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梁启超及其讨袁檄文</font></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font color="#39b54a"><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 \ 安立志</div></font>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梁启超</h3> 梁启超是中国近代史上绕不开的人物,他的头衔很多,戊戌变法领袖、中国近代著名政论家这两个称谓,是大体公认的。梁启超这个人物很复杂,作为维新派,他曾与清廷的保守派相对立;作为立宪党,他曾与孙文的革命党相对立。作为民初政治人物,他也有联袁、捧袁、反袁的不同阶段。有人概括其特点为“善变”,“善变”总有“投机”性质,但他的“善变”与“投机”并不都是负面的,至少反对帝制复辟是值得肯定的。<br>1911年的辛亥革命,统治中国200多年的满清王朝寿终正寝,延续两千多年的皇权统治土崩瓦解了。1912年诞生的中华民国,至少名义上是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袁世凯曾是晚清重臣,也是民初枭雄。这个老奸巨猾的政客,攫取了辛亥革命的成果,成为民国初年的头面人物,权力的膨胀助长了野心的膨胀,这个不知“共和”“民主”为何物的乱世奸雄,竟然丧心病狂地复辟已经灭亡的皇权帝制,这就是1916年的洪宪风波。<br>由于戊戌变法失败,遭受清廷追杀,梁启超亡命海外十余年,直到1912年才从日本返回国内。这个曾经主张政治改良、开明专制的晚清风云人物,一度对袁世凯寄予厚望。此时的袁、梁关系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相互利用。袁世凯试图利用梁启超的社会声望,排斥国会中实力较强的国民党;而梁启超则想利用袁世凯的权势,实现个人的政治抱负。梁启超加入了以依附政府、维护国权为宗旨的进步党,与强调民权、反对专制的国民党相抗衡,进入所谓的“第一流人才内阁”担任司法总长(辞职后任币制局总裁)。任职期间,梁启超就司法与币制改革提出不少具有进步意义的意见与方案。然而,这却与袁世凯大权独揽、权力独裁的想法相冲突,1914年底,心灰意冷的梁启超,自知其为政论家,而非政治家,只好辞去公职,回归书斋。<div><br>梁启超毕竟不是甘心翰墨的书呆子,这个流亡日本期间曾经大量接触和撰述过西方民权理论的近代文人,眼看袁世凯挂上倒档,倒行逆施,并迅速启动了改造“约法”、权力世袭、悍然称帝的三部曲,他终于不再沉默了。<div><br>梁启超回忆说:“去年(1915年)正月,袁克定(袁世凯的长子)忽招余宴,至则杨度先在焉,谈次历诋共和之缺点,隐露变更国体、求我赞同之意。余为陈内部及外交上之危险,语既格格不入,余知祸将作,乃移家天津,旋即南下,来往于广东上海间。”(《饮冰室专集(三十三)》,中华书局,民国二十五年,页143。以下同书只注页码)这大约是梁启超与袁世凯从合作到抵牾再到讨袁的前奏曲。<div><br>提到梁启超讨袁,不能不提他那篇名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1915年8月,为袁世凯称帝摇旗呐喊的筹安会刚成立,一周后此文稿毕。梁启超站在改良与立宪立场上,无情挞伐了袁世凯暗中支持的筹安会,他那支鞭辟入里的健笔,笔走龙蛇,纸卷风雷,陷袁世凯称帝图谋于十分狼狈与尴尬的境地。作为皇权专制的受害者,特别是他曾直接遭到过慈禧太后的长期通缉,他对专制君主的认识入木三分,“盖君主之为物,原赖历史习俗上一种似魔非魔之观念以保其尊严”。在他眼里,皇帝不过是似魔非魔,似神非神的怪物,他们坐在金殿之上,“譬诸范彫土木偶,名之曰神,舁(yú,本义为“抬”)诸闳殿,供诸华龛,群相礼拜,灵应如响。”一旦滚下龙床,偶像坍塌,就被“投诸溷牏(hùnyú,引马桶厕所义),经旬无状,虽复舁取以重入殿龛,而其灵则已渺矣。”(页94)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帝制,“实不忍于共和之敝,而欲以君主专制代之,谓为良图,实所未解。”(页90)并对实行共和就会导致政治混乱,因而必须改变国体,恢复帝制的借口进行驳斥,“谓共和必召乱,而君主即足以致治,天下宁有此论理?”(页93)“而谓国体一更,政制遂可随之翻然而改,非英雄欺人之言,即书生迂阔之论耳。”(页90)他直接指斥筹安会的劝进与拥戴行径,“今独何心,乃有上号劝进之举?夫果未熟而摘之,实伤其根;孕未满而催之,实戕其母。”(页95)</div></div></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袁世凯</h3> 清廷坍塌后,袁世凯以军政巨头的地位,控制了全国局势,先是临时大总统,后则正式大总统,就职之后曾数次亲口宣示中外:“世凯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当共和宣布之日,……当永远不使君主政体再见于中国。”“余欲为华盛顿,非拿破仑也。”《袁世凯与中华民国》,文海出版社,民国二十四年,页41、58、65)梁启超的雄文,不仅充满了雄辩的逻辑力量,而且讲究论战的政治策略,表面抨击的是筹安会,实则将了袁世凯一军,他质问筹安会诸公,你们主张君主制,那么,你们拥戴的皇帝是谁呢?(“公等主张君主国体,其心目中之将来君主为谁氏?”)如果你们在袁世凯之外推戴君主,“今大总统朝甫息肩,中国国家暮即属纩,以公等之明,岂其见不及此?”,你们对得起大总统吗?如果你们推戴袁世凯为君主,“今大总统即位宣誓之语,上以告皇天后土,下则中外含生之俦实共闻之……公等岂其漫无所闻,乃无端而议此非常之举耶?设念及此,则侮辱大总统之罪,又岂擢发可数?此亦四万万人所宜共诛也。”(页95-96)梁文抓住袁世凯曾经的誓言,笔力千钧,直击要害。他一针见血地揭穿这些人的政治图谋与人格操守,“今在共和国体之下,而曰可以明目张胆集会结社以图推翻共和;则他日在君主国体之下,又曷为不可以明目张胆集会结社以图推翻君主?”(页96)<div><br>在袁世凯帝制失败的当年,梁启超回顾此文经历时说:“筹安会发起后一星期,余著一文题曰《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其时亦不敢望此文之发生效力,不过因举国正气销亡,对于此大事无一人敢发正论,则人心将死尽,故不顾利害死生,为全国人代宣其心中所欲言之隐耳。当吾文草成,尚未发印,袁氏已有所闻,托人贿我以二十万元,令勿印行。余婉谢之,且将该文寄袁氏。未几,袁复遣人来,以危词胁喝,君亡命已十余年,此种况味,亦既饱尝,何必更自苦。余笑曰: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此浊恶空气中也。来者语塞而退。”(页143)按其自述,袁世凯以20万银元购买梁启超的万字长文,这笔稿酬是可以创造世界纪录的。利诱不成,又加威胁,袁世凯以梁启超曾经的长期流亡经历来威胁,以迫其就范。梁启超试图以这些细节证明其不为利诱、不惧威胁的气节与风骨。可惜的是,梁启超个人的这一说法竟为多本史著所采纳。然而,梁启超这个说法是无法自恰的,似乎带有自我标榜、高格自标的性质。一者此事只是梁启超个人的说法,并无旁证;二来梁启超自己的说法也前后不一。7年以后的1922年12月25日,梁启超在南京学界发表讲演,又这样说:“当我那文章还没有发表以前,有一天他打发人送了十万块钱一张票子和几件礼物来,说是送给我们老太爷的寿礼。他太看人不起了,以为什么人都是拿臭铜钱买得来,我当时大怒,几乎当面就向来人发作。后来一想,我们还要做实事,只好忍着气婉辞谢却,把十万块钱璧回,别的礼物收他两件。同时却把那篇作成未印的稿子给来人看,请他告诉袁世凯采纳我的忠告,那人便垂头丧气去了。”(《饮冰室文集(三十九)》,页90)两番回顾,前后矛盾,送的钱数不对,贿买理由不对,拒绝方式不对,文稿处理不对,细节存在多处乘谬。因此,梁的说法只能存疑。</div> 其实,梁启超根本无须自我标榜,舆论的反映就是最好的证明。文章发表后,一纸风行,洛阳纸贵,1915年9月3日的《京报》,“即日售罄无余。而凡茶馆、旅馆因无可买得只可向人辗转抄读。又有多人接踵至该报馆请求再版。……及次日《国民公报》转录,始少见松动。然《国民公报》因限于篇幅,不能登完,故四、五日每至一机关一社会集合场所,则见彼此见面即问:‘君有三号之《京报》否?今、昨之《国民公报》亦可。’于是,此两日《国民公报》之销场比之三号之《京报》又加多。……如此直至6日,购者仍接踵而至,而该报实已无余,乃宣言准于今日(7日)将梁氏之文单印发售。此两三日间,《国民公报》销路畅旺为向来北京报纸所未有。”(《梁启超传》,人民出版社,1993年,页351-352)读者是报纸的通行证,报纸是民意的风向标,至少在当时是如此。<div><br>后人在谈论这段历史时,对梁启超此文同样标举甚高。美籍华裔学者唐德刚称,梁启超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那是“一篇掷地有声、脍炙人口,而有深远影响的佳作”,“梁启超他那篇《异哉》的文章,当时便风靡全国,洪宪王朝的彻底毁灭,《异哉》就要负一半的责任。”(《袁氏当国》,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02年,页280、285)意思很明确,摧毁袁世凯帝制复辟的图谋,军功章有一半要归于此文。最有说服力的评价来自梁启超的弟子、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蔡锷,他指出:“帝制议兴,九宇晦盲。吾师新会先生(即梁启超)居虎口中,直道危言,大声疾呼,于是已死之人心乃振荡而昭苏。先生所言,全国人人所欲言,全国人人所不敢言,抑非先生言之,固不足以动天下也。”(页1)</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蔡锷</h3> 一个枪杆子,一个笔杆子,干革命靠这两杆子。这句话人们耳熟能详。唐德刚指出,袁世凯的“锦绣江山”,是被“梁、蔡师徒(梁启超、蔡锷),一文一武打垮了的。”(《袁氏当国》,页265)史学家丁中江也认为,“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对筹安会和袁称帝的打击,不下于蔡锷领导的护国之役。”(《北洋军阀史话七十•国体论战》)唐德刚与丁中江的评述,都强调了梁启超在舆论方面发挥的作用,强调了笔杆子的重要性。1915年8月23日,此文草毕,梁启超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吾实不忍坐视此辈鬼蜮出没,除非天夺吾笔,使不复能属文耳!”(《梁启超家书》,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页211)梁启超本人也承认,“我们两个人(梁启超与蔡锷)讨贼所用的武器各不相同,蔡公靠的是枪,我靠的是笔。”(《饮冰室文集(三十九)》,页89)这说明,梁启超不仅对自己的笔杆子自信满满,他也充分意识到笔杆子在讨袁斗争中的特殊作用。<div><br>其实,在武装反袁方面,梁启超也是重要的组织者与参与者。这篇檄文发表前后,梁蔡师生二人在天津多次密谋武装反袁,发动护国战争。1915年12月,梁启超曾希望劝谕袁世凯幡然改过,悬崖勒马,进行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要求袁世凯信守大总统就职誓言,既然袁曾“明誓数四,口血未干,一旦而所行尽反于其所言,后此将何以号令天下?”他警告袁世凯毋迷信武力,“夫使仅恃威力而可以祚国也,则秦始、隋炀之胤,宜与天无极;……”他劝告袁世凯不要倒行逆施,“立国于今世,自有今世所以生存之道,逆世界潮流以自封,其究必归于淘汰。”他劝告袁世凯尊重民意,“涵养自由发抒之舆论,毋或矫诬遏抑,使民志不伸,翻成怨毒。”他最后忠告袁世凯,“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同斩。”(页20-21)梁启超希望袁世凯接受忠言劝谏,主动放弃称帝野心,可谓用心良苦,仁至义尽。然而,此时的袁世凯帝欲熏心,权迷心窍,梁启超这些话如同马耳东风,事实上,在梁启超写这封信的当天,袁世凯已经决定接受称帝拥戴了。<div><br>1915年末,梁、蔡二人先后乘船离开天津,分别绕道日本与越南,赶赴云南与广西,正如梁启超所说,他们二人可谓“定策于恶网密布之中,冒险于海天万里之外。”1915年12月25日,蔡锷在云南举兵起义,讨袁护国战争爆发。此后不久,梁启超赶赴广西,通电全国,广西独立。1916年5月,梁启超担任了两广护国军都司令部的都参谋,并推动两广、云贵四省成立军务院,以统一讨袁战争的军事、政治等事务,梁启超担任政务委员长。护国战争中的公函、文电几乎全部出自梁启超的手笔,他其实是护国军的精神领袖。为争取广东都督龙济光的支持,梁启超甚至不顾生命危险,明知对方杀害了他的同事,仍然出席了一场杀机四伏的鸿门宴。他无视对方凶焰,拍案而起,怒斥道:“我单人独马手无寸铁跑到你千军万马里头,我本来并不打算带命回去。我一来为中华民国前途来求你们帮忙,二来也因为我是广东人,不愿意广东糜烂,所以我拼着一条命来换广州城里几十万人的安宁,来争全国四万万人的人格。既已到这里,自然是随你们要怎样便怎样!”(《饮冰室文集(三十九)》,页96)<div><br>1916年3月,他在《在军中敬告国人》一文中,一针见血地揭露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实质:“处今日文明之世,而行中古权谲残刻之政,外袭众建之名,内蹈专欲之实,黜全国之智,箝全国之力,涸全国之资财,摧全国之廉耻,而以资一时便安之计,成一姓篡窃之谋。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取子毁室,率兽食人。循此迁流,更阅年载,则人道且将灭绝于中国,而中国更何自由存于世界者。”(页115)并强烈表达了武装讨袁的决心和意志,“不得不毅然决然挥泪沥血,从诸贤之后,以与袁公相见于疆场。”(页116)这个始终坚持改良、反对革命的维新志士,终于举起了武装反抗的旗帜。<div><br>在全国民意和护国战争的压力之下(这其中尤以舆论压力与军事压力为重要因素),袁世凯作了83天洪宪皇帝,于1916年3月22日被迫取消帝制,6月6日即一命呜乎。</div></div></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