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豆香

徐茂

在山西省的版图上，晋西北就像一位满脸皱褶的老人，他静静地蹲守在黄河岸边，与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壑壑坚贞地守护着一个亿万年的约定。

五寨县，晋西北小城，上帝毫不留情地为它关上一扇大门的同时，又怜香惜玉地为它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在山西省管辖的百余个县里，不产煤炭的县，恐怕少之又少。五寨县却守身如玉，它拒绝了那些黑乎乎的乌金，倔强地坚守着农耕文明冰清玉洁的淳朴气质。高山、河流、田野、水渠沟畔、房前屋后……甚至于人的肉体上、灵魂里，都浸润着古老的醇厚的粮食的气息！

人与人，有个缘分在契合；人与物，物与物，同理。就像景德镇早已和陶瓷融合到了一起，五寨和土豆也紧紧地融合在一起。

五寨县拥有的耕地之多，奢侈到了风都没有办法从稠密的庄稼缝隙里绕过去。疏松透气的沙质土壤，正是孕育一颗颗土豆的好宫床。美誉为坐在水库上的县城的天然优势，为土豆的生长发育提供了丰沛的乳汁。高原的阳光，不仅染红了高原姑娘的脸庞，更给土豆在特定时节迅速丰满躯体奉献了充足的热量。

深秋，一颗颗金子般的土豆溅洒着芳香的土屑，从泥土里蹦出来的时候，广袤的五寨田野里，飘升起一团团柴火的浓烟。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道美味，生生不息地浸入地域文化的骨髓。这道美味，确定无疑就是“野火烧土豆”。

事实上，当土豆离开土地，将之搬到饭桌上当主食或者蔬菜吃，要想吃得香，还得经过一道特别工序来发酵、酝酿。

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土豆，还眷恋着泥土的湿润，因而水分含量极大，除非烤着吃，其他吃法都摆不脱脆硬、寡淡的特殊口感。成就五寨众多与土豆有关的美味之绝顶的神器，不是别的，就是——菜窖。

五寨人的院子里，一定要挖一眼又深又大的菜窖，说是菜窖，其实这菜很孤单，只有土豆，不会有其他。菜窖的禀赋是冬暖夏凉，通风透气。

土豆藏在窖里，清浅的功效是防霉防冻，厚重的历练是发酵。土豆滋润的水分，慢慢地散发——必须是慢慢地，就像少年嘴唇上的绒毛慢慢地变成胡须。酒发酵好了，才香；同理，土豆发酵好了，才好吃。土豆水分慢慢消逝的发酵过程，全依赖于菜窖，是菜窖成全了土豆醇厚的香味。

在黑布隆冬的菜窖里修炼了一段时间的土豆，当它们重见天日的时候，也是他们醇厚的香味充分释放的时候。此时，最能体现土豆味美的吃法就是炸土豆。

如果你对绵厚的口感情有独钟，就将土豆切成三棱形，并且体量稍微厚一些。年轻人活波的天性注定他们喜欢的口味是脆爽，与之匹配的形状无疑是薄薄的四棱土豆条。

油炸土豆，绵厚也罢，脆爽也罢，所用的油品必须是当地产的胡麻油。金黄色的胡麻油和棱角分明的土豆块，在滚烫的油锅里碰撞，迸发的是醇厚的土豆香。洋溢的香气，芬芳馥郁，清雅素洁，在唇齿间环绕渗透，然后和泉涌的口水融合，滑入肚里，韬光养晦。

要把土豆醇厚的香味在时空上放射开来，那就得把它磨成粉面，即土豆淀粉。加工粉面，手工和机器代表了不同的加工工艺。手工淀粉脱水的方法是太阳晒，粉面干透的过程中，充分吸纳太阳光的精气，这种精气并不抽象，其实就是阳光的味道。机器高温烘干的淀粉，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味道索然。

初冬，五寨的大街小巷里，弥漫着手工加工粉面的浓厚味道，随着这种味道的逐渐消散，粉面的食用性就在大大小小的厨房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粉条是粉面凝结成的美女，颀长的身材，妖娆的腰肢，滑嫩的肌肤，清纯的仙气。这样的美食，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瞬间吸入肚里，是最放心不过的选择。

羊杂粉汤，北方人大概都喝。羊杂的特质差不多，也不可能差得多，因为羊粪的味道应该没有地域差异吧？粉条的特质就千差万别了。

大同的羊杂粉汤，粉条有些粗，吸到嘴里，对牙齿的碰撞过于猛烈，给人的感觉有些粗粝。内蒙的羊杂粉汤，粉条的粘度过于厚重，嘴里混沌不清，一片迷惘……五寨的羊杂粉汤，不好说，四个字：恰到好处！理由是粉条好，粉条好又是因为土豆好，土豆好又是因为菜窖好……

大烩菜，是中国人普遍喜爱的一种食物，也是最能体现民族心理的一种食物，我个人经常把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戏称为大烩菜。

在制作大烩菜的众多食材中，土豆和粉条，决定着这大烩菜的味道走向。五寨大烩菜，理直气壮地位列晋西北名菜榜之首。虽然厚道，但并不排斥趋利的五寨人，在三晋大地上播撒了许多五寨烩菜馆，却难以形成气候。究其原因，菜馆所在地的土豆和粉条不争气或者说不给力，乃罪魁祸首。

任何美好的东西，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契合，想要复制，只能是赝品！如此说来，在五寨的土地上，吃五寨人做的大烩菜，才是追求美味、享受美味的不二选择。

民间，这是一个古老而充满想象空间的称呼，它凌驾于任何行政组织之上。

在五寨的民间，土豆有多少种吃法？要回答这个问题，得先回答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五寨的泥土里，一年孕育多少颗土豆？显然，我们回答下一个问题更加游刃有余：五寨有多少个农家土豆菜窖？不多，一户一个！

世界上任何一种缘分一旦长久地发酵，爆发出来的能量令人惊叹。五寨人与土豆的缘分，在新时代又演绎出了崭新的无比广阔的篇章。

土豆花，这种外形酷似风铃的花朵，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但是，当这些小小的花朵连成片，连成一大片，蔓延成花的海洋的时候，其景象之盛大，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与土豆结下世代情缘的五寨人，认认真真地办起了每年一届的“万亩土豆花节”。四面八方的游客蜂拥而至，不为别的，只为置身于浩瀚土豆花海中的那份心灵的旷达与朝拜造化的那份虔诚。

冥冥之中，人们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种回音，来自辽阔的天际？还是深深的泥土？

——福地豆香，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