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韩愈在侄儿十二郎去世之后七日写下痛彻心扉的《祭十二郎文》，可是，爸爸，你离开我都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我却不能用只字片语来表达我的哀思。你的离去，是我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口，是时间疗愈不了的创痛。</p><p class="ql-block">三十年，在岁月长河的无涯里或许只是弹指一挥，但对于短暂的人生却是那样的漫长。长得我都模糊了你的身影，长得连敲出爸爸这两个字都觉得陌生。三十年，我已经三十年没有爸爸可喊了！你走得那么久，为什么没能走出我小小的心房？一直那么安静地躲在我内心不被碰触的角落，可是今天凌晨却把我从梦中唤回，那么清晰地盘踞在我的脑海。哦，爸爸，今天是你离开三十年的祭日。你就是在三十年前的凌晨离开我们的，你离开时我不在你身旁！是你来看我了吗？是你想我了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想你了！</p><p class="ql-block">1992年9月1日，是我永远不愿记住却又无法忘怀的日子；那个夏天，是我永远不想回忆的季节。那一年我读高二下半年升高三，哥哥刚进大学，妈妈在四中附近小学任教，而你又是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在紧张的备考日子里你时常感到腹部隐隐作痛，到学校附近医院看过医生后，给开出一大包胃药。药吃下去后，隐痛似有所减轻，一经停用就开始作痛，于是又一大包躺在了你的办公桌上。这样反复几个月后，你的疼痛一点点加重，人也一天天憔悴下去。妈妈多次要你去大医院检查，你总是说老毛病了，不碍事，等高考完再去检查也不迟。你怎么想得到，等高考完，一切就是太迟了呢？那时高考结束是在7月9日，你在县城送完考，第二天去中医院检查，检查完就被医生下令住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回到你工作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四中校园。那时我还不清楚报告单上肝部肿瘤那几个字意味着什么，但是妈妈和叔叔知道它的凶险，慌乱中他们联系武汉的肿瘤医院，打听医术精湛的医生，联系接送的车辆。一切安排妥当后，妈妈打电话叫我送一些去武汉的必需品，从四中到城关二十多里路，我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终于在你们出发前赶到中医院门口。才十多天不见，你竟然完全变了样，身上插着管子，面容枯槁，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看着妈妈和叔叔搀你走出医院大门坐进小车，看着小车在我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我不知道，这是你意识清醒时我见你的最后一面！</p><p class="ql-block">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妈妈一直在武汉陪床看护，哥哥放暑假回家小住一段时间后也提前去武汉陪护，我就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小房子里，有时也回老家陪爷爷奶奶。那个假期我好像一瞬间长大，一个人住不害怕了，一个人把三餐安顿得很好，还知道每天去菜园里把妈妈种的豇豆摘回来蒸熟晒干，知道绿豆需要晒干后剥去长长的黑色外壳。每天安安静静地看书，每天虔诚地求菩萨保护。有一天在老家，村里一位医生爷爷跟爷爷说，不要白花钱了，把安如接回来，想吃吃想喝喝到处转转比待在医院强。向来尊重长辈的我抢白道，那怎么行，我爸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到那一步呢？我不知道噩耗就在不远处等着我，更不知道噩耗还会接踵而来。8月底某一天我们正吃午饭，村头忽然传来大姑呼天抢地的大哭声音，我的心往下一沉，难道是爸爸不行了？然而大姑带来的并不是你的消息，而是大爹（大爷爷的长子）的噩耗。大爹那几天在城关治疗痔疮出血的毛病，割个痔疮而已，哪里会想到竟然因大出血而倒在手术床上再也起不来？晴天霹雳，把一家人震得哭都哭不出声音来！大爹丧事后我回到四中等待高三开学，但就在8月31日的下午，我正在菜园里摘豇豆，学校传达室的老师着急忙慌地四处找我。找到我后高声喊，你妈托人打电话叫你快回老家黄大屋，你爸爸回家了。看他神情我预感事情不妙，那时候打电话通知的都是大事。一路忐忑回到老家已是傍晚，久不住人的老房前挤满村子里的人，我挤进去妈妈抱着我大哭，我整个人是懵的哭不出来，不知道如何消化这一场接一场山崩地裂的悲伤，只是傻傻地看着你。你躺在床上那么干那么瘦，没有意识，只有一口气在撑着。那个站在讲台上激情澎湃的你去哪儿了呢？那个孝顺父母爱护弟妹的你去哪儿了呢？那个让我又爱又怕的你去哪儿了呢？我找不到答案。那个晚上我和家人守在你床边，守到再也撑不住我被拉去睡觉，但仅仅几个小时后你就离开了，离开时我不在你身边。听妈妈说，你走时很安静，一如你的名字，安如。你一定是担心与你一同长大身世凄苦的堂兄太过孤苦吧，要不然你们这对难兄难弟怎会一个星期内共赴黄泉呢？如今，你们毗邻而居三十年，愿在那边也能风雨有伴，晴明共赏。</p><p class="ql-block">安排你的后事时我们遇到一个难题，家里没有一张合适的照片可做葬礼上的遗像。咵得嗲带我回四中房里只找到一寸的小照片，我们拿着小照片赶到城关照相馆放大冲洗，但取相片的时间都要三五天后，我们等不及。后来听人指点说有画像馆，一天可得，我们四处打听后终于找到店面交付办理。你的画像第二天被取回，看到那个有点形似你但我感觉绝对不是你的画像，我有一丝窃喜，仿佛离开我的是画像上那个陌生人，而不是我最亲的爸爸。但是第二天我就感受到了死神的冷酷，时虽九月但夏热不减，躺在板上穿着厚厚寿衣的你的躯体开始腐化，发出阵阵难闻的腐臭味，后来七窍开始流血。来吊唁的人们有的害怕不敢进来，办理丧事的人们也尽量呆在屋外。那一整天，我就坐在你的身旁，一边替你扇风一边擦拭你口鼻流出的血水。中午亲戚劝我和人们一块去吃饭，说我一个人守在灵堂害怕，可是我怎么会害怕呢？这是我的爸爸啊。生前你不怒自威的严父形象，让我对你总有几分胆怯，但此时你褪去了所有的威严，沉静的面容下是满满的慈爱。看着你的脸，我的脑海中不断地回闪你曾经的过往。想爷爷奶奶讲过的你步行几天前往黄冈求学的艰辛，想你从学校带回的为我们兄妹征订的各种书籍，想你一回家就扛起农具下地的背影，想你暑假双抢时被汗水打湿的厚厚的外套，想你阻止我同去抓泥鳅以免被晒黑的关爱，想你穿着背心摇着蒲扇难得的清闲时光，想你冬天最喜欢躺在被窝里取暖，想你端坐书桌前备课的认真神情，想你对学生和颜悦色的教诲，想你买了好菜必定让我去喊爷爷奶奶共享的点滴……时空闪回，思绪纷繁杂乱，拼凑出你为子为父为兄为师的种种形象，三十年后这一切的一切都还那么鲜活地存于我的脑海。有句话说，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人记得你，所以，爸爸，你从不曾离开。</p><p class="ql-block">你走后的这三十年我们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爷爷奶奶咀嚼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后幸能尽享天年，现长眠于你的右后方，给你最坚强的依靠。我和哥哥在妈妈的扶持下完成学业，各自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你的外孙女、孙子也已进入高校深造，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勇毅前行。两个孙辈都很优秀，尽管高考没能考出最佳实力，但比起上一代还是胜出很多。妈妈替你担负起所有的家庭责任，赡养老人抚养子孙团结弟妹，在熬过两次骨折手术一次肠癌治疗后终于得到上天的眷顾。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每天打打球打打牌，身体康健安享流年。想到妈妈我都会虔诚祈祷，愿时光能缓，岁月无忧！</p><p class="ql-block">爸爸，你不知道的是我继承了你的衣钵，也成为黄老师了。或许是血脉里流淌着先祖黄庭坚的文化基因，或许是你从小为我打下的坚实的语文基础，或许是你和妈妈桃李满天下的感召，我一直非常坚定地知道自己喜欢的职业是什么。高考志愿填报时，我所有的表格里填的都是师范院校中文系，后来我如愿以偿成为一名语文老师。大学毕业时同学邀我同去南方谋职，不知是我生性胆怯作怪，还是内心有某种使命感，我坚决选择回到黄梅，站上你曾站过的讲台。工作以来，我一直辛勤耕耘教坛，尽心培育桃李，不曾懈怠不曾遗忘初心。我最害怕因我误人子弟，让你名声有损德行有亏。蒙你遗泽，工作生活中我得到很多人的支持鼓励和帮助，这些都是我前行的动力。</p><p class="ql-block">每年清明岁末去你坟前扫墓，看你坟头荒草萋萋野蔓丛生，离开时都会想起袁枚《祭妹文》中的语句：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而我也会默念，女儿归矣，阿爸安好！</p><p class="ql-block"> 2022年9月1日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