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位朋友或推荐,或在朋友圈里感慨:这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好电影。我抱着好奇心,在网上搜索出海报和简介,粗略感受了一下便准备放弃:窃以为,这是一部悲情主义的苦难片,至多,是糅合了《活着》和《红高粱》影子的黄土地题材。<div> 直到偶然得知男主演是籍籍无名的武仁林——一个土生土长的甘肃农民,我才动了好奇心。毕竟,一部影片能够叫座,主演还是很重要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主演,在一个初见锋芒的导演捉刀之下,如何就让一部电影叫了座?</div><div> 看完这部电影,终于想写点什么。</div> 影片有着纪录片的感觉,因为种地、养鸡、烤鱼、打粮食,几乎能“包教包会”。它也有着寓言故事般的魔性,一个西北贫苦的糙汉子,在田埂上用甘肃方言说着一些“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的哲思妙语,若是你看过《楚门的世界》、《浪潮》之类的乌托邦电影,很难不去深度解读。然而,他是写实,白描式的写实。真切到把观者拉进,而不是拉近。平铺直叙,不是在讲一个故事,而是在给观者呈现一个事实:一个“先了解,后品味。先知晓,再感受”的事实体验。这个时候,马有铁和曹贵英,已经不是银幕上的两个演员,而是黄土地上的两个麦粒。影片里的四季终止,只是麦子的一生。而我们,看到了发芽,生长,夭折,消逝,隐入烟尘。<div> 这种演绎方式,把黄土地之上的生存和温暖,交织在了一起,没有大餐盛宴的酸甜苦辣,却有白面大米的原生香甜。</div><div> 毕竟,在物欲横流、情深不寿的当下,两粒麦子的生存和依偎,别有一番不惊天动地却感人肺腑的力量。</div><div> 这时,忽然惊觉:物质丰富的我们,在卑微如蝼蚁一般的有铁和贵英面前,贫瘠的几近一无所有。</div><div> 想来,这个影片,小鲜肉和小萝莉难以入眼也难以理解,而偏偏是将近“人生秋收”的你我他,心底那根被生活摩擦到迟钝的神经,忽然被触动,淅淅索索,余音不绝。 </div> <p class="ql-block"> 男主马有铁,上面三个哥哥,老大有金、老二有银、老三有铜,他叫有铁,若再有老五,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铁更不值钱的名字,估计只能叫“有粮”或者“有木”。而有铁,这个名字里便带了挨生活捶打命数的男人,显然是个“抗造”的。 在三哥家里做免费长工的有铁,就像他的唯一资产——那头与之相依为命的驴一样,寡言少语,任劳任怨。这个躬身于黄土之上的鳏夫、糙汉子,被自己的兄长有铜榨取着每一分免费劳动力,被周围冷漠的村民吸食着每一滴熊猫血,在他的身上,委屈和漠视是那样的天经地义,自然到大家觉得很正常,自己也如是。而这种冷漠和习以为常,在中国农村,并非个例。要知道,愈是贫瘠的农村,尊严和价值愈是得不到重视。因为没人觉得这些值钱,也没有人觉得它很重要。</p><p class="ql-block"> 曹贵英,她哥嫂介绍给有铁的媳妇。贵英的命运比有铁更悲惨:她从小受到家人的虐待,睡在驴棚里,挨打成了家常便饭,严重的时候半个月走不了路。最终拜哥嫂所赐,患上了尿路疾病,小便失禁,总是尿在裤子上。脊柱侧弯、双手颤抖,走路一瘸一跛。 失去了生育能力与劳动能力的贵英,在贫瘠的农村无疑是“社死”。嫌弃她的哥嫂,像丢破烂一样把她丢给了光棍马有铁。而彼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和一见如故,也没有什么合不合适、应不应该,两个人在一起,只是因为双方的哥嫂急于“出手”:我们觉得这样就可以,不然你还想怎样?</p><p class="ql-block"> 所以,两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捡到了彼此,仅此而已。</p> 贵英的生理疾病,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尬与窘。洞房之夜,贵英是站着睡着的,因为她需要撅着屁股把尿湿的裤子烤干。而有铁,此前已经了然,之后并未有半分多余的情绪,只是默默地把炉火添旺:我不尴尬,你也不必尴尬。这种源自善良的体谅,在带了木讷的沉默中,不是什么不须言语亦相知,却胜过太多的问询和关照。<div> 平静如水的日子里,两个平凡如蚁的人,做着平淡如烟的事情:种地、除草、收割、赶车、打水、做坯、盖房、养鸡、喂驴。这样沉默的、低贱的、卑微的两个角落里的人,做的这些劳苦的、枯燥的、脏乱的底层琐事,在导演的镜头下没有任何夸张和诠释,却在循序渐进中让一丝丝温暖和感动自我们久违的心中的远方,汩汩流淌、迤逦而至。有铁那枯树皮一样原生态的手中绽放的麦花,黄土之中的浪漫尽脱土味;贵英扎的惟妙惟肖的草驴,分文不值的玩物在有铁眼中胜过千金;破纸箱里灯光孵化的小鸡,孔洞中的一缕缕光束映照出生活中美好的向往;贵英怀中反复焐热的水瓶,又承载了多少最朴素直白的牵挂?</div><div> 残破不堪的土房之中,两个残缺的生命,用逐渐升温的生存态度,过出了最健全的日子。</div> <p class="ql-block"> 影片让我感触最深的不是海清可圈可点的演技,而是在专业演员面前武仁林的“我本农民”。</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本色出演,草根出身的武仁林,从肌肤的纹理,到方言和肢体语言的表达,都带了最真实的味道。虽然导演启用自己姨夫为男一号的初衷,有可能多数原因是为了节约成本(导演目前还不是资本市场的宠儿),但不可否认的是武仁林的演技已经有了“无招胜有招”的那种自然、真切的味道。倘若是科班出身的演员,能够把有铁演成这样,那必定是教科书般臻于化境的演技了。但这里,武仁林就是有铁,有铁就是武仁林。这种独特固有的乡土气质,把有铁这个角色的淳朴、善良、憨直、可爱表达的令人信服到无话可说。出身农村的观众一定会慨然而叹:没错,这个有铁,不就是俺小时候村东头儿的那个“小谁谁”、“老谁谁”嘛!</p><p class="ql-block"> 笔者出身农村,虽然不是中国最典型的贫瘠村落,但也确实在小的时候接触过村子里的“有铁”、“有铜”。和影片中穷人家的孩子名字“朴素”一样:我们村的“有铁”因为天生聋哑,名字就叫作“哑巴”。哑巴自小没有了爹娘,跟着哥嫂住在一起,哥嫂像有铜对待有铁一样,只是免费使用着哑巴这个劳动力。哑巴淳朴、善良,却也思维简单。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想必只是有着吃饭饥饱和睡觉颠倒。周围的村民经常拿哑巴开玩笑,或凑近他耳朵大声的喝骂一句,或背地里扔个小土块儿戏弄一番,哑巴都是报以憨憨一笑。哑巴身强体壮,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体力活,哥哥给他联系各种纯体力劳动的小工,哑巴只要一顿饱饭,收入都是交给哥嫂。</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哑巴跟着工友到我家里去玩儿,发现了我放在屋里角落的鞭炮,趁着大家不备,他把鞭炮在院子里叮叮当当的放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特意攒下来留着自己玩的鞭炮,十几岁的我,看到哑巴在院子里把我的鞭炮偷着燃放掉,怒不可遏,冲着哑巴大发脾气,但三十岁的哑巴当时兴奋的像个孩子,冲着我笑个不停,嘴里支支吾吾的指着鞭炮:响!响!响。。。哑巴为自己听到了鞭炮的一点点声音手舞足蹈,我却被他气哭,冲他又叫又闹。</p><p class="ql-block"> 没几天,爸爸跟我说,哑巴背着哥嫂给我偷买了一挂鞭炮,用旧报纸包好,放在我家门口就撒腿跑了。</p><p class="ql-block"> “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攒这么点钱给你买鞭炮当赔偿,哑巴很不容易的。”爸爸跟我说。</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愧疚极了,从那以后,只要遇到哑巴,就和他一起玩鞭炮,看他兴奋的像孩子一样憨憨的笑个不停。兴奋起来还把我高高的举起来。。。。。。</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电影里的情节源自生活,甚至等于生活。哑巴就在我离开家乡迁入城市之后的某一年冬天死了。死在了生病后哥嫂的不闻不问里,死在了破落草棚的饥寒交迫里,死在了乡亲父老偶尔接济实则忽略的漠然无视里。</p><p class="ql-block"> 哑巴死了。</p><p class="ql-block"> 贵英死了。 </p><p class="ql-block"> 有铁死了。</p><p class="ql-block"> 四季轮回,春种秋收,一切如旧。</p> 写到这里,想必大家便了解我对有铁的“情有独钟”。因为,贵英常有,有铁难寻。<div> 中国当下的农村,并非都是影片里农民的贫苦、民众的冷漠、阶层的对立,但总是有一些落后大省极少数的农村底层,有着这样那样的有铁和贵英。“少数派报告”,绝非管中窥豹。以偏概全,也是不负责任的臆测。这些毋庸多言,但我们总该知道,这个山河之中,沃土之上,的确有着一个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群体。这个群体可能会被我们忽略,但他们并非尘埃,同样有血有肉,有着人性最纯真的良善和向往。知识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见识能增强一个人的本领,没有知识和见识的有铁,命运不济,本领不强,却恰恰保留了人性最纯白的底色:善良。</div><div> 这种善良的可贵之处,让我们第一次静下心来在荧屏前触摸到,触手可及,唾手可得,却又似近忽远,似有还无。</div><div> 有铁把好吃的东西一股脑往贵英手里塞,笨拙地说“吃去,趁热吃”。</div><div> 有铁把用泥巴烤好的鱼,撕下一块先给贵英:你吃。</div><div> 上屋顶睡觉,有铁用一根绳子把贵英系在裤腰带上,怕她从房顶滚下去。 </div> 贵英得了疹子,有铁带着她去沟渠里洗澡,给她搓背。<div> 有铁把贵英抱到驴板车上,提前在麦垛上铺好一个凹槽,让她坐得更稳当一些。<div> 。。。。。。</div></div><div> 林林总总,点点滴滴,细微之处可见的不是你侬我侬的爱情,而是源自善良源自淳朴源自厚道的关心和呵护。这样的“暖男”,土得掉渣,却少得出奇。</div><div> 看到一些文章和影评,把有铁和贵英之间的情感归为爱情。相濡以沫,大爱无声,有情饮水饱。。。。。。在这一点上,我真的不能苟同。有铁与贵英之间,更多的是相互温暖和共同生存,甚至都不是惺惺相惜。他们之间的情感,是被社会抛弃后的被动选择。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有铁的善良最先打动的贵英。贵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一个心疼驴子的有铁,她便知道有铁是个好人。这个好人善待自己,所以,自己也要好好对待这个好人。这是农村底层最朴实的相处模式,她并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却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div><div> 在贵英和有铁相遇之前,两个人的生活无疑是卑微到毫无希望的,他们也并没有更多的理想和追求,因为身处黑暗,侧无良人,因为脚踩黄土,前行无门。可是,突然有一天,上天睁开了眼睛,打开了门,非常随意的甩给了对方一个“低保配偶”,贵英遇到了良人,有铁看到了光亮,两粒尘埃,有了生活的节奏。</div><div> 然而,生活就是生活,尘埃就是尘埃,麻绳专挑细处断,贵英死了。</div><div> 贵英死了,有铁自杀,这样的结局似乎不合情理,但仔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因为对于有铁而言:我本可以承受黑暗,但你让我看到过阳光。</div> “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br> 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br> 被自家驴子啃了,麦子能说个啥?<br> 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br> 有铁和贵英都遇到过村里的一个疯子,全村人都欺负这个疯子。长大之后的有铁,更加真切的理解了麦子和土地对于农民的意义。同时,在疯子这看似疯癫实则含有导演深意的话语中,有铁也知道了他和贵英一样:在人世间,他们两个微不足道的麦子,面对着轮回和命运,还能说个啥?<div> 麦子什么都不能说。有铁和贵英这样生存在黄土地之上的中国底层农民,什么也不能说,说了也没用,大家都患上了社会性失语症。<br> 于是,他们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被时代抛弃的底层黑暗时光,并且用朴素到无力也无用的乐观和逆来顺受,去消化所有本不该承受的苦难。<br> 这是有铁和贵英的所谓命数,他们相信这个命数,相信自己就是命运大手里的一株麦穗,在生命的轮回里,他们所求无多——不过温暖与良人。<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