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0年夏,我当兵来到青海省西宁市。穿上军装的第一天,被分配到青藏兵站部机关电影队,队长是一位68年入伍的北京女兵,名字叫林暴风!</p><p class="ql-block"> 怎么会有女生用“呼啸之风,怒号之风”这样的词儿取名字?诧异之余暗想,叫这么奇怪的名字,该是何等厉害角色,大概性格乖张,脾气火爆吧。</p><p class="ql-block"> 见到她时,她正拉着一根橡胶水管冲洗礼堂门口的水磨石地面,袖子和裤腿挽的高高的,赤脚穿着一双黑色塑料凉鞋,人瘦瘦的,个头中等,但看上去很精神很干练。她看到我,手里的活儿没停,说了句:“欢迎小田!我这儿马上就好,稍等一下。”她的声音带点童音,吐字清脆,语气平静。</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入伍后的第一位顶头上司。第一次见面并不觉得人如其名,所以印象深刻,记忆清晰。对外表文弱的她叫这么霸气的名字有点好奇。</p><p class="ql-block"> 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她挺随和的,从未见她发过雷霆之怒,甚至没见她和人红过脸高过声。好奇心促使我悄悄问:为啥要叫暴风呢?她并不避讳,大方坦诚,原原本本讲述了名字的来由。别说,这名字背后真有故事,更有一层特别的含义。</p><p class="ql-block"> 她是从她父母开始说起的:我父亲是江西石城人,1926年参加革命,1929年加入红军,在长征途中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历经万水千山抵达延安。我母亲是四川丰都人,家境富裕,接受新式教育时受进步思想影响很大,在抗战爆发后,放弃学业投奔延安。那时在延安,红军干部的婚姻家庭基本都是由组织介绍安排的,我父母也不例外。</p><p class="ql-block"> 1948年,我母亲在河北河间根据地生下我,我还有个哥哥,基本是我母亲自己带着。而那时,正是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守转为战略进攻的关键时刻,部队从内线转为外线作战,从根据地转向国统区,大跨度转移行动军事行动十分频繁,出生仅七天的我不方便带在身边了,只能寄养在当地老乡家。我母亲用一件军衣包裹着我,并在纸上写了我的出生时间和名字,老乡不识字,问她:“林大姐,小妞名字叫啥?”母亲对老乡说:“咱们的战略反攻就像暴风骤雨,已在全国掀起来了,革命成功就在眼前,她就叫暴风,胜利前的暴风。”</p><p class="ql-block"> 那时河北老区还很贫困,多养一个孩子还是很困难的,因此我先后被三户老乡收养过。河北根据地民主政府建制已较为完善,又是最早实行土改的,为按人口分地,进行了人口登记,我的名字就被登记为林暴风。</p><p class="ql-block"> 我在老乡家长到快五岁时,全国已解放三年了,但抗美援朝战事还未完全结束,我父亲那时担任一支防空部队的政委,部队布署在鸭绿江边中国境内,主要防范美军飞机的袭扰。1953年停战谈判开始后,形势不那么紧张了,一部分部队实行轮战,父亲委托他的河北籍警卫员利用探亲机会带着介绍信,到河北河间寻找我,因我先后在三个老乡家寄养,所以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在当地政府帮助下才找到我。我被接到北京,因父亲调到总后勤部机关任职,家也在北京安顿下来了。给我报户口时,没有让我改从父姓姓徐,而是特意保留林暴风这个名字,父母的本意是希望我永远记着根据地老乡们的养育之恩,记着那段黎明之前的历史和我自己不寻常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听完这个故事,不得不说,林妈妈好有革命浪漫主义情怀和坚定的革命必胜信念。</p><p class="ql-block"> 暴风笑了,继续说到:我哥哥的名字就是这个思路取的。哥哥1946年出生,当时正是解放战争胶着时期,行军打仗几乎天天都有,部队炊事班有位老班长赵爷爷,挑着一副箩筐,一头是炊具一头坐着哥哥,跟随作战部队奔波颠沛,我妈妈就给哥哥取名叫徐颠波。你说,我妈妈是不是有典型川妹子的火辣性格?还有摆脱了封建家庭一心干革命的豪迈激情?</p><p class="ql-block"> 我点头称是,觉得林妈妈很有气魄和胸襟,不禁对这样的革命家庭和革命父母肃然起敬,不再觉得暴风这个名字奇怪了,反而有了几分敬意。</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左图大约是1950年刚解放时,两岁的暴风被老乡特意打扮了一番带到城里给拍的照片,寄给林妈妈以解挂念。照片中小暴风望着不知何物的照相机,露出怯生生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右图拍摄于1956年,暴风已有了两个弟弟,此时已八岁的她,俨然是一位充满自信的小姐姐了。</p> <p class="ql-block"> 了解了暴风名字的由来,我对她平时的行事作风就理解了,也更钦佩了。她出身军队高级干部家庭,根正苗红的红军后代,将门之女,没有一点骄娇二气,个人素质非常优秀,对自己要求严苛,工作抢着干不惜力,生活上极为朴素节俭。</p><p class="ql-block"> 举例说吧,她在同批兵中入党、提干是最早的。那时候,有的人会为了入党、提干而积极表现一阵子,但她不是,能感觉到她不论做什么都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自愿这么做的。我们机关除宣传队外,司政后共有十名女兵,她年龄最大,威信最高,她是机关女兵中第一个提干的。提干后就先对我们约法三章,不让大伙儿称呼她的职务,叫她名字就好,我是个新兵不好意思直呼其名,纠结许久才慢慢习惯称她暴风。她本应正常享受干部待遇,比如应该穿制式干部服,但她总说士兵服又没破损,不穿多浪费,一直没换。她可以住干部宿舍,但她仍住在电影队的集体宿舍里,由于我的到来,她把原来的三张单人床拼成通铺,我们三个女放映员加她一个队长睡在这个大通铺上。她严格要求内务整洁,雪白的床单平展无皱,豆腐块被子四棱见方,室内陈设简洁有序,引得机关一些部门还来参观学习过。她应该到干部灶就餐,但她依旧坚持组织机关女兵餐前列队到士兵灶就餐。每个星期天她都自觉去士兵灶帮厨,坚持了好多年,带动了机关女兵也一起跟去帮厨。后来她被提拔,升任宣传科干事,但她仍住在电影队,晚上有放映任务时,她照旧和我们一起干。</p><p class="ql-block"> 在暴风的影响带动下,机关女兵们见贤思齐,积极进步,成为机关大院一道美丽风景线。</p><p class="ql-block"> 我在暴风身边工作时间长了,就更想深入了解她。正好那时全军开展“一帮一,一对红”互帮互助活动,暴风与我结成对子,经常需要通过谈心,查找和解决思想问题。在谈心过程中,她主动谈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p><p class="ql-block"> 她的讲述如下:我算幸运的,在战争年代,有不少部队子女被寄养在老乡家,解放后因种种原因比如找不到孩子下落的,或父母牺牲了等等,总有一些孩子没能回到父母身边,而我幸运被父母找到,并在北京上学,接受了良好教育。我小学先是在总后直属寄宿制五一小学上了三年,后又转到总后直属群英小学走读。我从农村来到城市,见识少,知道自己比同龄孩子落后很多,所以在学习上很努力,成绩还可以,四年级时被推选为少先队大队长。我初中上的是北京第一女子中学,女一中历史悠久,曾在1935年北平12.9抗日爱国学生运动中,是参与学校里唯一一所中学。高中时家人从长远考虑认为继续上女中会对今后适应社会有影响,建议报考我哥哥所在的北京101中学,我有幸考上。101中学的校长是张太雷烈士夫人王一知,学校是晋察冀边区随军干部子弟学校,1949年全校师生徒步从西柏坡迁徙到北京。女一中和101中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校风严正,师资雄厚,我在这两所学校接受到正统的德智体美劳严格培养,接受到红色基因熏陶,接受到学校所倡导的要有社会担当,爱国报国,艰苦朴素,团结奋斗的精神理念。</p><p class="ql-block"> 在女一中读初中时,我被什刹海业余体校选进少年女子篮球队,接受了一年多专业篮球训练,当时正值困难时期,食物紧张,营养缺乏,个子没长起来,从中锋改打后卫,最后还是改练射击了。到101上高中时学会了游泳,学校有个传统,每年9月1号开学第一天,都要组织学生到颐和园横渡昆明湖,是为响应毛主席“到大江大河锻炼”的号召,每班一个方阵,依次从排云殿下水,游到对岸龙王庙。这段经历不仅锻炼了我的体魄和勇气,还培养了团队协作的集体主义精神。</p><p class="ql-block"> 我在高二时已有明确志向,想学医,一心想要报考你们西安的第四军医大学,因文革停课停学,这一梦想最终无法实现。我的学生时代就此止步于高二,成了老三届。后来参军入伍在总后系统,我又看到希望,以为有机会分配到部队医院工作,然而却被分到机关,虽有遗憾,但我知道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军人天职,我从此放弃学医念头。</p><p class="ql-block"> 暴风讲到此又透露了一个心底秘密,她打算三十二岁以后再考虑个人问题。我算了算,从现在到她三十二岁差不多有小十年呢,就问:“干嘛拖这么晚?”她坦言,不愿过早被家庭拖累,而愿意用更多时间和精力多干工作多做有益的事。说这些话时,她是认真的,眼睛里是有光的。</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以她的家庭影响和她接受的教育,以及她的经历,说出这样的话非常符合她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但我还是很感慨,她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真实的林暴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青藏兵站部司政后机关女兵们在政治部楼前合影,时间大约是1971年。从前往后数,第五人是暴风,最后一人是作者。</p> <p class="ql-block"> 学生时代的暴风,左图是在五一小学时,右图是在101上高中时。</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暴风不想过早考虑个人问题,但个人问题找上她了。</p><p class="ql-block"> 部队有纪律,士兵服役期间不能谈恋爱,更不能在驻地找对象,但干部可以。暴风已提干,是有资格谈恋爱找对象的,虽然她为自己设定了找对象的时间表,孰不知自己身处单身青年干部扎堆的地方,事情发展的趋势可能是由不得自己的。因为,她全然不知有一个暗恋者早已对她单相思了。</p><p class="ql-block"> 这位暗恋者是部党委办公室的施秘书,64年入伍的陕西横山籍兵,自提干以来,一直在首长身边工作。曾多次被催婚,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哥哥弟弟都娶了婆姨有了孩子,还有个妹妹也出嫁了,可他屡屡拒绝家里给他说媳妇。催婚的还有他所服务的首长们,给他介绍对象也屡屡被婉拒。直到暴风提干后,他才答应接受介绍。首长们得知他心心念念原是为了等林暴风,现在好了,暴风已是机关唯一的女军官,可以谈婚论嫁了,这是多好多合适的事啊,便立即行动起来,主动牵线搭桥。</p><p class="ql-block"> 在部队,领导为下属介绍对象是很正常很正当的事情,体现上级对下级的关心厚爱。可以说,这还是一项传统的思想工作方法呢。</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经常有首长装作闲转来到电影队,笑眯眯地说:“来找小林聊聊!”次数多了,我们都看出端倪了,这是给暴风提亲说媒来了。反观暴风,先是错愕,因为她毫无思想准备,后是陷入两难,一边是首长们在成人之美,极力促成好事,一边是暴风不愿违背自己的初心,但又不能直接拒绝首长们的好意。我看暴风是遇到天大难事了,连我都开始替她担心,她该如何应付啊。</p><p class="ql-block"> 事情的转机是因为一位关键说客出现了,这位说客不是别人,他是我们宣传科的耿副科长,关心自己科里干事的婚姻大事本就是他的份内,暴风的事他自然要过问。</p><p class="ql-block"> 耿副科长是机关里的大笔杆子,思辨能力和表达能力极强。与暴风谈话没多久,他便摸清了暴风的底数:一,不是不婚主义;二,没有高干子女的所谓清高,看不上工农子弟;三,心里唯一的执念只是要晚婚,而晚婚的理由不为别的,只为更多地献身革命工作。还有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暴风对施秘书印象良好。那年,他们在省军区举办的放映员培训班初次相遇,分在一个班,施秘书担任班长,他留给暴风的印象是人稳重,话不多,能力强。也许就在那时,施秘书已悄悄把要强能干的暴风放在心里了。</p><p class="ql-block"> 耿副科长了解了这些情况,便运用自己最善长的哲学思维方式,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反复阐述主观意志与客观现实的辩证统一关系,强调世俗生活与理想信念并无矛盾冲突,二者关系处理好了,会让人更加热爱生活,热爱工作,更能激发工作热情和动力。施秘书也是有为青年,相信结婚后可以从革命导师马克思与夫人燕妮之间相互扶持,携手并肩的故事中受到启发,为革命做出更多贡献。</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谈话是在电影队进行的,那天直谈到电影散场才结束。有关内容是后来在不同场合听他们提及过,这段文字就是根据我的印象整理的。总之这番话暴风是认真听进去了,她思考多日,慢慢打开心结,困扰她的心理障碍也慢慢想通了,她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p><p class="ql-block"> 这让关心此事的首长们看到希望,趁热打铁,宜早不宜迟,从松动到同意,暴风再无借口推拖了,答应先处个一年半载的,相互加深了解,之后再考虑何时把结婚提上议程。但让暴风没想到的是,她再次被拖入快进程序。这是因为施秘书家里有了紧急情况,施秘书的父亲被诊断出癌症晚期,已报病危,老人一直盼着能看到在外当兵八年的二小子娶上婆姨。这道难题突然摆到了暴风面前,暴风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同意。很快,暴风和施秘书就在司令部会议室以茶话会形式举行了简朴热闹的婚礼,宣传科范科长担当司仪,在大家的祝福声中,大婚礼成!</p><p class="ql-block"> 随后,获准婚假二十天,即刻赶往陕北横山那个叫施阳台的小山村,因为不知病重的老父亲还能坚持多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1972年,暴风和施秘书在西宁市领证结婚,两人面带微笑拍下了这张结婚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暴风的婚姻大事从提说到领证到结婚,前后只有四个月时间,这与她先前的三十二岁青春之约,突然提前到二十四岁结婚,这么大的起伏和反差,暴风内心该有怎样的波澜呢?</p><p class="ql-block"> 暴风度假归队后,真实向我披露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和无限感慨。下面是她的讲述:</p><p class="ql-block"> 我对陕北农村的生活环境和乡亲们的生存状况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听他说过。但实地看到的情况,还是出乎意料。那里交通条件很差,汽车只能通到离他家较近的绥德县,从绥德往他家去有一条土渣路,但也只到马邑河沟口,且不通公共汽车,若有顺路的拖拉机或驴车或可搭乘,剩下的十几里山路几乎就是羊肠小道。我们背着二十多斤大米和糖果糕点向着施阳台村行进,他小弟弟跑出七八里地来接我们,几个放羊的孩子看到,一边喊着“二子回来了!二子婆姨回来了!”,一边往村里报信去。村里人听到都来看,议论说:“二子的婆姨是个女兵,还是个北京娃哩。”</p><p class="ql-block"> 几天前他父亲强撑着病体从绥德二康医院出院,就是借了个驴拉的板车,在这样的路上颠簸着回家的。</p><p class="ql-block"> 村里也没有像样的路,环境杂乱。他家有两孔石口土窑,一孔让结了婚的大弟弟住着,一孔主窑最里边有一个大炕,老两口和小弟弟还有回娘家的妹妹住着,窑口有个连灶小炕,是我们的栖身之处,也是做饭的地方,等于全家吃住都在一孔窑洞里。院墙是用碎石垒成的。生活用水困难,卫生无法讲究了,但我每天还是早早起来,洒扫庭除,婆婆看到一身军装的我在扫院子,就说:“哎呀!你就跟’闹红’时的八路军一样啊!”</p><p class="ql-block"> 为了我们结婚,家里省吃俭用提前准备了一些粮食,其实就是玉米面和荞麦面,没有细粮。一些关系很近的亲戚想请我们吃饭,拿得出的只有玉米面窝头或荞麦面饸饹。而有些村民甚至是缺粮状态,有一顿没一顿的。</p><p class="ql-block"> 看到这些,我内心真是五味杂陈。当年毛主席转战陕北时曾到过这里,老区人民再穷再困难,都要拿出自己的全部来支持革命,为革命做出了那么大贡献,现在都1972年了,真没想到老区人民却过的这样苦!</p><p class="ql-block"> 但同时,我看到陕北老乡在这样苦焦苦熬的贫困日子里,依然活得坚韧顽强,乐观开朗。你可以从他们唱的《横山上下来些游击队》的信天游歌声里体会到他们对“闹红”的热情支持以及奔放的不屈性格,也可以从孩子们穿的棉衣上,看到妈妈们精心用各色碎布旧布搭配拼色出的艺术感,还可以从年轻婆姨和姑娘们送给我绣工精美的花鞋垫和花荷包上,感受到她们热爱生活,认真生活的态度。</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这些有着独特审美的大俗大雅的民间艺术,内心感慨万千,又深受感动,经常会眼含热泪。不觉十天过去了,他悄悄问我“还能坚持吗?”我回答“能!咱们是在接受革命教育呢。”</p><p class="ql-block"> 也许因为我们的陪伴,老人家心里高兴,病情有所缓解,但婚假有限,我们得离开了,他的家人依依不舍与我们挥手告别。</p><p class="ql-block"> 下一站要去见我的父母。我父母此时已不在北京,因军委的一纸通令,他们被疏散下放到山西太原。这之前,我结婚的事已提前写信告诉家里了,爸妈是知道陕北情况的,他们主要担心将来会家庭负担太重。我哥哥有不同意见,他主张在北京找对象,以后可以调回来,离父母近些。并立即行动,为我介绍他的高中同学,101中学校友,某中央部委领导之子。我对101有些高干子弟傲慢骄纵的表现是有看法的,并无兴趣在那个圈子里找对象,而且我长期上寄宿学校,已有较强独立性,所以写信回复家里: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写信只是告知一声。当我和他回到太原家里,父母还是表现出高兴和欢喜,他们原本就对陕北老乡有好感,接触了几天,我妈认为挺符合她的标准的:人品端正,脾气好,有文化,是忠厚之人,女儿值得托付。而我妈不知道的是,他家的真实情况我没敢说。</p><p class="ql-block"> 至此,暴风的婚姻所有程序都完成了,他们转道北京乘火车回到西宁。回来后就把她收到的花鞋垫和花荷包分送给我们,我挑选了一个小小的针线荷包,玄色素布打底,上面绣着一朵鲜艳的山丹丹花,色彩对比强烈,看起来既夺目但又很协调,果然民间艺术具有大美效果。</p><p class="ql-block"> 我觉着暴风的陕北和太原之行,彻底解决了她所有心理问题,她得到了父母的祝福,她在陕北老区可能找到了小时候在冀中根据地的熟悉感觉,她还可能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领导的撮合下被安排结婚的,与父母当年在延安由组织介绍结婚的情况不谋而合。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巧合更让她内心释然的?</p><p class="ql-block"> 我还想起另外一个巧合,暴风的婚姻家庭与另一个小家庭有某些相似。</p><p class="ql-block"> 那时她还是电影队长,带我外出放电影,去的是西宁以东三十公里外的平安驿农场,连级单位,场部不大,一个小小的院子。我和暴风挂好银幕架好放映机,在等待天黑开演时,暴风意外看见一个熟人,是个年轻女子,不像是普通家属,人很漂亮,不是那种一般的好看,而是真漂亮,且气质娴淑静雅。在农场这样的环境,看到一个让人惊艳的女子,这反差有点太大,不禁想知道她是谁。暴风与她交谈了好一会儿,电影要开演了,她要去炊事班,说是为我们准备宵夜。在炊事班帮厨可能就是她的日常工作。</p><p class="ql-block"> 完成任务返回途中,暴风给我讲了她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她是总部首长的女儿,比我大两岁,在同一个大院长大,彼此很熟悉。在她读高三时,喜欢上了她父亲的秘书,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学识渊博的年轻军官,父亲请他在高考前辅导一下自己的女儿,不曾想她被年轻秘书的才华深深吸引,因此坠入爱河,并越陷越深。父母发觉后予以干预,但已无济于事。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让她父亲受到冲击被揪斗,家人离散。年轻秘书同时受到牵连,被发配到大西北,先是在贵南军马场劳动了几年,大概认为表现好,又被转送到距西宁市不远的条件稍好的平安驿农场。已是大一学生的她当时无学可上,不顾一切一路辗转追随,在那苦寒之地,俩人相依为伴,结为患难夫妻。</p><p class="ql-block"> 我们看到她身边有个瘦瘦高高戴眼镜的年轻军人,还有两个小男孩,一个大约四五岁,一个大约两三岁,这应该就是她的四口之家了。</p><p class="ql-block"> 听了暴风的讲述,我不禁感叹,这个出身高干家庭的美丽女子就像是汉代富商之女卓文君,因一曲《凤求凰》与穷书生司马相如私奔,当垆卖酒;又像唐代相国之女王宝钏,曾被乞儿薛平贵搭救过,就甘愿到寒窑吃糠咽菜苦捱一十八年。而她和他的故事堪比历史轶事和传统戏剧里的才子佳人。</p><p class="ql-block"> 这个有着传奇色彩的故事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暴风结婚后,我不止一次想起暴风的这位闺阁女友,她们同在总部大院长大,同为总部首长家的名媛千金,又都选择首长秘书为伴侣,俩人还意外巧遇在古老的唐蕃古道古驿站平安驿。一千多年前青海平安驿,见证过大唐文成公主经过此地远嫁吐蕃,现在同样见证了两个当代女子走在既有巧合又不相同的人生道路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暴风结婚后,从电影队搬走了,新房在机关一栋筒子楼里。她每天从家到宣传科上班,下班后回家操持一日三餐。我们见面机会少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p><p class="ql-block"> 但看暴风,似有一些明显变化,有了几分柔和温润,特别是她婆婆、小姑子、小叔子来部队探亲,她轻声细语、周到细致的待承,已很有贤妻范儿了。</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暴风还是那个干起工作来又飒又刚、不甘人后的带头大姐吗?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给出了明确答案。</p><p class="ql-block"> 我们部队有一支男子篮球队,极负盛名,与青海驻军所有部队的男篮交手从无败绩,甚至青海省专业体工队也几乎没有赢过。部队从上到下都引以为傲,特别喜欢看球队比赛,所以经常举办与友邻部队的篮球友谊赛。</p><p class="ql-block"> 一天,省军区独立师主动带着男篮女篮来切磋球技,可我们没有女篮,无法满足男女队各打一场的要求,但对方认为我们部队在西宁就有两所医院,女兵云集,找几个会打篮球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几经协商,实在推脱不掉,领导只好答应临时由机关女兵组织一支女篮,指派男篮出一人当场外指导,只打三十分钟,既算表演也为男篮比赛热热场子。</p><p class="ql-block"> 接着,就把任务下达给了宣传科林干事林暴风。暴风从家里被找来,见灯光球场已被围的水泄不通,人家女篮在场上热身许久了,看来这任务绝对推不掉了,这场球就是出洋相也得打了。</p><p class="ql-block"> 机关仅有的十名女兵被紧急召集来了,那个场外指导一边讲解篮球攻防战术,一边简单训练了几下发球、传球、运球、投篮动作。首发阵容就是暴风加我们电影队全体和打字室一女兵,暴风被指定为队长。</p><p class="ql-block"> 哨音一响,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只见人家一身红色球衣,白色回力篮球鞋,个头高挑,训练有素,而我们只是军衬衣、军裤和解放胶鞋,个高的没几个,每人的号码还是用粉笔写在后背上的。开场几分钟我们这边不是走步、打手,就是发球踩线、抱球就跑,裁判没法严吹了,不明显的犯规就当没看见,对方见我们太菜,也不再全场紧逼盯人了。</p><p class="ql-block"> 这场球还有看头吗?还值得继续打下去吗? 这球还真有看头, 因为林暴风在场上!</p><p class="ql-block"> 暴风以一人之力,奉献了以弱打强的许多精彩亮点。她表现出明显的运动天赋,曾在北京什刹海业余体校少年篮球队打下的基础依然扎实,动作规范,反应敏捷,爆发力强,速度快,弹跳高,在场上敢打敢拼,积极抢断,甚至多次在对方篮下奋力起跳,拼抢篮板球,然后一个长传传回后场,力量之大真有点难以招架。看到暴风如此拼抢,我们也努力配合,逐渐适应了场上的激烈对抗,被动挨打局面有所改观,暴风也因此成为对方主要防守对象,有两三人围堵她,正好给她创造机会分球组织我们进攻,虽然实力悬殊太大,但总还有点成功率,好歹投进了几个球,没有输得太难看。</p><p class="ql-block"> 这场球我们几个女兵轮流上场,或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只有暴风打满全场三十分钟,只要她拼抢得球,或她投篮命中,场边就会响起一片叫好声喝彩声,这效果完全超出观众对这场比赛的预期,为接下来精彩激烈的男篮比赛铺垫烘托了理想的热场氛围。</p><p class="ql-block"> 球赛虽然输了,但暴风的出色表现领导还是满意的。可是,没有人知道暴风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p><p class="ql-block"> 暴风答应上场打球时,心里其实是发虚的,因为这个月生理期一直没来,还没来得及做孕检,就碰上这么一场不期而遇的篮球赛,此时已容不得她犹豫,以为不会那么巧,怀着侥幸心理上了球场,在场上她忘掉自我,奋不顾身,只为完成任务,这是她对待工作的一贯态度,她的本心,她的信念,没有丝毫改变!</p><p class="ql-block"> 暴风担心的事后来被证实了,她那时的确已怀有早孕。可惜的是,这场激烈的球赛多少还是影响到胎儿的前期孕育。尽管暴风很小心,但有时干起工作来就忘了自己有孕在身。那段时间,正好有项工作是发放《毛选》五卷给全部队人手一册,每天都有各单位开着车到宣传科来领书,暴风就一捆捆往车上搬。这样大强度的劳动,最终让保胎失败,四个月后还是发生了先兆流产,暴风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p><p class="ql-block"> 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替暴风难过,但她却很平静,没有任何抱怨,也从不对别人说。直到现在,我脑海里经常会闪现她在那场球赛上奔跑跳跃、迅疾如风的身影,还会联想到那个在冀中大平原上快乐撒欢的追风小女孩,而我经常挂在嘴边的暴风这个带有革命色彩的名字,与她是如此契合,人如其名,名如其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暴风的故事讲完了,她的后续情况在这里做个简单交待:球赛结束后不久,暴风调离机关,调到所属第325医院任科室教导员。四年之间,从提为排级队长到升任连级干事,再到营级教导员,暴风的进步不可谓不快,这当然是她凭自己出色的工作表现和工作能力干出来的,是各级领导和同事们有目共睹并充分肯定的。</p><p class="ql-block"> 暴风先后在325医院门诊部和大外科工作多年,直到那年大裁军,暴风转业回到北京,在丰台区统战部和区政协工作到退休。她的夫婿施秘书也调到北京,是总部机关一个部门的领导,也已退休了。</p><p class="ql-block"> 暴风现在家庭生活幸福美满,她有两个可爱的儿子,后来又有了三个漂亮的孙女,一家九口和睦相处,夫妻互敬,子孝媳贤,儿孙承欢,这也是暴风自身垂范,持家有道,所以才有如此福报吧。还有暴风一直牵挂的陕北横山老家,早已凭着当地丰富的煤炭油气资源脱贫致富了,家里的孩子们大多都在榆林城里买房定居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暴风调到325医院后不久,也调去医院政治处,与她共事多年。在大裁军那年我也转业了,安置到西安市委办公厅工作到退休。我们一直保持密切联系,开始靠通信,现在有了互联网,沟通交流更方便了,暴风的情况自然要格外关注和了解的。暴风告诉我,今年是她们夫妻结婚五十周年,也就是金婚之年了,多好多巧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我这篇讲述她故事的文字,如果暴风认可,就算我送给他们夫妻的金婚贺礼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题头照片是1968年暴风入伍后在齐齐哈尔哈拉海军马场新兵训练时拍摄的背枪策马的英姿。</p><p class="ql-block"> 2022年5月20日</p><p class="ql-block"> 西安•四医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