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兴龙经典作品鉴赏—乡村小说《但提当年》

农民作家 顾兴龙

本文内容简介：本文讲述的是苏南地区一个淳朴善良的农村医生，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期间过失医死病人后，因为当年的一些往事内心自责愤恨，又一错再错最后锒铛入狱的故事。

岁末已至小年，遥望处在江南水乡的这个小村庄，一场突如其来的外省疫情消息，让大街小巷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此刻已是傍晚，只听得稀散的犬吠鸡鸣，炊烟从四处袅袅飘起，村子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上午刚接到上头严防严控的疫情指令后，村长赵卫东下午便组织开展了工作会议。由于担心人手不够，老赵召集了关系不错的几个老兄弟晚上来家里做客，准备安排他们做志愿者。

屋外的寒风凛冽吹不尽屋内的暖意融融，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围坐在老赵家的后院里，在微微摇曳的灯光下有说有笑。

几杯温酒下肚，红光满面的老赵站起身来。他端起杯缓缓说道:“今儿哥几个吃好喝好，好好干。嗯，活儿呢，你们都懂的，不重也不累。村里给你们管吃住，还有200一天的补贴。虽说就是在卡口量量体温，但样子上一定给我严肃点儿，搞像了。你们代表着村委会的态度！”

话毕老赵一杯酒干下肚，几个人听了顿时哈哈大笑，交头接耳地连声叫好，甚是一番欢快的景象。

就这样喝着聊着，大家不禁追忆起过往，纷纷提起了家长里短，想当年他们几个也都是村里叱咤风云的狠角色。推杯换盏间有人捧腹大笑，却有个人潸然落泪。这个身形消瘦显得格外沧桑的男人，他戴着老花眼镜话很少，是村里卫生所的魏有福医生。

不知不觉喝到了夜里十点，桌上的酒菜也剩得见底了，是该主人收尾的时候了。老赵踉踉跄跄地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大家也拍肩拽肘地跟着站起来。老赵摇晃着身子一个个碰杯，伸手指了一圈说:“嗯，正事你们一定都给我放心上哈。有福，尤其是你，你的责任最大，一经发现发热感冒的人要立马上报。除了有福，其他人明早六点来大队集合。”

年过六旬的有福佝偻着身躯，望着眼前高大的老赵，酒杯停在半空中，他没回话只是微微点头，随后一饮而尽。

在回家的小路上，有福渐渐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心里是愈发的难受，准确的说他的心，在滴血。他想到了自己活泼可爱的儿子，在其6岁那年玩沙土时被村长家的大狼狗扑倒后撕咬致死。后来他报警未得处理，接着起诉想讨回公道。可村长仗着在地方有功绩和权势，拒不赔偿道歉，甚至伙同他人，也就是今晚一道喝酒的几个，轮番去恐吓威胁他和家人。也许是因为当年的法治还不够健全，也没有发达的媒体网络，重大事件处置几乎都要从村里过了才能往上报。

回想当年真的无奈又无助，斗不过这帮地头蛇，考虑到老母亲和妻子的人身安全，他只得撤诉接受和解，老赵最后赔了一万块钱草草了事。可时隔多年，看那条狗还在活蹦乱跳，他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就这样想着想着，有福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给熟睡的妻子盖好被子，下床来到堂屋打开昏暗的灯关，望着粮柜上供奉儿子的灵位，顿时两腮颤动，捶打着胸口失声痛哭。恍惚间，已是凌晨两点，毫无睡意的他只得和平日一样借酒浇愁，抓起桌上的一瓶烈酒咕咚咕咚喝下肚后，不知何时去躺到了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七点不到，有福像往常一样来到卫生所工作。脑袋实在是昏沉头痛的他，估想着暂时也没病人来，便趴在桌子上准备眯一会儿。

大约是过了半个钟头，隐约中有福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戴上眼镜一看是老夏来了。老夏当年也是个苦命人，是村里有名的光棍儿，儿子两岁时老婆就跟人跑了，但他没有再娶，一心一意地打工种地，十几年来紧衣缩食。如今也是把儿子培养成才，考上了名牌大学。

前两天，老夏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儿，受冻着凉后还喝了发馊的粥导致拉肚子，一连拉了几天实在扛不住才肯过来看病，昨天给他挂两瓶水后缓解了些。有福知道他的情况，也敬佩他的为人，所以用药方面都是能减省则省，因为在他心里老夏是个了不起的父亲！

两人寒暄片刻，有福招呼着让老夏先去诊所里屋的长条椅坐下，自己则起身去配药室准备输水液。看着柜子里密密麻麻地摆着瓶瓶罐罐的各类药，有福凭着固有的直觉，从拿药开瓶到注针摇晃，一两分钟就配好了一瓶点滴。接着他给老夏挂瓶扎针，整个过程熟练自然，并没有任何异样。然而就在老夏挂水期间，有福正鼾声如雷时，老夏周身的肌肉逐渐颤抖，心跳不断加快，直至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虚弱的呼喊声也没能叫醒有福。

等有福一觉醒来，老夏已经没有了呼吸。有福走到输液室发现他脸色不对劲，可怎么摇动拍打都无济于事了。他慌忙中取下吊瓶定睛一看，突然想起老夏对青霉素过敏。可是他一直觉得自己配药没有问题，又转身到配药室的垃圾桶里翻动。一看一下子就慌了，原来这一次，他真的失手配错了药。

此时的有福慌乱无措，脑袋也清醒了过来，他张望完屋外无人便反锁上卫生所的大门，蹲坐在角落里疯狂抽打自己的嘴巴子。他手抖着掏出手机，想报警也想打120再尝试挽救下，可是始终不敢。因为他知道发现得太晚，救活的概率几乎为零。

放下了手机，有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心跳的速度，浑身颤动着瘫坐在地上，额头两侧的血管跳动个不停。想当年自己家盖瓦房时，老夏无息地借了他2万块钱，还帮他里里外外地做了几天“人情工”，如今却被自己失手错害，以后怎么面对老夏的儿子……

有福是看着老夏儿子长大的，那孩子特别的努力懂事，每年回家都给自己问好打招呼。2008年汶川地震时村里组织捐款，这孩子把自己勤工俭学的180元都捐了出去……有福想到些当年记忆深刻的事，就越发的自责难受，可是他的委屈、愤恨又有谁能体会？要不是想能有一天给自己儿子讨回公道，此刻的他只想以死谢罪。

思索了半晌，有福逐渐平静下来，他故作镇定地给村长老赵打了电话，谎称老夏有新冠症状，现已经是严重病危，建议在卫生所先隔离治疗。老赵得知消息后慌了神，让他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一切等他过去后从长计议。

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时期，老赵深知因防控不力出现病例的责任。他不是想配合有福，只是担心自己的乌纱帽和荣誉，而这半遮半掩让老夏的死也变得不明不白。

因为疫情管控现在全国各地都是半封锁状态，老夏的儿子今年便没有回来过年，老夏的尸体被冰冻存储了起来。村里突然少了一个老实的好人，但没有人去关心过问，临近春节到处依旧是欢声笑语。

过了三天，村里三个经常一起玩耍的三个孩子突然失踪了，广播里开始循环播放寻人启事。村民们听到消息一个个也都走上街头，开始分头寻找。大家似乎一个比一个积极，茶余饭后都在故作焦灼地谈论这个事情，因为这三个孩子正是村长老赵和他好哥们家的孙子孙女。

自发找人的队伍里，其中有个年轻的小伙叫小顾，从小习武现在身手不凡，当年还是娃娃的时候，翻跟头摔得头破血流都是有福给他免费包扎的。那天已是深夜，精疲力尽的小顾仍不甘气馁。回来的路上，在一处河边的大棚养鸭场立马停下脚步。在“嘎嘎”的鸭叫声中他隐约听到小孩儿的哭泣，于是顺着声音沿着大棚慢慢寻觅，最后在养鸭老板家的地窖里找到了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被顺利救出，人们悬着的心总算一起跟着松了口气。孩子们说是有福爷爷在村口用奥特曼卡片还有糖果，把他们一路骗到了这里，让他们在这里玩捉迷藏游戏。有福爷爷到地窖后还拿出了一把斧头，然后支支吾吾地说了些什么就丢下我们走了……

警察随即逮捕了有福，他主动承认了所有的犯罪事实，快上车时他跪在了地上，哭得像个犯错的孩子。村民们戴着口罩在村口议论纷纷，但提起当年，有人说他看病救了很多穷苦人，有人骂他原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人群随着警车的离开散去，只有老赵呆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