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莉莉文/绘画

莉莉

1968年，在那个今生而不知明日的年代我不再做任何徒劳的选择而毅然走进了蒙古高原，那是草原蒙古族人民从民族自治以来为历史中苦难的祖国在和平时期做出的又一次重大牺牲和奉献。 回首1960，蒙古族人民无条件接纳了三千多名来自江浙沪的孤儿视他们为己出，最小的孩子只有几个月大，在国家正值困难时期，在养育他们成为国家有用之才的日日夜夜，这个民族的人民和母亲们抛弃了个人利益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和可歌可泣的故事只是珍藏在他们的心里，而一声 ‘国家的孩子’ 道出了蒙古民族的永恒真理和根植于他们血液的人文精神，人性的悲悯和民族大爱感动了全社会。 1968年，当草原又一次张开坚实的臂膀迎接并给了我一个安身立命和温暖的家时，那渐渐远去的感动竟然成了我的亲身经历，令我这个来自大城市所谓有见识的女孩真真臣服，终生不忘，并永存于我的心里。 遵从着奔赴草原的初衷，不愿借助富贵地位，我没有接受大队领导把知青分配在条件富裕环境优越的牧民家这善意的安排，而是自愿选择住进了最贫寒的道乐金额吉家，这看似突来的天马行空扰乱了大队全盘计划中的笃定让大队领导和牧民不敢相信，他们摇着头口中连连发出了惊叹的‘啧啧’ 声。 我和知青小妹荣就这样共济在了一个浩特，对于我们俩的到来牧民们都报以热情充满了好奇心，能和北京的姑娘生活在一起，全浩特的人都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额吉——蒙古语:母亲 道乐金额吉那年大概四十多岁，可草原刀子一样的风却把她打磨得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而贫寒还会让 ‘尊严’ 这个词在有些人的眼中大打折扣。一个在学校让老师且会迁就几分的北京女孩就这样飘然而至地来到了她的蒙古包前，显然，在大队花名册上原本没有这个 ‘资格’ 的额吉被这突然降临的场景怔住了，惊诧错愕让毫无准备的额吉在众人面前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欢喜得只是呆呆的合不拢嘴。 走上前去拉住额吉的手，就这样开启了我和额吉的草原新生活。 圣洁的草原花朵 草原——神圣而令人神往的地方 体态之自由色彩也夺目 世代游牧的蒙古族只在每天晚上吃一顿有米有面的正餐，白天饮食都以奶茶、手把肉和各种奶制品为主，而吃完前一天晚上的剩饭也绝非是白天饮食的必须，每一粒粮食在不能生长农作物的草原都不可以被浪费。 迁徙游牧的草原牛羊成群，牛羊肉和奶制品是蒙古族人民饮食和营养的来源比粮食都重要，但想要获得却并非容易。在无棚无圈的旷野以原始的方式挤牛奶是蒙古族女性的专利，寒霜雨打辛苦麻烦则是这个专利经年累月的常态，如果老天捉弄人，面对母畜牛犊在坏天气里的暴躁任性，排泄物和脚下黄土的混沌不堪，只有强壮的身体和具有的年轻本钱才能应对，对于体弱的额吉就只好给牛儿放假了，加之额吉的奶牛原本就少，各方因素之下即使在奶牛高产牛奶丰盈的夏天，额吉有时也没有新鲜的牛奶烧奶茶，全家人常常喝带有苦涩味道的黑茶。 比起奶茶滑厚浓郁的口感，我很是喜欢黑茶琥珀般红亮透彻的色彩乃至留在口腔里的清馨回甘，它更能解渴，更沁人心脾，我很高兴能和额吉的全家这样毫无差异地生活在一起，朴实无华中，一家人的感觉妙不可言。 一天额吉颇显神秘地把我拉到碗橱旁坐下，伸手掀起地毡露出一个埋在地下的小坛子，额吉得意地晃着头笑着打开包裹坛口的塑料布从小坛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东西在我眼前晃动着说：“娟子，娟子”见我没听懂又从边柜里拿出面粉把那黄澄澄东西放在面粉里，哦！那是一块黄油，曾在莫斯科餐厅用过西餐的我这下明白了，额吉是要用黄油给我做好吃的啊！被宠的心暖呼呼的，可真不知这草原上的西餐是何等味道。 热气升腾着，笼屉里黄油浸入面粉的卷子和肉汤的美味香飘诱人，品尝的过程竟然让我眼前一亮，额吉自制的牛奶酒让人醉了一地，没想到草原西餐也能和北京的‘老莫’有的一拼呢。 打那以后额吉隔三差五就给我做黄油卷子，经过八月的夏末到了风朔草干天气陡凉的秋天我才知道，做奶制品特别是提取黄油是既费时又费力的活计，而那些黄油是在额吉的奶牛少又舍不得吃的情况一点一点攒下的，额吉尽量把黄油收藏着，是为了严冬的时候给在野外放牧马群的儿子增加热量和在春节的时候做黄油饽饽招待贵客用的。 草原富裕的家庭都有两座蒙古包，一座用于居住另一座置为仓库，额吉的家只有一座没有地毯只铺着白条毡子的蒙古包，那些宝贝黄油就只能以最原始的方法保存了。 即使条件如此，相对有些知青说吃不饱，我的到来竟让额吉放弃了草原千年的生活习惯，额吉通过大队唯一会讲汉语的孟庆文知道了些许城市生活，除了按部就班操持家务外，在声声 ‘米妮呼很’ 的亲切呼唤声中，额吉脑洞大开倾其所倾天天变换着花样儿给我做各种新奇好吃的食物；在旷野支起大铁锅用白生生的羊油炸脆生生的大饼，炸香甜可口放了白砂糖的蒙古果子，压莜面饸络，做纯肉的汤面，蒸牛羊肉馅儿的包子和土豆牛肉汤…… 肚子还撑着，炉火又点燃，吃，还是不吃，唉，两难！ 米妮呼很——蒙古语: 我的女儿 草原饮食除了高热量的牛羊肉和奶制品外没有任何蔬菜，这导致的就是肠道不畅，额吉不畏风湿之痛也不做任何解释，径直拉着语言不通的我到没有被牲畜踩踏的地方去采集野韭菜，蒙古野葱和清香爽口的 ‘篙篙的’。在没有任何蔬菜水果的草原，碗中诱惑着眼球的那一抹绿色散发出特有植物的独特香气和肉香弥漫在整个蒙古包，环绕着无酒自醉的额吉，满足了她对我女儿般的倾注，点化了我的心田，让我深感那犹如碧玉般的色彩可是额吉生命本源的色彩。 敞亮通透的额吉周到细致，忙碌中就连女孩子每个月不方便的那几天都会给与我特别的关照，这使人窘囧不好开口的事情只有亲生母亲才会在私下过问，没想到我草原的额吉竟然也会同亲生母亲一样将我这般挂在心上。远离优渥的原生家庭，在半原始的陌生草原交通不便，语言不通，医疗落后，苦寒艰辛，身处如此绝绝境地下能遇到如此爱惜我的道乐金额吉难道还有比我更幸运的知青吗。 欢歌笑语冲出了蒙古包，一幅幅草原美景的画作和洒脱的舞姿让额吉赞不绝口，引得邻家人和串营子的牧人们在夏季敞开的蒙古包前围观不散，他们那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竟然和我一模一样！只有时而顽皮地做出怪脸儿擦着额头汗珠的额吉总是自得地哼着任意定调的曲儿，凭着内心的感知为我默默地做着一切，时而俏皮的话儿脱口而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满足里。 在问寒问暖的每一天中，额吉一改她给我迟缓卡顿的印象完全释放着自己，原来那个憨憨的、值得尊敬的额吉还是个极具幽默智慧的灵魂和具有利他精神的额吉呢！ 但我知道做有意义的事情都很难，一个陌生人的到来打乱了你的原有生活秩序使自己完全没有了个人空间，不管那个人的脾气秉性如何，她却因既定的使命无法让她离开且没有时限。 对于我和额吉来说，这是我们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共同节点，为我操心受累的额吉，您除了享受欢乐以外还有过为难吗？！ 雨后的草原更加深沉 —莉莉作画 花语话草原 妩媚的云朵 　　 秋风袭来，气温下降，盎然碧绿的草原转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枯黄，仪态万千的云朵也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成群的大雁排着队呼唤着彼此，穿过企图阻挠它们前行的云层向着南方笃定飞去。痴痴地遥望着自由翱翔的雁群，那云，那风，那景，那萧条了的一切使伤感悠然涌上心头忽然我想家了，在蒙古高原向南的方向我和大雁一样也有一个惦念家，不知我北京的家现在怎样了，爸爸妈妈和小弟，你们现在还好吗？！ 心中有数的额吉放下家中所有繁杂事宜，要抢在老天变脸之前为我赶制御寒的皮袍，全心的付出只为不委屈我，不冻着我，不让我北京的爸妈担心。 小小的蒙古包里堆满了毛茸茸的羊皮几乎把额吉瘦小的身体掩盖起来，钢针在羊皮和浓密的羊毛间穿梭，皮子时而涩住钢针拔不出来几次扎破了额吉患有风湿的手指，忙碌的汗水让额吉睁不开眼。不忍闲视，从小接收了母亲刺绣的耳濡目染，我也自信地拿起针线一心帮忙，不想这截然不同的材质竟让我无从下手，皮子，长线，连同羊毛一起缝成了一溜儿凹凸不平的疙疙瘩瘩，不一会就被自己的笨拙扎破了手。额吉心疼的赶紧起身用土灶里干净的碳灰敷在我出血的手上，又用酸奶和红糖拌了一碗炒米递到我手里，不住地催着我“伊迪，伊迪”，又笑着埋头缝起了蒙古袍。 伊迪——蒙古语：快吃吧。 我捧着在北京有购物券都买不到的美食心里嘲弄着自己的不量力，扪心自问我几次上前阻止但额吉执拗不肯休息，还故意朝我做着狡黠的鬼脸哼着七拐八拐听起来有些奇怪的蒙古小调儿逗得我噗嗤发笑，以她的良苦烘托着家中的氛围，以她的幽默化解着难题和尴尬，以她的真心竭力让我走出想家的惆怅和悲伤。 邻家的蒙古族姑娘策布格和策佈丽玛俩姐妹也来帮忙，还兴致高涨地‘指物教学’鼓励我说蒙古语。 额吉匍匐着身体，长时间低头缝纫让她的颈椎、手指，膝盖和腰部风湿加剧了肿痛，但额吉全然不顾，已经多年不做针线的额吉将她身体里的能量全部都释放在了我的新衣上。 粗糙的手下呈现出的竟是意想不到的艺术品，精美得让我讶异又毋庸置疑，穿在身上是如此舒适得体，和自己那身弯腰即会暴露腰羞，又不能遮挡来自西伯利亚寒风的汉族短衣裤子相比，新蒙古袍不但光鲜漂亮，还带着额吉的体温暖着我的身体，让我和额吉，和这草原的情感距离贴得更紧更近，一针针，一线线，一寸寸，融进的都是额吉和草原姐妹亲人般的关怀滋养着我的心田，让受宠若惊的我即感动又不知如何报答的脸上也挂满了欢笑，没有了丝毫的异乡感。 一个高挑细腰，堪称一标志的蒙古族姑娘就这样亭亭玉立地站在了额吉面前，围观赞美的热心人里里外外几乎把额吉那小小的蒙古包都撑爆了。额吉在人群中一圈圈绕着我审视着她自己的针线，时而择去新袍子上的线头羊毛，就这样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眼前的孩子，又认认真真地为我整理好新袍子的领子、纽扣、腰带，然后才满意地用她疼痛的双手捧住我的脸蛋儿，将她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 和额吉如此近距离的四目相对着，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看见额吉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花，额吉口中还反复不停地呢喃着像经文似的话语: “霍勒嘿的，奥到赛巴勒皆，霍勒嘿的，奥到赛巴勒皆”。 蒙古语：可怜心疼的，现在好了。 人群中有人抽泣了，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大声说着我听不懂的大概是吉祥欢乐的祝福吧，额吉转过身子一下子又笑了，把我拥在怀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额吉付出的是真心，倾其的是所有，浓烈的情感淡淡的平说，额吉呢喃的确实是经文，是额吉心中最圣神的信仰和最虔诚的经文。 荒野之光 旷野中的自豪 诗意的草原家乡 三月的草原依然冰雪覆盖皑皑苍苍，在能冻掉耳朵和一不小心饭勺儿就会粘住舌头的严寒中却是蒙古族额吉最忙的季节。坚韧不拔的生灵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繁殖期，越是在零下30°严寒的刺激下母畜越是会在夜里生产，恶劣的天气阻挡不了草原生命延续这一永恒的主题。 糟糕的是有些母羊会因初次生产的恐惧抛弃自己的幼崽，如果幼崽不能及时吃到初乳会很快被极寒吞噬掉。 额吉不会因冬夜的黑暗对此视而不见，不会因幼崽随时排泄的习性而厌恶不理，不会因代养的辛苦放弃使之成为孤儿，更不会让它们冻死饿死在以善著称的蒙古草原。 在全家人居住的并不宽裕的蒙古包里，额吉早早就腾出宝贵的一角围上围栏铺上暖和而干净的旧毛毡，给这些幸运的小生命建立起了一个与人类共居，但又属于它们自己独立的生存乐园。 每天夜里，额吉手持电筒和衣半躺在蒙古包一进门的脚踏板上，以每夜仅仅十个工分的酬劳用身体档住从门缝侵入的寒风一个人保护着国家财产，那尽心尽力的责任，那生怕惊醒我们的轻走轻踏，那发自内心对生灵的悲悯怜惜，那爱的毫无局限深深地震动着我的心灵并印在了我的胸膛，成为了我珍爱额吉热爱草原的理由。 1968年的草原是集体公有制，大队所得财产全部归于国家所有，牧民获得的是按劳计酬所得工分，下夜接羔没有人监督，牧民所得工分并不受牲畜成活率的影响，在那种半原始的状态下羊羔牲畜有死亡也在情理之中，付出怎样程度的辛苦全凭自己的良知，我懂额吉，额吉对草原浸透的情感言行源于她身体里的基因。 云朵牛群鲜花 天地相连 高天厚土 额吉心疼白天放牧的孩子和刚来草原不会下夜接羔的知青，从不因自己的困顿、劳累、寒冷和长夜难熬把我们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叫起代劳，每一次进出，额吉带给生灵的都是人类满满的同情关爱，每一次进出，额吉带回的却是刺骨的冷风卷着雪花和她全身的寒气逼人，每一次进出，额吉奉献给草原的是她的仁善如流和隐忍，每一次进出，草原回报给额吉的不仅仅是价值几十元的工分，而是新生命的延续，是草原的永恒，是额吉最踏实的心安和她由衷的喜悦。 白天，牧人把遗弃羊羔的母羊留下，额吉不顾砂砾曲膝在地，一手揽住母羊的脖颈一手怀抱着羊羔深情款款地唱着专属它们的‘劝奶歌’引导羊妈妈接收喂养自己的幼崽，面对额吉付出人类的关爱和日复一日坚持不懈的引导下，那些母畜也终感自行于愧，陆陆续续全部接纳了自己的幼崽。一曲曲温情悲切感人肺腑的‘劝奶歌’在月亮回家的清晨，在晚霞映红天边的黄昏穿越了蒙古大地，撼动着草原所有生命都驻足倾听，催人泪下，让我动容。 大自然严酷的对待生命，使生命充满传奇和伟大，历史中的蒙古族女性曾经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继而往之的把人类最伟大的母性注入奉献给了民族大业，让爱在草原渲染传承，爱让草原命脉葱茏。 额吉给了子女生命，克勤克俭地哺育他们成为草原上的智者和守护者，慈俭之政，富庶之基，额吉的富有并不因她的地位是否高低，并不因她的蒙古包是否华丽，并不因她拥有的牲畜多少，反而恰恰是她把人们看似的平淡无奇换化成了内心深处的爱默默地奉献给了需要爱的人，甚至是陌生人，而富贵未必可重，贫寒未必可轻，一瞬的善念可以让稍纵即逝的生命复苏，甚至可以拯救一个民族和世界。 额吉是平凡的，但额吉愿意看到别人美好，愿意看到身边的一切事物都美好，因为额吉自己的内心美好，额吉有抵畏谨守之美，有矜恤周济之心，在平凡琐碎的日子中彰显了额吉最真实最伟大的天然母性——温不增华，寒不改叶。 家与鲜花的知音故事 置身寥廓而深邃的草原我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就睁大了双眼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感悟着她的喜怒哀乐，迎接她严峻的考验，承受她残酷的鞭笞，沐浴在她的绚丽多彩，与现实，与自己，与上天赐予的命运做斗争，做和解。 在善处人间与物无忤的额吉身边我学会了说话走路，学会了使用蒙古刀吃手把肉填饱肚子，学会了用自己的舌头清洁饭碗，学会了用牛粪生火做饭套牛赶车，学会了冬天背雪化冰获取天然圣水，学会了下夜接羔放牧羊群，学会了在一马平川的草原旷野利落如厕，学会了一系列生存的最基础技巧和必需，让未来的自己在利他的草原也能向额吉一样温暖别人。 在我的思维里，我没有把边远和城市做过特意的比较虽然两者确实不同，没有因为民族差异怀疑未来，没有因为教育的缺失轻视对方，没有因为语言障碍感到难以交流，也从未因为自己的天马行空让额吉觉得不适难堪。相反，我和额吉在彼此靠近的不知不觉中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情理。 把额吉给予我的温暖注入朗竣的果敢坚强，置身在草原无限张力的最高境界里，每一天都让我享受着荡气回肠。 一九六八年初到草原的第一个严冬，额吉把家全权交给我宽心的去了呼市女儿家探亲看病一走就是两个多月，直到春节前夕才回家。北京草原之间，秋月严冬之下，无往非适，我和额吉就这样相互依靠着建立起信任，这信任是双向的，是人与人之间最弥足珍贵的，也是全社会孜孜以求的。 蓄积 年轻时的额吉一定很美丽 额吉的家整洁干净了，远处的燃料像小山堆起，土灶里腾燃的火焰温暖着额吉的蒙古包，额吉再也不用发愁阴天下雨没有牛粪烧了。额吉年轻了，脸上的皱纹展开了，络绎不绝的客人让昔日萧条的家和冷清的额吉忙碌不已整日不得闲歇，就连年久失修的蒙古包也收回了话语权向主人提出了抗议，牧民们在这消息比电报还快的草原是定要亲眼见证那消息的真假虚实的。 额吉的家依然简陋，额吉还是那个平淡爽朗的额吉，我还是那个随性不羁的我，但我们又都和原来的自己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额吉的身心轻盈开怀了，我学会了生存更加乐观，但我知道这些只是皮毛，要想真正领悟草原的内涵和真谛，只有脱胎换骨才能破茧成蝶。 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到草原牧区插队，自主入户在贫寒的道乐金额吉家。 一九六八年九月我和阿巴嘎旗全体代表在 ‘草原牧业学大寨’ 的形势下一起到宁城、赤峰等多地参观学习了一个多月。 一九六九年六月由大队和阿巴嘎旗武装部哈斯部长批准，我成为了阿巴嘎旗黑马连武装民兵的一个骑兵战士，一枪二骑一练就是十年。 一九六九年秋天在多次参加了公社，全旗和锡林郭勒盟的代表大会我被上级借调到公社工作。 一九七一年五月因不堪回首的历史原因我返回了大队，负责管理农场和管理农场在押人员。 一九七二年的群众大会上我毛遂自荐在一片赞同声中我担任了大队兽医至一九七九年回京。 一九七三年初春，在毫无医学知识的情况下借助手中各种兽医器材冒险为董万云的妻子琴接生了一个健康的女儿。 一九七三年夏天我跟随阿巴嘎旗兽医站白站长到查干诺儿培训基地参加了马匹改良阉割等技术的培训。 一九七三年夏末大队杰出青年会计吉成为了我的兽医搭档。 兽医工作直指牧民收入且繁重危险；我和吉给马群实施驱虫时吉因敌百虫中毒全身肿胀呼吸困难由边防军车紧急送到阿巴嘎旗医院抢救了一个多星期才脱离危险。到马群治疗蹄子生蛆的马匹时马儿突然挣断捆绑马蹄的绳子正踢中我的鼻梁鲜血流淌满脸青肿吓坏了英武狂野的马倌小伙子们。巡查被雷击中而死亡的牛群时我和吉却突遭暴雨，贯通天地的闪电撕破乌云压顶的黑暗打在两匹飞速的快马中间紧接着就是炸雷般的霹雳，闪电与雷其实是同时的，声音传导只是两秒钟，如果不是胯下两匹宝马的先知先觉极速躲闪开来，速度中带有静电的我们会比雨中静卧的那十六头脊背、耳朵，尾巴都被烧焦犄角一碰就掉下来的牛群死得更惨，如果不是骑乘技术的过硬还会在马儿猛烈的躲闪中落马坠镫…… 日复一日骑马如舟的巡诊中与畜群朝夕相处，我们遵守上级规定根据实际情况以创新和传统相结合的形式为畜群和新生幼崽十万多头只实施的口蹄疫疫苗、炭疽疫苗、布氏杆菌疫苗、肺炎三联等疫苗诸多防疫疫苗针剂几年累计达几百万次，娇嫩的手掌和手指被粗大笨重的不锈钢注射器磨破皮肤露出鲜肉形成厚厚的老茧，确保了全大队畜群的健康安全，确保了母羊每年繁殖的成活率达到百分之百（双羔）牧民幸福指数倍增。 生活工作有这般意义，那年复一年的畜群防疫工作和日行百里的巡诊治疗中的危险、艰辛、劳累和乏味自然就察觉不到也不在话下了。 一九七四年六月，大队三个羊群毫无征兆接二连三突然倒地死亡，那三千多肥壮的羊群可是能给牧民带来很多收益的国家财产啊！我和吉立刻上马火速赶往现场，经仔细观察镇定分析我们果断判定制止了这是传染病的谣言让大队人心安定，并别出心裁地采用加长灸针在几个要害穴位放血抢救出了一百多只濒临死亡羊群，在我们的巡视指导下全大队的畜群都安然无恙。 一九七四年在草原严冬零下三十多度的茫茫旷野我和吉连续奋战了两天为大队所有四岁小公马实施了阉割手术，吉实施了七十八匹，我实施了32匹，没有一例死亡。 一九七五年内蒙古自治区开展大畜改良工作，阿巴嘎旗兽医站选中了我和吉做排头兵，我们白手起家在大队部建立起大畜改良站，以严谨的高科技冷配技术和高度敬业的团队精神克服困难完成了草原游牧基层大队里程碑式的母牛改良，在案记录统计成活率达74％以上，与当时荷兰大畜改良成活率中的一项相同。 内蒙古自治区和阿巴嘎旗的领导在转业军人孟庆文的陪护下专程来到大队看望我和吉，表彰我们为草原走向繁荣和现代化发展付出的真诚和取得的成绩。 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九年我和吉共同担任大队兽医吉兼会计的几年里，大队牧民除每月可先分得个人收入的45％和年终分得其余55％的流动资金以外，大队每年的固定资产都在三十万元以上。 一九七九年我回北京，万般难舍地上交了我心爱的半自动步枪一百发子弹，还有两匹专属兽医的坐骑和两匹专属骑兵的战马。而大队兽医和会计两项工作的重担以及工作中所有要遇到的苦痛艰辛危险就都落在了吉的一个人肩上了，而白音锡勒大队的财富水平在吉的默默前行的九年中一直保持在原有水平。 惟当养其根，自然烨其华。1987年在大队书记季日嘎勒的介绍下吉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88年吉凭着对兽医工作的满腔的热爱丰富的兽医知识和阅历考入阿巴嘎旗兽医站成为了一名国家正式的兽医公职人员离开了白音锡勒大队。 被温暖着我的草原照亮，被爱着我的草原人民照亮，我也想照亮别人，犹如额吉，虽然做有意义的事情确实很难，但白音锡勒大队从一九七二年到一九八八年期间始终保持在阿巴嘎旗最富有大队之一的地位，牧民收入稳定幸福写在他们的脸上，能为草原付出这样的一己之力，这力量中渗透着额吉给我的第一意识和精神，渗透着大队牧民对我和吉的奖掖扶持并考核了我对草原的热爱、责任、领悟之深度和付诸的行动，也是我给草原，给道乐金额吉，给北京爸妈的一份答卷，是给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热血的自己一份应有答案。 自由狂野，不羁奔放，洒脱真实的草原在她的浪漫温情和如诗如画中又冷峻严酷，莫测深邃，在她的朔风透骨，皑皑苍茫，雪花如席，凛冽冰封等一系列自然无常和这一权威之下，草原却是一个允许人才成长的地方，她的无限和变幻没有意愿上的险恶反而会激发一切灵感启迪智慧，在知青为草原边塞的繁荣发展开创了一个新篇章的隽永时刻，是额吉守候在我的身旁。 幸福安宁的草原 —莉莉绘画 劲草花红 没有艳丽却独具神采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插队十一年间因这样那样的工作性质和需要我常常远离大队和额吉分开一走就是数天，数月连年，但不管走到哪里，我始终和这位平实憨厚的额吉保持着母女情缘和情愫。多少年过去了，回家的故事一次又一次演绎着离别的等待和期许，我知道等待的价值，也知道期许的无限，每次我从远方回到大队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家看望额吉。 看家的狗吠着，远远的浩特里的人们很容易就认出了马上优雅的乌兰琪琪格，他们喊着跑去告诉额吉又回身站在蒙古包前把手搭在额头等着我。额吉微弓着腰背急步赶到拴马桩亲吻着我的额头掸去我身上的尘土拉着我的手欢天喜地的把我迎回家，不由分说就开火做饭，初识和分离的各种滋味不由得涌上我和额吉的心头，话长深切，语亲热烈，无比温暖。 知青到草原插队多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可母女俩的说笑声依然引得邻居们前来驻足。浩特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家家的烟囱升起了炊烟。小孩子们跑过来学着自家母亲让我过去吃饭的口吻转达着指令，我和额吉手里忙着嘴上答应着把糖块塞到孩子们的手里，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跑开，我和额吉从心里感到宽慰。饭后额吉把我给她买的食品按照浩特家庭分配好份数，再添加上额吉自己的物品作为礼物领着我挨家前去探望，自然又是道不尽的美味和享受吃百家饭的荣幸。 做为一个每天巡医问诊跑上百里与畜群亲密接触当了六年的兽医而言，队里每个家庭我都再熟悉不过了，但我懂额吉，在苍茫的草原千里百里没有人烟的自然环境下，浩特的人们能共同享受欢乐，共同沉浸在被尊重的和谐氛围里真乃是一种追求和幸福，更是额吉要在众人的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儿。 额吉抽烟，每次看望额吉的时候我都会在阿旗或小卖铺有限的物品中特意挑些水果罐头、糕点、糖块，砖茶，红糖白糖等在当时较为稀缺和较为健康的食品倪补额吉营养的缺失丰富额吉的食谱，知足的额吉十分享受有这样的天伦之乐。 额吉明白我为什么不给她买烟还会跟我撒娇，常以打趣式的嗔怪和命令式口吻对我说：“乌兰琪琪格，下次别再买这些贵重的东西了，买两盒最便宜的烟就行了，米妮呼很要把钱留着寄给北京的爸爸妈妈”。我很感慨额吉能站在同是母亲的立场想到我北京的父母，但下次一定会满足额吉，给额吉买来最好的整条烟。 在草原捡牛粪是女人的活计，额吉没有女儿，每次看望额吉的时候我都会背上柳筐拿起长叉为舍不得烧火取暖的额吉捡几筐牛粪，不让额吉在冷包凉灶中过日子。六十年代春秋冬的草原三季，家中拥有充足的燃料风干牛粪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不管蒙古包外七八级来自西伯利亚的刺骨寒风如何咆哮，一家人围坐在红彤彤的灶火旁喝着滚烫的奶茶迎接好年景，当是一种释放和奢侈。 临走时丹斯玛姐姐，策佈丽玛和浩特的人们有说有笑地出来和我道别，也安慰引逗着流泪的额吉前来相送，他们羡慕上天赐给额吉一个心底查干（白透）的女儿，直到额吉破涕为笑了，我才会上马依依不舍地离去。 温暖的草原温暖的家 旷野的诉说 一花一草一世界 光阴飞逝，转眼间已经不知道我在草原过了多少个春节。 一九七六年夏天我骑马兼程八十多里路从大队赶往阿巴嘎旗看望由著名蒙医大夫全毕勒阿哈（叔叔）治疗照看的额吉。让我不敢相信的是那个给了我一个家的额吉已经不能像往常那样和我亲近了，她消瘦的脸颊因呼吸困难涨得通红，不能躺卧的身体靠着几层高高摞起的被褥枕头急促地喘息着。见到处在与生命顽强抗争的额吉我心痛万分，泪流满面地坐在额吉身边抚握着她枯干的手轻声连连地呼唤着额吉，额吉双眼微视着前方，她因喘痛张开的嘴唇突然下意识地抖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我明白额吉一定是知道了是我来看她了，可是不知愁苦视我为亲生女儿的额吉再也不能和我说话聊天了，难过至极的我就这样陪着额吉坐了良久，在阿哈的不断劝说下我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第二天暮色刚刚褪去，忐忑不安的我期待着逆转的奇迹一溜小跑去看望额吉，就在临近全比勒阿哈家大门的时候我急促的脚步戛然钉住，但见那多日堆积在门口的马粪牛粪已经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扫把的痕迹清晰可见，两道车辙印在黄土路上直通向东北方向的天际。我的心头猛烈一震立刻感到鼻子的酸楚，抬眼望着低空中翻滚的灰色云团，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我知道，爱我的额吉和我爱的额吉走了，走完了她作为我草原母亲的最美时光和最后时刻。 一批江浙沪的孤儿来到了草原，长大了，奔向社会离开了额吉，额吉老了，去了。一批不谙世事的北京知青又来到了草原，成长了，奔向理想又离开了额吉，额吉老了，去了。但无论人、事、物、社会、时代，哪怕是沧海桑田会摧毁裂变，我的道乐金额吉驻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变。 一个地方和一个民族的伟大立足于她的历史和人民，我和额吉不是法律之下的母女，但我和额吉确是现实中的母女和一家人。动荡的六十年代在祖国北疆，蒙古草原给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恩人道乐金额吉，而在贫寒的蒙古包里，道乐金额吉又给了我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作为额吉的女儿悲伤中我有庆幸，庆幸在额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我能亲自前来送别额吉。在独处的时候，在不经意中，在触景生情的恍惚里，那没有照相机的普及和没有互联网时代的草原色彩和额吉期盼的神态会比图片更加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想额吉一定也会感知和慰藉，感知不舍，慰藉她和我这段不可泯灭的母女情缘。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与物无忤，善处人间，额吉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充满了爱的浪漫，而浪漫是一种情怀而不是物质。遥望星空，我深信在那美妙梦幻的银河系有一颗浪漫的星一定是额吉，亲爱的额吉，感谢在我美好的年华里曾经有美好的您陪伴，感谢在我有失去的时候是您的给予和守候填补了那些空缺。天堂里的额吉不再操劳，彩虹之上，天宇之中，那颗璀璨浪漫的星正熠熠闪耀生命无限。 你好，最美丽的星！ 想念，永远的额吉！ ——靳莉･琪琪格怀念 2006/2022整理 伟大的草原母亲永生 天地贯通之繁星璀璨 幸福静谧的草原童话之夜 星心相应 额吉的梦幻星河 涅槃重生 太阳之火 1968年去往草原的路 草原女子皆良善 慈母手中线 玩耍也是学习 国家的孩子在草原幸福成长 路之遥云集聚 从历史走来的勒勒车 作者第一次穿上蒙古袍 左/作者和草原闺蜜策布格 作者1968年伊始与草原杆子马结缘 1969年摄于锡林郭勒盟代表大会 —作者后中 作者成为武装民兵黑马连一兵 有谁比我更天真 额吉们裁制蒙古袍 　　 拾牛粪 等待严冬的天然燃料风干牛粪 最经典的意境最高级的黑白 社会调查——数羊 见证了历史的勒勒车 远去的祝福 苏鲁锭 蒙古族人民心中的信仰 自由之惬意——莉莉作画 夜来霜压草骏骨折西风 —莉莉作画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莉莉作画 作者——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