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家书

王莹萧

<p class="ql-block">大学时候,一晚停电,我坐在宿舍书桌前看着忽闪的烛火,闲来无事就用剪刀挑拨烛心,然后剪短。剪着剪着忽然问正靠在床头听音乐的室友:“你说‘何当共剪西窗烛’里面的‘共剪’是怎么回事呢?我觉得干这活儿一个人完全够了。”她说:“应该是手挽着手一块剪吧。”“手挽着手?又不是去散步。一个拿灯一个拿剪刀?似乎也没必要……”我托腮望着眼前的烛火,跳动的火苗微小却有着一种神秘的美。“或者是一个剪一个就呆在旁边傻看呗。无论如何那场景都是其乐融融的。”室友又说,然后两人一起傻笑。</p><p class="ql-block">“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的这首《夜雨寄北》,高中时曾被写在小黑板上挂在教室墙边,大学时又出现在课本上,我却一直没怎么在意。也许是潜在地觉得,这几句既不深邃也不绮丽的文字,在李商隐的整个作品系列中实在太普通了。</p><p class="ql-block">后来去重庆继续求学,从宿舍楼的位置,抬头就可以看到九峰连绵的缙云山,据说就是在这座山上,诗人李商隐吟出了“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句子。西南地区潮湿多云,夜间大气对地面保温作用强,云层下部温度高于上部,暖湿气流上升容易形成夜雨。早晨起来常常能看到楼下的道路和台阶已变得湿漉漉,空气中也遗留着淡淡的雨湿,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下的。顿悟就产生于那一瞬:巴山夜雨,只有怀乡失眠的人才能听到,只有辗转反侧的人感受最深。“君问归期未有期”——在家书上写下这么一行其实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背负太多歉疚。夜雨不息,整个世界都被束缚于无边无际的潮湿阴冷。这么大的雨,池水一定又涨了。渐涨渐满,在夜风与冷雨的搅动下,溢出、又回落,犹如眼中的泪水。雨声紧密,越想睡着就越难以入眠。思念啃噬心灵,诗人想家想到近于幻视、幻听,他产生了类似于丹麦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那种完全抛离当下现实的幻觉:烛光温暖摇曳,映照着妻子的秀美容颜,小儿子已经开始会淘气了,十分惹人疼。没有冷雨,没有孤寂,只有温馨。二人共剪西窗烛,他回想道,那晚巴山夜雨,我多想与你这样相依而坐,真不敢相信终于实现了。</p><p class="ql-block">然而,要想拥有这看似家常的生活,对于为现实生存所羁绊李商隐来说,却是如此的奢侈。</p><p class="ql-block">李商隐童年丧父,十多岁便承担起长子的重任。十八岁入洛阳留守令狐楚府中伴读,后又在令狐楚幕府中做过三年判官。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知道,做幕僚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考中进士,做朝廷命官。历经挫折,李商隐终于在二十六岁考中,并迎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小女儿,然而他却不知道王茂元属于李德裕党而令狐父子靠近牛增儒党。“心怀躁进,忘恩负义,去牛就李,放利偷合!”关于他的诋毁性传言霎时传遍长安城。李商隐去长安吏部应试,本是走过场,吏部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一过,便成为朝廷命官,从此告别游幕生涯。然而吏部放榜,榜上却没有他的名字。落榜,并且受辱。只有妻子却深情安慰他。“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诗人是真想隐居江湖,与爱人过平静日子。可是不能,一大家人需要养活,道路只有一个——做官。硬着头皮再去京城。吏部一试不中,考二次三次。</p><p class="ql-block">最终吏部放榜,李商隐被授予九品上阶官员,职位是秘书省校书郎。品秩不高,但有前程。可是仅干了一个多月就接到调令:到弘农县当县尉,主管治安、刑狱。对于一类人来说,县尉真是个肥差,捉人放人判狱,多方收受贿赂,皆能弄钱。而对于另一类人,他们明白这是要做上级面前的孙子、欺凌百姓的狼。李商隐真不想去。可是他没有拒绝。一大家人等着他养活,官帽又来得如此艰难。可是他干不了欺压百姓的事,历经波折后最终还是辞职。复入秘书省为正字后,紧接着丁母忧居家三年,错过了跻身权力阶层的最好机会。</p><p class="ql-block">生存于党争夹缝,颠沛于宦海沉浮,而让他始终咬牙努力不敢放弃的原因,是肩上沉甸甸的责任。李商隐有个宏大的心愿:移居长安,将妻子老母接去同住。终于,长安城外,樊川之南,美好家园筹建起来。唐武尊会昌元年,他将老母、妻儿、弟妹接到樊南同住。他喜欢把亲人们都聚拢在身边。会昌二年,李商隐重新做上京官:秘书省正字。武宗死,宣宗立。朝廷党争一如既往。李商隐在朝中仍为九品官,俸禄少,家用拮据。他想让家人过得更好。以后子女会更多,他得挣更多钱。他辞去了京城的九品官。这一次他去了岭南的桂州(桂林),入郑亚幕府,担任检校水部员外郎,从六品上阶。官升三级,代价是远赴南蛮。然而朝廷党争又波及桂州,郑亚被贬到更偏远的循州去了。揖别上司兼知音,诗人茫然失所,前程俸禄俱断。到哪儿去?回家,还是继续寻找机会?他选择了后者。为了家,不回家。李商隐掉头向北走荆楚,诗篇《夜雨寄北》问世于烟雨迷茫的巴山中。</p><p class="ql-block">在很年轻的时候,我们也许会有过这样的念头:不喜欢麻烦,也没什么太大的功利心,以为只要愿意也可以如课本中的苏东坡或陶渊明一样,悠然处世、笑看风云。时光流转,才发现终还是走在这样一条路上:与不感兴趣的人每天牵绊,在不感兴趣的环境里奋力攀爬,与最亲的人遥遥相隔,与想要的生活渐行渐远,为生存,也为身后那些沉重或甜蜜的负担。</p><p class="ql-block">渐渐累了,包括开始累于表达。喜欢南宋诗人辛弃疾的那首《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时光起落沉浮,在无声中赋予我们太多。想自己最初喜欢李商隐因其文字的美丽空灵,最终爱上的却是他为生计和尊严辗转奔波的一生狼狈!“巴山夜雨涨秋池”,如“天凉好个秋”一样,只是一缕一带而过的苦笑,内心心酸,却只作平淡语。口吻如叙家常,思念早已哀伤失语。也许是害怕凄风冷雨的味道凉着远方人的心,于是淡淡一句便不再提,独困于凄冷雨夜,却描摹了一副关于未来的温暖图景寄给她。</p><p class="ql-block">李商隐北走荆楚,最终并未能穿越巴山到达成都,因为听说本要去拜访的那个成都的亲戚从来不帮亲戚。重返长安,这是李商隐夫妇此生最奢侈的一段团圆时光,却也是幸福彻底寂灭之前最后的一次绚烂。约一年后李商隐应徐州刺史卢弘止的邀请,去做节度判官。再回长安妻子已身染重病,不久撒手而去。临终前她长久地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个让他一世牵挂却终未能等到长相厮守那一天的男人,她已病弱到没有一丝气力,只能微笑着将他装进瞳孔,然后闭上眼睛,从此永不分离。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每次短暂相聚的幸福背后都伴随着隐忧:她怕丈夫又出去,却心下明白,丈夫的幕游生活尚未结束。他不喜欢京城相当复杂的官场,再者,幕游俸禄高。李商隐总是安慰妻子说:幕游四十五,从此罢辛苦。那时候,妻子也不过三十五,从此衣食无忧,共享天伦之乐……</p><p class="ql-block">仁慈的上天给了人们一种能力,即用对未来的憧憬来解释当下的无奈,把它作为一种为走向完满而必经的过程,这样,之后的理想生活可以给此刻的苦涩笼上一层隐隐的幸福。这种能力是恩赐,有时候却也是陷阱。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一个会先来到。很多时候,心存侥幸心理的人们寄望遥远未来而疏忽于珍惜当下,但其实更多时候,我们不是不明白这个陷阱,只是现实太过于无奈。</p><p class="ql-block">所以,困在原地憧憬未来从某种意义来讲又何尝不是一种荒诞的勇气?加缪曾说,“幸福和荒诞是同一块土地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不可分的。”荒诞才是终极的,那么命运只有两种:要么从荒诞的空隙里寻找幸福,要么更荒诞。受罚的西绪福斯的幸福在于他的呼吸、他的意识、他躬下身子顶起巨石时的强健肌肉,当然还有他又一次下山走向下一轮艰辛的脚步。那么诗人李商隐也有他的幸福,就是在荒诞困顿的生存中、在沉重不堪的生活重压下一刻不停地迎头拼上,为着某种自身预定的理想与理念。在凄冷夜雨中执拗地相信一副温暖的烛光图景,又何尝不是一种荒诞空隙里的幸福?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