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假使几十年前有人告诉我,种满庄稼的土地,厚实竹林,青砖黄墙的老屋,安静流淌的小溪,爷爷奶奶外婆姨妈哥哥姐姐几十个家人,我身边每日每夜存在的一切在几十年后一去不会再回来。我会不会要立即趴在那个时候的土地上,深深吸几口地上的泥巴味道的空气,连同,正月里开着的胡豆花还有豌豆花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那个很小的我肯定不相信,也更加不愿意去吸那几口难闻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最讨厌的味道就是春天里田间地头胡豆花还有油菜花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光吸一口气,我脑袋就被难闻的味道闷得晕晕沉沉,那个味道对我这个小孩子来讲十分地不友好。我捏着鼻子,飞快跑过紫色胡豆花还有黄色油菜花的土地,不想停留下来,我奶奶给我讲,油菜花开的时候蜜蜂到处飞,如果一只蜜蜂扎到了狗的鼻子,狗就会疯,被疯狗咬一口,人就会立刻发疯然后死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飞一样跑过油菜地,一边跑一边总感觉我的身后追了一只发了疯的狗,随时要咬我一口,接着我就疯了,第二天我就不治身亡,和这个世界说再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所以,即使成年后,我也很不待见黄色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这些种在地里开花的东西,他们会彼此成就,做出豆瓣酱,我也不知道豆瓣酱可以打底一切好吃的川菜。那个时候,我家院子里巨大的土坛子里装的是什么,我更没有兴趣知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躺在小小山坡上,对着小河,小溪,吹口哨,看飞过我鼻子尖尖的蜻蜓和蝴蝶,是我喜欢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和别人家一样,我家屋外有一片厚实的竹林紧紧包围家中小院,那时候,家家户户没有围墙,竹林就是高大又舒服的围墙,竹林盖过屋顶,风吹过,竹叶一阵沙沙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解放前,我爷爷奶奶把老房子修建在一座矮矮宽宽平平的山头上。说山头也不是山头,山是一个平顶的山,巨大的平整的山上,一望无际的土地,都是我家的。山头住着我们一家和我伯父一家。山脉往东,直到2000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山脉东边住了好多个很长寿的老人家。1997年年初,我奶奶过了90岁生日后去世,和祖父母交好的一户户人家,老两口一起活到了98岁,99岁。还有好几个,超过了100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16年清明节前,父亲带全家回去给祖父母扫墓,遇到一个老人家坐在院门口,她已101岁,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听到老人家喊我的乳名,说起三姑娘(我奶奶的乳名),实在是亲切极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家住的平顶小山三面环水,南边北边是两个山野水库,西边山涧环绕的小溪连接着两个水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溪是我最舒服的玩耍地方,端午后,跟着哥哥,堂哥堂姐们,以及生产队里十几二十个小孩,我们在小溪里追鱼打虾,小溪散落无数大大小小黑色石头,巨大黑石头上可以躺五六个大人睡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溪的水从来只刚刚末过我的膝盖,可一分钟不到,我就会滚倒在溪水里,裤子衣服湿透,湿了也不怕,衣服裤子脱个精光,只剩下一个汗背心一个内裤穿着遮羞,姐姐们把我的衣服平铺放在大石头上就好了,天黑听见祖母唤我回家吃饭,穿上石头上已干透的衣服,飞跑回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祖母和我妈自然知道我在溪里泡了一天,她们不问也从来不骂,昏黄灯光下,吃饱饭后,大人们坐院里乘凉,他们讲他们的,我追着萤火虫一路疯跑我的,掐死几个是几个,没死的萤火虫统统装进瓶子里,装满萤火虫的瓶子在漆黑的夜里就是一盏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祖母喜欢在夜里讲鬼故事,吓得我睡觉时死命紧紧闭着我的两个眼睛,很怕一睁开眼,鬼就站在我的眼前,立刻把我抓走。这个毛病一直落到现在,但凡出差,我一定开着灯在酒店房间里睡着,生怕关灯后,鬼就来把我抓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年7月初,母亲从四川来深圳,和我一起过夏天。母亲的行李箱里装着十斤发好霉的胡豆瓣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坐飞机,双流机场的安检对成品豆瓣酱应该司空见惯,可又有点歇斯底里地过问检查。几个月前我带着一大罐我妈坛子里舀出来的十年豆瓣酱,被机场安检反复折腾。要求我打开箱子,又要求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我妈包了好多层的我妈牌豆瓣酱,不知道的外省坐飞机的乘客,那个眼神,那个身体语言,直接告诉我,我正在打开一个严重威胁飞行安全的土炸弹。在接受了好几个安检人员一轮又一轮详细检查以及盘问以后,我没有办法地激动了起来。最后,我用我说了几十年的四川话怼安检,你说嘛,你说,你是不是现在要我喝一口豆瓣酱,你才放我进去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母亲听了我过安检的麻烦事情以后,索性带干干爽爽的霉胡豆瓣儿,来深圳直接做了,再下坛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年,我身边很多不是四川人的朋友热爱川菜,只要你打开电视,只要是一个美食节目,只要它是在说川菜,就会人云亦云豆瓣酱是川菜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完全不同意美食节目的说法,川菜的灵魂哪里是豆瓣酱,川菜的灵魂从来都是做川菜的四川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提着10斤发霉后又去掉霉的豆瓣儿,母亲上了飞机,来到深圳的第二天,她把豆瓣儿晒在深圳猛烈的太阳下,晒了几个太阳以后的一天下午,烈日下,母亲往装满豆瓣儿的大缸子里倒入菜籽油,放了好几包盐,让豆瓣儿们继续晒太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深圳猛烈极了的阳光下,下了油和盐的豆瓣儿,发出闷香闷香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时不时我走去阳台,在太阳下,拿着木头锅铲,翻几下豆瓣儿,一副好像自己很懂豆瓣酱的样子,看看金黄色的豆瓣泡在金黄色的清油(四川人喊菜籽油喊清油)里,夹着还没有融化的盐,下一步要具体做什么,其实我连个大概也不知道。可我翻豆瓣儿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做了几十年豆瓣儿酱的中年女人,仿佛从我出生那刻开始,我就参与了家族做豆瓣酱这件事情一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7月末,母亲从超市买回来十几斤姜和蒜,慢慢剥蒜。一边剥蒜母亲一边说,小时候她在我外婆家,因为大舅舅是军人,上了战场,立下不少战功,作为军属,外婆自然分到大地主家的主屋。地主家高大的雕花木楼,为豆瓣酱增色不少。外婆三五七年做一次豆瓣酱,赶上第二年计划做豆瓣酱,前一年严冬时,外婆在屋外朝南的很大一块地里,种蒜和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头年冬天种的姜蒜,来年夏天正是骄阳时,挖出来下豆瓣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冬天自然要点数量很大的胡豆,腊月里其实有的胡豆早早开花了,除夕一过,胡豆花整齐开放,胡豆在油菜花大片盛开时,已经结出了胡豆。春末,外婆带着姨妈还有我妈连根把胡豆油菜扯了,收回家里。宽宽大大的晒场坝上,胡豆油菜翻着晒4月5月的太阳,几个太阳下来,胡豆油菜籽干了水份,干干脆脆,外婆举起巨大的连杆(四川人用来打油菜籽胡豆豌豆黄豆之类的工具)在晒场上拍打,姨妈们来来回回跟在外婆身后翻起胡豆杆,确保每一颗胡豆都被拍打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少年时期回去乡下,曾经也奋力举起过巨大的连杆,在盛夏的晒场上拍打结了果实的晒干庄稼,一时间尘絮满天飞扬,我浑身上下被尘絮包裹,漂亮的豆子在连杆巨大的拍打之下从干枯的母体里飞奔出来,满场滚落,发出好听的声音。飞絮让我浑身痒得要命,从此再也不敢举起连杆拍庄稼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被连杆大力拍打出来的胡豆安静躺在胡豆杆的身下,外婆和姨妈们把胡豆杆一把一把捆好,它们是生火做饭最好的燃料。胡豆们泡在装满水的大木盆子里,外婆带着我妈还有姨妈们,围坐木盆边,每人一把大小不一的菜刀,外婆带着女儿们讲着话聊着天,一个个胡豆被她们手中的菜刀破开,去掉胡豆壳,一颗胖胡豆就成了两个脱掉衣服的胡豆瓣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之后,一瓣又一瓣胡豆瓣儿平摊在用竹子编的大簸箕里,母亲说外婆有好几个大簸箕,装得满满当当,清早从地里摘回蒲扇大小一片一片南瓜叶子,轻轻盖在胡豆瓣上面,簸箕安静放在大屋木雕花窗下,那里阴凉无比。直到二十几天之后,豆瓣儿们纷纷长出来好看的黄色长毛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发好霉的胡豆瓣被外婆仔细洗干净,再晒几个大太阳,和胡豆一起晒干的油菜籽被外婆背去菜籽油的作坊,打出来新鲜浓郁的清油(四川人管菜籽油叫清油)再背回家里。农历6、7月最毒辣的太阳晒得豆瓣儿滚滚发烫,外婆下几包盐,下清油在豆瓣儿上,豆瓣儿滋滋做响,清油在陶瓷缸里末过豆瓣儿,亮起来油,接着继续晒太阳,一直晒到盛夏里某一天,地里辣椒红了,去年冬天种下的姜蒜也成熟了,外婆把姜蒜拔回家里,洗干净,晾晒,几十斤红辣椒大清早从地里也收回来洗干净,晒一天的太阳后一刀一刀剁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把姜蒜和豆瓣儿红辣椒一起下进坛子里,放入好多盐,倒入花椒熬的水,那时乡下人穷,即使下豆瓣酱也不愿意花什么钱买酱油,夏末地里就有现成新鲜花椒,煮一锅水,摘一小盆花椒回来,熬成花椒水,就可以下豆瓣酱。可我外婆有一个活着从战场回来,每个月都有工资的儿子,即使六十多年前,她已经在坛子里倒入成色漂亮的酱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倒酱油到坛子里,邻里几户人家的婆婆妈妈们都要走过来闻一闻香气,外婆就东家一大碗,西家一小碗地送些酱油给婆婆妈妈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装好新豆瓣儿新辣椒的豆瓣酱坛子,用泥巴把坛盖子封存起来,新坛子排在旧坛子们的边上,旧的空了以后,接着再做豆瓣酱,家中十年八年的豆瓣酱让大姨、五姨,我妈跟着外婆学到了最好的厨艺,这些做菜的手艺,又悉数传给了我的表哥表姐,也传给了我哥,我还有我妹,我们一个个都是精通厨房手艺的好厨师。我读完小学四年级那个暑假刚刚开始,我爸下乡去了,我妈在单位加班干活回不来,被迫无奈我做了两桌饭菜接待家里来给我爸过生日的亲戚们。我也忘记了,当时一定是姨妈表哥表姐们在一旁指导教育我帮助我,两桌菜才按时上了饭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学四年级是一个很难忘记的时间节点,也是那年暑假,我被一群小学同学拽到糖果厂的老院子里打麻将,我同学教会了我麻将,他们也只让我学会了打麻将,却没有教我怎么算麻将钱。我落下两个老毛病,一是至今我的麻将技术依旧是小学四年级的水平,二是我依旧不会计算麻将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今天,我妈园子里,有两个中等大小的坛子,里面装着2012年夏天她做的豆瓣酱,独生子女政策之下,家中人口对比几十年前自然少了很多,豆瓣酱的坛子变小了,也是国策使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的豆瓣酱这一两天就要下了坛子,离开深圳返回四川前,母亲让我开车从南山跑去福田带她去菜市场,去帮我买几十斤红辣椒,走入菜场,我妈被十几元一斤的红辣椒给吓了回来,她连连说不划算不划算,于是要求我从福田开回南山,换一个菜市场再跑去看价格。就这样,我陪着母亲跑了两个上午,空手回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妈说这个价格是抢钱,我们四川的辣椒上市的时候,那是又新鲜又漂亮又便宜,你今年先下豆瓣儿,等它孔(音同,是焖的意思)在坛子里孔一年孔香了,我明年暑假过来,给你带几十斤红辣椒,明年再下辣椒,我妈说效果一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开车带着母亲来回跑了两个上午的时间,硬是一根红辣椒没有买回家。看着母亲笃定的表情,我连连点头说好,母亲有她认为的最佳打算,几十斤红辣椒要坐上飞机从四川飞过来深圳,估计是全国少有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佩服母亲跨越一整年的大计划,赶紧说对对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几十年过去,我出生时我的外婆已快70岁,我读大一第一个期末,她走了。虽然外婆走了26年了,她做豆瓣酱的味道完整地传给了我姨妈和我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个炎热的夏天,我妈喜欢清晨出门买新鲜子姜回来,洗干净后用手撕成一长条一长条,脆生生的子姜,只需要舀一点十年的豆瓣酱拌好子姜,其他什么也不用放,就是最朴实高级的美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我依旧享受着外婆那里传下的手艺,每一天每一餐家里饭菜的味道,是外婆亲手做的豆瓣酱的味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