的同事,至今绝大多数人还是在乡镇学校或乡村小学当穷教师,更不用说那些儿时的玩伴,他们大多数都是跟着牛屁股后面,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一想到这些,他就显得极为平静,并不觉得命运对他有什么特别的不公平。<br>洪昌明一直到临死之前,才把他近些年来敛集的财产全部托付给了洪文生。而当洪文生知道家里居然还有近五百万这样一大笔财产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觉得父亲就像那些潜藏很深的地下工作者。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抱怨自己的父亲太清高,太正统。这种时代,你看看周围那些个握有权柄的官员,有几个人是不贪不占的?对于这种社会的风气,一般的老百姓只能是从表面上去感受,而对于他们这些在政府机关里当小车司机的人,却能实实在在、清清楚楚地看到许许多多的官场内幕。他们知道官场的游戏规则。然而,对于他的父亲,他一向来都认为他是区别与其他官员的人。他知道父亲的历史。父亲是那种从最底层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官员,所以总有一种满足感。人的欲望也较之别人的要少。但依现在的情况看,这一切只不过是错觉。实际上他并不了解父亲的城俯之深。而当他知道这一切时,又不能不佩服父亲的这一套作法。<br> 洪昌明正因为自己是从社会最底层一步一步挣扎着上来的人,在官场上没有什么靠山,所以,这许多年来为人处世一直十分低调、谨慎。怎么说呢?大概可以这么说:他是属于那种拿得腼腆、拿得节制、拿得朴实、拿得谦虚谨慎的那一类聪明人。任谁都知道,教育局长的位置就是个天大的肥缺。每年高招、入重点中学重点小学、还有基建工程、购买物器,各学校必须的印刷品等等。他的作法是:但凡有人求他办事,他先要看可能不可能办到,影响坏不坏,然后才答应下来。而且他有他的原则,即:从来不事先收受别人的财物。事后,如果事主坚持要送的话他就笑纳。当然,你如果不送,他也不会介意,不会说什么。正是因为他如此会做人,那些事成之后送了钱物给他的人,心里也很平衡,觉得现如今这社会,不主动索要钱财,给人办事的人已经绝世。他洪昌明更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人家感激还感激不过来,那里还会在外面乱嚼舌头?而收受建筑包工头方面的回扣时,他则有言在前,工程质量一定要好。至于能给多少回扣,让对方自己看着办,他不强求。正因为如此处世,他在单位里的口碑一向极好,不但人不知、鬼不觉地敛集下了一笔财富,还成功地在单位里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清官的形象。<br>其实,洪文生也曾经偶然发现过父亲也有像别的官员一样的地方,也有着世俗的人欲。比如,有一段时间,市政府机关里兴起一股领导干部学开车的热潮。一向严谨、不尚新潮的父亲居然也跟风去学开车,办驾照。他当时就搞不明白:老爸何必要热衷去跟风去学开车嘛?家里放着一个现成的当司机的儿子,单位上也有专职的司机,再说他自己也不年轻了。从哪一方面说,父亲都没有必要自己开车。直到有一次,他开车送本单位一个头头的家眷到城市周边的某个旅游景点游玩,然后把车开到停车场去泊车时,居然发现了父亲开了他们单位那辆灰色的凌志车正好在停车场。从车上下来的除了父亲,还有一个跟父亲亲昵得可疑的年青女人。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悄悄跟踪过去,最后发现他们竟双双携手在附近的宾馆开了房。于是,他就猜到父亲在外面有了一个小情人。再后来,他还打听到了,这女子就是城郊某个乡镇中学的英文教师,叫邝小燕。洪昌明甚至为她在城里买了一个二室一厅的小套间。而他执意要学习开车的动机,多半也是为了在和她幽会时不被别人发觉。<br>这件事并没有让他有太大的震动,都是男人嘛!生理需求,他觉得这件事完全可以理解。只要父亲还为他们姐弟俩保留着一个完整的家,只要父亲不和母亲闹离婚,他就不想去干涉父亲的私生活。他心里很清楚,母亲毕竟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乡下妇女。父亲当年还是个民办小学教师时就娶了她。几十年下来,他们的差距是越来越大,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文化知识、相貌风度。<br>父亲留下的那笔巨款,洪文生是从父亲书房的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拿到的。几笔钱分别存在几张大额存单中。存单上所留的名字都是洪文生。仅仅从这一点,就已经可以推定:洪昌明在决定敛下这一笔笔财富的时候,他最直接的动机就是为儿子洪文生着想。不能说他洪昌明有重男轻女的意识,在这个家里,毕竟洪文倩才是他及这个家庭的骄傲。而洪文生跟洪文倩的情况就不同。洪明昌知道,以洪文倩现在的能力、处境和社会地位,毫无疑问,她的一生都会过得顺顺当当的。可是儿子洪文生就不行了;一个普通的小车司机,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在现今这种市场经济的时代,他注定是难以活得好的。而且国家在制定改革目标时,就已经考虑到精减政府机关和搞车改。这些年来,新闻舆论就在不断宣传下岗减员,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会精减政府机构,他人在位时还好说,若是不在位了,没有人能保证像儿子洪文生这样的人不会丢掉饭碗。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儿子洪文生 失去了公职,除了出去给老板打工,他又能干些什么?<br>有一阵子,洪昌明在梦里,总是会梦到自己的儿子洪文生下岗了,一家人的生活没有着落。自己的孙子和儿媳妇也跟着一块受苦。有一次,甚至梦到孙子沦落到了在街头捡拾垃圾,衣衫褴褛,一脸污秽。他拉着孙子的小手问他:超超啊,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孙子超超用稚嫩的声音说,爸爸下岗了,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阿公啊,我好饿好饿啊。一梦醒来时,眼角居然挂有两行清泪。于是,心里就免不了感慨唏嘘。人啊,你可以不为自己着想,但是你不能不为子孙后代着想啊!他们毕竟是你的姓氏、你洪氏家族的血脉的延续。人性嘛,就是如此!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向清清白白做人的洪昌明也开始收受贿赂,开始有节制、有计划地敛集一些钱财……<br>洪昌明在医院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这些日子,洪文倩多是双休日或每日的傍晚时分过来陪他一两个小时。在这一段时间,他跟洪文倩交谈要多一些。话题无非是女儿、女婿的事业以及将来的发展前景,孙子及外孙的教育问题等等。而他和洪文生独处的时间虽然多,但他们交谈得并不多。他只是断断续续的跟儿子谈了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关于那笔钱的事,他跟洪文生是这么约定的:你妈她是个农村妇女,没有什么文化,处理不了财务上的事情。你姐文倩呢,又是个书斋中人,太单纯了,不知道这个社会的复杂性,不知道人性的复杂。所以思来想去,这件事就只能托付你了。你嘛,千万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文倩。永远也不要说!钱,近期内你也不用分给她。她们现在并不缺钱。但有一点你要答应我,以后,只要有适当的机会,你要把她应该得到的那一份,至少是二百万吧,交给文倩或者文倩的儿子刘远征。我想,远征以后要是能出国留学什么的,这笔钱肯定会派上用场。另外,到时候你姐肯定会问你这些钱是从那来的?那你就说,是你把我收藏的那些字画变卖所得的,或者你自己编个理由吧!总之不能让他知道是我积攒下来的。<br>洪昌明留下的这笔财富,也算是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古说作了一个现代版的诠释。<br>而自从经营了出租车公司,洪文生的日子就明显地富裕起来了。一年后,又开了一家文件打印店。别看他人读书不行,学历不高,但生意却做得很出色。以往,他在市政府机关开小车,了解车辆的运营成本。这些年,他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出手大方,加上父亲的人脉资源。这个关系网,让他的经营如鱼得水。他的体会是:社会才真正是一本读不完的大书。富裕起来的洪文生再跟她姐姐洪文倩说话的时候,就开始显得底气十足,一扫以往那种低三下四的窝襄相。在政府机关小车司机的人生阅历,让他清楚地了解了社会。以现在的眼光,再回过头去看洪文倩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一套套理论,他觉得,他这个老姐,简直就是一个十足可笑的书呆子,幼稚得很。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她根本不懂得人的自利性是与生俱来的!他甚至瞧不起整日在象牙塔里的理想主义者老姐的那一份清高。他清楚地知道、父亲在临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的份量:你姐这个人啊,就是太单纯了一点!“太单纯了一点!”父亲的话虽然说得很含蓄,但他还是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这就是父亲在从另一个角度去评价老姐。<br>父亲留下来的那笔资金,在他手里仅仅经营了一年零十个月,就已经增值了不少。这一点至少说明了,他不是那种成不了大事的人!他有经营管理的才能。这点让他自信,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有钱、懂经营的老板,在现今这个社会,不见得就比老姐这样一个教授的社会地位低。<br>清明前,洪文倩这次回家,她本来是想跟洪文生再沟通一次,看看是否能双方各作一点妥协。洪文生如果一定要搞什么纸物祭品,那就让他去搞好了,反正已经买了!只是不要太张扬、太出格、太浪费就行!可是,当她一踏进家门,就看到客厅里,甚至在她的卧室,堆了许多纸轿车、纸洋楼、纸电视、纸沙发等各种各样的纸祭物品。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她所能容忍的程度,看着心里就很生气。她想:这些人的思维逻辑简直莫名其妙嘛!完全是按照人间的法则来推断阴间的事情;也有衣食住行!但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人间那样有各种社会组织?有阴间社会的公益事业?有一些必须依靠社会才能有力量统一搞起来的公共事业:比如发电厂、电信局什么的。如果没有这些,你给死人烧去那些电器又有什么意思?而退一步来说,假如真有这样的阴间社会,以父亲的智慧,也会跟其它社会成员一样工作、一样靠能力、靠工作取得到报酬。另外,按照家里这些东西的体积和数量,她估计,届时怕要动用两辆工具车来拉。拉着这么满满一车车祭品一路招摇回去,让乡亲们怎么看?在这一点上,洪文倩就觉得洪文生是故意在跟自己作对,是在跟父亲的理想和信仰作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原则问题,不能妥协!<br>事实上,在扫墓时给父亲烧祭品的这件事上,洪文生并不是存心想要跟他老姐作对。洪文生的想法是:老爸生前也算是给他、给他们这个家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能有现在这样的经济基础,全是靠父亲留下的那笔钱经营而来。所以他不能不对父亲虔诚,不能不对父亲感恩戴德。除了这一层原因,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生意场上充满着各种的变数,以至他也和许多生意人有着一样心态,信奉运气、信奉神明佑护,他是希望父亲在冥冥之中能给他庇护。现在,老爸已经驾鹤西去,心存感激的他,能为老爸做的,就只有多焚烧些祭品了。清明节前,城里的商店摊点一般只能买到一些常见的祭品,比如冥币纸、金元宝、纸鞋、纸衣、纸帽等等大路货,而乡镇下面的纸物店铺,纸祭品的种类就多一些,特别是有些店铺还可以特别订制。于是,他就不厌其烦地开着车到乡镇下面的冥品纸物店铺去购买、定制一些精制的纸竹祭品。<br>洪文倩这天刚刚在家小坐,跟母亲说了一会话,正好赶上洪文生又从乡镇下面回来。这回,洪文生搬进来的是做工精细考就的纸洗衣机和纸空调机各一台。洪文生一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客厅里的洪文倩的脸色很难看。洪文倩长得也像父亲一样,遗传了一副条脸。作为一个女人,她那张脸、那长相对男人来说,确实没有什么魅力可言。但姐夫却长得英俊潇洒。当年他们谈恋爱时,姐夫就因为她的长相不美有点不乐意。只是姐夫家是在农村,家穷,禁不住他洪文倩三番五次接济让他感激,以及他家人的人情攻势,以及当时是副局长洪昌明要升迁的政治前景。<br>洪文生进门见到洪文倩,就召呼道:老姐,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洪文倩黑着脸说:你也太过份了!洪文生嘿嘿笑道:姐,你什么意思嘛?是不是说我搞得多了吧?洪文倩板着脸说,你知道我是坚决反对你这么做的!洪文生说,我不就是想孝敬孝敬老爸。你不知道,有些东西还特别难订,不多出点钱人家还不肯做。洪文倩问他,你搞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洪文生说,不就是花个三四千块钱。洪文倩说,拿这些钱干什么不好?如果你钱多烧包了、烧得难受的话,你完全可以把这些钱捐给希望工程啊。你这么干,老爸在天之灵他能安生吗?<br>本来兴冲冲的洪文生让她几句话说得有点难堪,说,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嘛?洪文倩说,意思很明白。以老爸的身份,以老爸的教养,他根本就不希望你搞这一套!清明扫墓的事,我本来是打算跟你妥协的,你想搞,就适当搞一点好了,可谁知道你倒好,越发出格了。这么多东西要是全运到乡下墓地,乡亲们看到了会怎么议论我们这个家?洪文生说,其实这也是乡村里的风俗。洪文倩说,父亲在乡亲眼里的本来就不是什么俗人。他是个教育家。洪文生怏怏地说,老姐,话可不能这么说!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我也不是不承认您的高雅。但您有您高雅的作法,我们有我们粗俗的想法。您就照您心中的老爸的期望去祭奠。我呢,也照着我的想法去做。咱俩河水不犯井水,谁也别干涉谁,行吗?<br>洪文倩越听就越来气,看来,这个从前活得窝窝囊囊,现在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弟弟她是没办法说服了。他根本就没把她这个当姐姐的意见放在眼里。道不同不以为谋。原来一直抱着息事宁人态度的她, 就再也不想和洪文生说什么了。她于是就郑重地通知他:清明节时,她们一家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去祭坟。她们会提前一天,一家三口自己去。洪文生说,这也行,反正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老姐,到时我给您派辆车吧?洪文倩冷冷地说,不用了,我受用不起。车我们自己会想办法。<br>因为在祭父一事上的意见不合,洪家姐弟不是在同一天去给父亲扫墓的。洪文倩按照约定,是在清明节的前一天,带着她丈夫刘范亭和八岁的儿子刘远征先回到乡下墓地的。父亲死后,灵柩就从城里运回海角镇大旺村洪氏家族墓地安葬。墓地建在一座小山的半坡之上。在这一片宗族墓地里,族里先人的墓碑几乎全都是用小牌坊结构,而墓盖的结构,则是圆形或长方形居多。而洪昌明的墓盖、墓碑却设计得与众不同;墓穹是一个长六棱形黑色大理石矮台造型。墓碑的造型则是一本打开了、二十度角摆放的书。其石料用的是灰色的花岗岩石。这些都是洪文倩的丈夫、和洪昌明同在教育局工作的女婿设计的。近五十字的墓志铭文,则出自洪文倩手笔。铭文上的楷体字,是工匠用机器雕刻出的。在父亲的坟前,他们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清理掉四周的杂草、杂物。然后洪文倩夫妇、儿子在三鞠之后,恭恭敬敬地在父亲坟前的碑上摆放上了三束带来的鲜花。洪文倩还特别郑重地在父亲碑前的焚化池里、焚化了一本权威的党建理论刊物。刊物中有她发表在其上、并让她申报教授资格获得通过的论文——《论市场经济中的共产党人的操守》。<br>洪文倩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感恩。她想,父亲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做人。父亲对共产主义、对党的教育事业有着坚定的理想和信念。如果亲爱的父亲真的有在天之灵,当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女儿在党建理论研究方面取得的学术成就时,一定会为他有这样优秀的女儿感到骄傲的。洪文倩这样想着时,对长眠在地下的父亲就充满了一种悯诚的爱意,于是,眼里也就涌动着泪花……<br>洪文生一行则是在清明节当天来的。他开着一辆丰田轿车,带着母亲、妻子小凤和五岁的儿子洪伟超前去祭墓。小凤的弟弟和三个洪文生公司的人员,分别开着一白一红两辆工具车,拉着满满两车的纸物冥品跟随着他的轿车。洪昌明的坟茔及坟地四周的荒草杂物,都已经被早一天来祭扫的姐姐、姐夫一家人清理干净了。老姐她们昨日摆下的三束鲜花,虽然经过一天一夜的晾晒,花瓣花叶都已经发蔫,但大致还是完好的。花,就置放在父亲的墓碑之上。<br>洪文生一行的车辆开到了坟地的山脚下,洪文生和妻子小凤协同手下的人,把车上的各种各样祭物搬了上去,分类整理好,然后按衣、食、住、行分类,每一类按大小的顺序开始焚烧。这纸物祭品当中,有洋楼、冰箱、彩电、小车、大班台、手提电脑、手机以及冥币等各种各样的纸物品,当然,除了冥币之外,大都是些比实物尺寸要小的纸物。但那些祭品种类之丰富、之齐全,就等于现在的富豪人家重新置了一个家。<br>就在所有的祭祁仪式完成之后,洪文生让家人和随从先到山下的车上去等着他。他说,他要独自在坟前和父亲说说心里话。在其它人都离开之后,他才从手提包拿出一尊半尺长、制作精巧的纸制小姐以及几张小姐的照片,独自给父亲烧了,其中的一张还是那个镇中学英语教员邝小姐的玉照。天知道他这么干,要是让眼下活得好好的邝小姐知道了,会不会上门来臭骂他?<br>他又一次跪下来,喃喃地对父亲的坟莹说:老爸,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儿子已经把您应该享用的东西都给您办齐全,也给您捎齐了,您老在阴间就安生受用吧。转而又想,有许多小姐在地下陪着老爸,想必他也不会太寂寞了。<br>2004年<br>张量柱点评:<br>陆小华先生作品的思想性,在这篇小说中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读后,你能深刻感受到作者对社会上那种多重人格的人的批判。小说的结构很简单,就是洪家姐弟在祭祀父亲时,为焚烧什么祭品而引起的纷争。<br>有一点让人感慨的是,作者在小说里的一句——洪昌明留下的这笔财富,也算是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古说作了一个现代版的诠释。<br>古人说,桔生淮南为桔,桔生淮北为枳。那么,读者就要问了,产生这种多重人格的文化土壤,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土壤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