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万水踏遍,人就会回望从前。到你开始回望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感觉到,即将往老去了。那时候,没有如今的这些辛酸,那不是能真正品味人生的年岁。嚼过了所有的苦涩,才发现旧日子是甜的。<br><br>九四年9月1号,初秋时节。开学日,我住进湖南师大七舍129寝室。从那之后,岳麓山下的七年生活开始了。 麓山下的师大,学校环境比之珞珈山下的武汉大学也不差。山有岳麓山,水有湘江水。老校门朴素 ,灰白底色,是知识殿堂的味道,是文化重镇的气质。后来新校门在湘江边上,也不错。白色基调,线条简单,庄重大方。 岳麓山下的大学,有名的有师范大学、湖南大学、中南大学等,总共有十几所,基本都没有围墙。那时候师大的房子都不高,一般都是四五层、两三层,散落在参天大树间。从湘江边开始,一路往山边走,是大大小小的各色建筑,体育场、师大附中、各院系的教学楼、寝室、图书馆、实验楼,教工宿舍,星罗棋布。山腰里,有校长们办公的二层小楼,校长楼很安静、很简朴;有医院、派出所、研究生院、招待所、武装部,也有教学楼和老师们的宿舍。老师们的一层的宿舍前面,总是种着各种花草。从他们的门前过,总看见有人在浇花弄草,总有人在读书看报。<br><br>历史系跟政治系在一个楼里,是个三层的楼。我们的教室在二楼。高高大大的樟树,围绕在教学楼周围和中间的庭院里。地上长满了兰草,院子里也是大樟树,遮天蔽日。可惜,现在那个楼已经拆掉了,变成了莫名其妙的红楼。大二前后,我们搬到了文学院大楼里,此前是数学系和中文系的楼,我们搬进去了,数学系就搬到了桃子湖边的理科大楼里去了。我们在这里一待就是五六年。读各种书,看各种新鲜。刚进去,长沙话为主的湘方言听不懂,半年了还是半懂不懂。有个教古代史的老师,给我们讲“红山文化”。他的发音是“hengsan-wenfa”,听起来就是“横三文伐”。带口音的老师很多,后来听得懂了,也觉得他们的发音挺有韵味。<br><br>师大七年,前四年,除了玩就是读书;后三年,图书馆里消磨了大多数时间。在这里,装了一肚子的书,图书管理员说,我借书盖章的次数是最多的学生之一。图书馆前面的草坪,可以读书晒太阳,可以看别人谈恋爱。很好的地方。读博去了天津后,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图书馆。 湖南师大创建于抗日战火中,1938年在蓝田创立的国立师范学院是其前身,这是我国第一所独立设置的国立师范学院。众多知名学者汇集于此,其中有钱基博、钱钟书、皮名举、孟宪承、陈传璋、高觉敷、储安平等著名学者。新中国成立后,与湖南大学合并。五十年代初,湖南大学与湖南师范学院的牌子都挂在岳麓书院的大门口。本来有一张照片的,在电脑里倒了好多次,也找不到了。<br><br>我们入校的时候,校长是张楚廷先生。张校长长校的时期,师大还是有大学的气概和风度的。在此之前,大师不少。张校长本身就是大师级的,虽然后来他的一帮学生沾染了些市井习气,前几年,搞了些莫名其妙的课题研究张校长,弄得张校长有损声名。但是这也不妨碍张校长是一个好校长、好老师。<br><br>我进师大的第一年,读文科,竟然要学高等数学。这是张校长的要求。高等数学的老师给我们讲的第一堂课,让我知道数学的美,是万物之美的来由。大学文科生开高等数学的,估计也就是湖南师大等少数学校。至今,我觉得受益匪浅。<br><br>无论学校的变化多大,岳王亭似乎是永远的存在。无论寒暑雨雪,它就一直站在那里,等待所有人的回来。<br><br>第一次去岳王亭,是在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顺着教学楼往山边上走,最先看到的一个庙宇形式的古建筑,是麓山忠烈祠,为纪念长沙抗日会战修建的祠堂。绕过祠堂往上走,就是一池清波中的岳王亭。这个亭子,是民国政府建于抗战烽火燃遍全国时。<br><br>岳王亭连着池上的回廊。那时候的回廊上,有读书人,有恋爱人,有发呆人,走累歇脚的人,学校的老师和孩子们…… 那些注给城市灵魂和骨气的人,与山水洲城融为一体,从山到水,从人到城,自然天成,共生共难。<br><br>七十三军墓在岳王亭上方的麓山半坡,上下相隔不过数百米。当年读书的时候,漫山遍野地闲逛,到处可见的是沿着山腰伸展开来的壕沟。站在壕沟边,极目远望,对河就是长沙城。当年,日军进犯,将士们三战长沙,湖南的、湖北的、四川的……有多少忠魂战死在这些壕沟边。稍感欣慰的是,每年清明,必有民众和山下的学生前去祭扫。<br><br>站在七十三军墓地前的平台上,山下是我们的校园,身后是抗战军人的集体墓室。墓室凿山而建,进入墓室,是一个个的格子,但是里面的骨灰瓮或者灵位,早已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空空的格子。这样的事为什么发生了,不得而知,没考证,也不想考证。原因可想而知。无论什么时代,不长脑子、失心疯的人不会缺少的。 从七十三军的墓地横着小路过去,往湖南大学方向走,是林修梅上将(林伯渠的堂兄,临澧人)的墓地。林修梅将军的墓地,修得很好。跟湘西的土冢不一样的是,整个坟冢是用石头加水泥砌就。上面寸草不生,干干净净。湘西那边的墓,除了前脸的墓碑和周边的搆边的石头,其余的地方都是要长草的,不长草的坟不好。墓葬风俗因地而异,跟湘西还是不一样。<br>离开长沙很多年后,才知道林修梅跟故乡慈利大族王家还有关系。<div><br>1920年7月,澧州镇守使王正雅(慈利豪强之家,溪口人,晚清贵州按察使、民国中将),因支持南方革命政府,在回乡后被手下副职卿衡(新化人)及其下属李龙干(醴陵人)等设计杀害。其子王育寅发血誓,要倾家复仇。他率王正雅旧部,在桑植贺家支持下,占领慈利县城,卿衡部向津市澧县方向败退。</div><div><br>湘东军阀集团把持的湖南当局,当即对王予以通缉捉拿。孙中山不了解当时情形,便派林修梅赴湘西处置。林修梅到了湘西后,王育寅佩服林修梅的才干,推举林修梅为湘西靖国军总司令,自任副总司令兼代澧州镇守使。为打开援粤通道,林、王二人在占领大庸、慈利后,又率部进攻常德,多日不克,敌援军至,湘西靖国军被迫后退。战争从10月中旬到11月,双方各有胜负,最终靖国军因寡不敌众而失利。</div><div><br>1920年冬,战争定局,林修梅应召赴广州,在孙中山军政府任顾问、国会参议员、总统府代理参军长。1921年10月,因牙痛治疗不当,死于庸医之手。</div><div><br>天骄之人,如此下场,不由得让人唏嘘感叹。</div><div><br>1928年10月,其灵枢经上海运抵长沙,以国葬之礼遇,葬于岳麓山现址。</div> 王正雅之子王育寅复仇不成,将军队交给唐生智改编了之,败逃武汉;最终,以办学为职守。其杀父之仇还要靠其堂兄王育瑛(保定军官学堂毕业)。稍晚,王育瑛在贺龙手下任职时,找机会杀了李龙干;复仇之举,慈利王家完成了一半。<br><br>林修梅之墓,只是其中之一;在岳麓山中游走,不经意间,会经常遇到很多名人墓地。如黄兴墓、陈天华墓、刘道一墓、蔡锷墓,丁文江墓、陈明仁墓,等等。有人说,“一座岳麓山,半部近代史”。所言不差。<br><br>从林修梅的墓地往上走,一直往上走,到岳麓山顶。登高远望,是一望无际的城市。那时候,湘江边没有现在的这些摩天大楼;城市里的房子高高低低,延伸开去;南门边的天心阁远远矗立在江边;近处,是纵卧碧涛之中的橘子洲。那时候的橘子洲上,还没有新建的毛嗲嗲雕塑。 师大图书馆门前的那条路,通往隔壁的湖南大学。一两里路,就到了湖大的东方红广场。两所大学之间没有围墙,紧挨着的。东方红广场往左手边上去,就是天下闻名的爱晚亭。爱晚亭的枫叶年年绿,年年红,换了的只是赏叶人。<br><br>爱晚亭往上走,可以到麓山寺。麓山寺号称“湖湘第一道场”。我进去过,香火很盛,但是风评不好。那会儿,庙里就停的有小车,说是主持的座驾;又听到一个故事,庙里的一个小和尚跟山下的女生谈恋爱,别人不干了,就把人家杀了。再到后面,陪一个南方来的朋友和他的侄子去山上,收门票的出家人,出言粗鲁。从此,对麓山寺的印象就越来越差了,也不想进去了。<div><br>出家不收心,念经也枉然。</div> 广场右边的路,通往岳麓书院。岳麓书院外的饮马池边,听不到马嘶,看不到饮马,能看见“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对联,进去了“道南正脉”的匾额赫然在目;岳麓书院里,可惜的是书院里面没有读书人。有一年回去,看见的还是熙熙攘攘的游人,都是来看这个院子的。据说,现在还是有很多读书的学生,在院子里读书,只是那是在早上。作为旅游景点开放时候,书院里面就只有来享受书香气息的游客了。<br><br>现在湖大在旁边专门建了一个小院子,让读书人在这个院子里教书、读书。前些年,去湖南大学开“四库全书续编”的会,进过这个院子。院子里的厕所上的铭牌上写着“西司”二字。文渊所在,有文人就有文化;有文化,厕所叫“西司”。<br><br>此时,已经是盛夏之尾、初秋时节,又到了岳麓山下各所大学的开学季,想必岳麓山还是一片葱葱郁郁,想必又是父母带着孩子开学报到的热闹场景。回首看时,岳麓山下,日起星沉,落雨天晴;只有岳王亭和岳麓山还在那里等你,时时刻刻,不烦不急。<br><br>时至今日,千里潇湘的这座城市早已是中国的网红之地了;不知道再去岳麓山下,山与水的韵味还在不在。虽然身在千里外,这座城,这座山,这山水洲城边,从不觉得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