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转百回梦

江源

1

近三年经常做一个梦，梦境几乎相同。

梦见老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树上结满了石榴；梦见窗前一丛茂盛的翠竹，因为竹子长得太旺盛，不知道院子墙边的哪个角落里就会冒出几个小竹笋；会梦见院子里的樱桃树，樱桃树上挂满了晶莹透亮的红樱桃，母亲怕鸟啄樱桃，在树上挂了花花绿绿的飘带，风吹过，飘带飞扬；梦中听见鸟儿的鸣叫声，鸟儿像馋嘴的孩子遇见美食而不得，着急得想偷吃樱桃。

有时候，会在梦中见到院子里的有个长长的条形凳，那个条凳是干什么用的？我醒来后，想来想去，不得而知。我又努力回忆，在记忆深处，家里似乎有个这样长长的木质条凳。但为什么一梦见回家，就会见到这个条凳呢？难道真是家里一草一木都深入梦境，这就是“魂牵梦绕”？

这是个悠长的梦，梦里氤氲着暗夜和疏远，因为回家找不到母亲了。

她真的走远了。

她去了哪里呢？我很挂念她，梦里多次打听她的下落。我心里明白的很，她一生独立、坚强，但是孤独、寂寞，我们终于长大，各自有了归宿，她放手去了想去的地方。

其实，我只想在梦里能见她，她不要躲起来，再也不出现。

梦里不见，我成了被遗弃的孩子，心慌而难过。

2

十年前，母亲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时候，我梦见她，短发乌黑，面色温润，穿着得体。她住在桃花盛开的地方，那是一处她喜欢的院子。院前是运河，院子周围栽着的树木，花草鲜妍，甚是静谧优雅。她笑吟吟的，满面春风，很满足那样的生活。

我清晰地记得，梦醒后，我虽知道她离我远去了，但因有这个梦，我满心欢喜。

梦里有她，就有家。

那片土地，还有母亲的痕迹。

3

十二年前，在梦里母亲还来看我。

那天中午，我躺在老家午睡。我看见了她，她一身家常打扮，微微弓着腰，背着手，从大门口进来，步态轻盈。

我看见她回家，就像她无数次从外面归来的时候一样。

她走到床前，轻轻地坐在我的身边。坐了一会儿，看我睡得正香，她伸手想拉我的手，我却把手缩了回去。我有些紧张，因为我明明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了，她怎能来拉我手？那样清晰的情景，丝毫不像在梦里，我感觉自己明明没睡着。

我猛然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又看看外面空荡荡的阳光，哪有母亲在？我心里升起一种巨大的虚空感，然后是巨大的羞愧感。我不是整日地想念她吗？她真的来到我身边了，想要亲近我，而我却害怕了她的亲近，她是我最亲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害怕自己亲人的魂魄，这是怎样的一种羞耻啊！

我就像藏着一件秘密一样，把这个梦一直藏在心底深处，一藏十多年过去了。

4

如今，我无比想念母亲能入我梦来。不要让我总是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找寻她，不要总让我在梦里十分焦急地打听她的下落。

无论是梦里梦外，我一直想着如能再相见，我只想告诉她，她深爱的孩子们都已独立，人间无论是悲欢，还是苦乐，他们都能自主承担。惟愿她在另一个时空里，活成自己愿望中的样子，不要委屈自己，愿她一定要幸福，不再为任何人负累。

当我懂得她的委屈和不易时候，她已走了多年。

所有的懂得都需要时间的酝酿，需要人间阅历的磨砺。

走过风霜雨雪夜，才懂人间冷暖情。

我逐渐懂得，你却逐渐消失......

世世代代的人世更替，如草木的一岁一枯荣，不能复制的经历，都是一个人的一生。

5

都说人到老了后，喜欢唠叨，喜欢回忆曾经的辉煌或委屈。他们就像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过去的一切，让听者感到厌烦。殊不知，老人们念念不忘的，是浓缩了他们一生的辛酸或者荣耀。

在人间，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啊，如蝼蚁一样。但无论多么渺小，对个人来说，所有的经历都浩大的一生，那些欢乐、苦痛、荣耀、委屈......一日一夜，一分一秒，他们在爱恨情仇里，成就了他们活生生的今生今世。

一生一世就是一个人从血肉之躯冷暖贫富，到精神世界的悲欢离合。

等我们懂得老辈人的一生经历的时候，那人或许早已逐渐消失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闪光，遥远，又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