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兴龙经典作品讽刺小说—《暗访》

农民作家 顾兴龙

听说富平县新来一位县委书记，县里的主要领导、镇村的一把手们早早得到消息后私下转告，上午六点便汇聚在县委大院门口，迎接新书记辛卫国的到来。

在威严豪华的办公大楼外，只见二三十个身着西装或白色衬衫的人，毕恭毕敬地列在台阶两旁，人群略显散漫却紧凑有序，那种错落有致的朴素恭谦让人看着很舒服。快到九点时，乌蒙蒙的天空下起小雨。看着只有四十多岁，带着银边老花眼镜，挺着鼓鼓的将军肚，身着黑灰色翻领夹克的辛卫国在一片仰视的目光中，热烈的掌声中缓缓地走下黑色轿车，略带着严和的微笑与大家不断挥手致意。

在县长李仁贵的边侧引领下，辛卫国与几位面熟的同僚一一握手点头。众人尾随其高大的身影，稳而不慢地走进了办公大楼，爽朗的谈笑声里夹杂着一阵阵咔擦咔擦的拍照声。

新官上任新县的第一场工作部署大会往往意义深远，既是在分析工作重点，也是在熟悉人情关系。会议开始时，县长李仁贵汇报表彰了上一届领导班子取得的重点成果，无非就是全县医疗服务水平、拆迁安置工作、惩治贪腐力度、教育制度体系、养老保障机制、餐饮卫生安全等问题都在不断地改革提升，然后请辛卫国给表现突出的同志授发了镀金奖章。

会议结束时，辛卫国起身强调并总结：“我是从富平走出去的，现在又回到这里。说心里话，我很欣慰，富平县有你们这样勤奋上进的好班子。大家开完会呢，有事情要反映的可以留下来。回去了呢，尽快落实各项工作内容，积极走访反映人民群众的诉求，尤其是困难群众的生活。上面给我下达了任务指标，我们身上的担子很重。同志们，千万不能松懈啊，不要搞面子工程，不要搞形式主义，要把老百姓的事时刻放在心上，群众满意度是考核我们工作的唯一标准。”会议在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

快至中午，李仁贵想邀请辛卫国到大酒店聚一聚，说自己做东，准备了一桌酒菜为新书记接风洗尘。辛卫国直言谢拒:“我们下来工作，是有纪律的，大白天的别搞这一套。我很讨厌到酒店办什么欢迎宴，太铺张了。咱们一起到食堂吃，有三菜一汤就已经很好了。”

可刚过了两天，市长热线接到群众匿名举报，说是前天晚上10点多，看到辛卫国一行人在开元山庄吃完饭后，上了一辆黑色商务车，在水之梦国际会所后门停了下来，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离开，涉嫌权色交易……开元山庄建在富平县一个偏僻的村上，外围看着青砖绿瓦、古色古香，内部却应有具有、富丽堂皇。据说里面接待的人物可都不一般，平日里从不对外开放，当地老百姓也都清楚其中的门道，对此大多避而不谈、视而不见，唯一期盼的就是年底分点里面池塘的“公家鱼”。

市纪检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决定成立以顾兴龙同志为组长的调查小组，尽快下乡核实情况。根据群众提供的线索分析，调查组决定先不打草惊蛇，没有去富平县城，而是驱车专程来到辛卫国的老家。快到其老家村口时，顾兴龙示意司机停车。身着便装的他决定独自入村走访调查，举报的群众信息也没有告诉任何组员，在案件摸查清楚前，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沿着田间泥泞的小路，顾兴龙来到单身汉有福的家中，据悉那晚有福正在开元山庄旁的自留地里栽种油菜苗。有福家这栋红砖青瓦的二层毛坯小楼房，地处两村公路的交界处。有福刚从工地干活儿回来，佝偻着腰背正烧火做饭。他50多岁，面黑肤黄，灰白色的背心被汗水浸透，显出一身精瘦的肌肉。

顾兴龙亮明身份，坦诚地表明来意后，四下环顾一周，只见光秃的墙面上挂着一幅泛黄的核心价值观宣传海报， 自由、平等、公平等大字异常醒目。未有片刻，顾兴龙接过有福端来的一碗清水面条，两人坐在四方木桌上，就着有些发霉的咸水蚕豆，边吃边聊了起来。

有福面露羞涩地说到：“领导同志，不知道您来，家里也没准备啥，主要我平时就一个人，不想浪费时间在吃食上。吃完就想着中午去田里忙活会儿，下午一点前要到工地做工，招待不周您见谅，有什么您尽管问就好。”

“叔叔，您太客气了，您喊我小顾就行，我也是穷人家长大的，这个面很好吃，能管饱，哈哈。”顾兴龙望着眼前的有福，仿佛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之所以给自己取名兴“龙”，意在振兴中华民族。

经过一番家长里短方才得知，有福是个不幸的人，既是农民，又是工人，一辈子任劳任怨却依旧穷困潦倒。回想起过去的心酸往事，有福老泪纵横。19年前，他的老婆因为产前大出血离开人世，当时他推着独轮木板车送到县医院时，医院门口人满为患，车流不息。四处呼求，好不容易遇到位出来的医生，医生告诉他现在是新型流感特殊防控时期，必须先要有阴性检测报告才能入院做手术，让他必须先要去排队做检测。好心人们给他让队做好检测入院后，老婆因为难产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

现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偏遇打头风。出院后，他推着老婆尸体和刚出生的儿子回村，快到村口时，又被村里临时组成的防控队堵在门口。让他咬牙切齿的是，村里无所事事、无恶不作的无赖丁浩然竟也是其中的一员，他是当时村主任的外甥，打着政策的名义对回村的人百般刁难、吆来喝去。丁浩然穿上了红马甲，挂上了红袖标，比平日里更加趾高气昂，在电视采访报道后，他成了人人高歌的“防疫英雄”，现在是村上有名的企业家、慈善家。

当年的艰难有福是一言难尽，由于封路封村，无法出门打工。可家里老父亲重病需要花钱医治，妻子尸骨需要火化安葬。为了谋生，他只得把儿子寄托在嫂嫂家，自己夜里挑着扁担，偷偷沿着小河的边缘，摸黑走到邻村卖煤。他说当时没有钱，就如同没有命。现在的政策好多了，就是房价高、看病贵，但咱们的温饱生活不用发愁，我们很知足。本来指望着一代胜一代，可有福的儿子学兵初中上完后就辍学在家，成年后到电子厂打了两年工，如今整日无所事事，迷上了打游戏、刷短视频，天天想着做网红，不断问有福拿钱给主播刷礼物……盼着学兵早点找到对象成家立业，这是有福目前最操心无奈的事。

临别之前，有福给顾兴龙贴耳低声说：“那晚我是看到辛书记了，他们喝多了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不说了，不说了，您可不能告诉其他人。”

听完有福的故事，顾兴龙热泪盈眶，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也间接了解到，辛卫国家的两个孩子也很优秀，大学毕业后，经过他的一番操作，儿子到了银行、女儿到了医院工作，还曾经受到省委领导的表彰接见。

与有福匆匆告别，顾兴龙下午来到了女工王丽娟所在的纺织厂。这个纺织厂建在水之梦国际会所旁，围墙外赫然写着漆笔大字：奋力拼搏、超越自己。那晚，上完夜班回家的王丽娟，据悉是现场的目击证人。顾兴龙以人口普查的名义把王丽娟悄悄带到了一边。王丽娟一米五左右的个头，面容惨白、嘴唇肿裂，由于连夜里骑车着凉，说起话来声音嘶哑吃力。

“大姐，你这么严重，咋不请假去看看医生？”

“恩，谢谢关心，昨天我去药店里拿了药，在吃了。”

“你这可不行，去医院看看，对自己身体可不能马虎。”顾兴龙紧接着关心道。

“厂里哪那么容易给请假，我们到了这个年纪，今天这个病，明天那个病的，很正常，没啥的。到了医院，不管啥病，先唬你做一大堆检查，接着告诉你可能有的最坏结果。我不敢去，也不想去花那冤枉钱。忍忍就好了，习惯了。我有这个钱，准备给孩子学个跆拳道。俺娃老实憨厚，老是在学校受人家欺负。唉，不说这些了，说了也没用。”王丽娟欲言又止。

顾兴龙木讷了一下，不知如何再去安慰，接着问道：“大姐，昨天早上你下班时看到辛卫国书记了吗？”

“没有的事，嗯……好像看到过，嗯，我也记不清了……”

王丽娟读过高中，以前上过别人的当，所以心思比较缜密。为了消除王丽娟的顾虑，顾兴龙如实告知了他此行的目的，并且向她作出保证，一定会保守秘密。

王丽娟点了点头，平复了心情，接着说道：“这个人是个两面派，我们都不敢说他的不是。我和辛卫国小时候一起读过书，他从小就能言善辩，在班里成绩好，擅长吹牛拍马，做了课代表和班长。在老师面前他可是义正辞严，经常在演讲比赛把我们听得哭鼻子，可是他私底下团结了小帮派，总是欺负穷人家的孩子。我们村里谁不知道，他会罗织人际关系，做迎和奉承之事，那“官”职自然一路飙升。唉，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没想到仅几年光景，他就从一名村主任混到了县委书记。”

王丽娟把那天拍的手机照片发给了顾兴龙，照片上辛卫国与几个小姑娘正嬉戏打闹。临别前再三恳求他替自己保密，她很害怕因此遭到报复。

顾兴龙快速奔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车里与同事们快速对接了情况，一行人便驱车来到了辛卫国的老家。今天是周六，辛卫国正在自己院里的菜地挑水，一旁几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拿着专业的摄像设备正在为他上下拍照。见调查组人员走进院里，辛卫国不慌不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顾兴龙上前与他打了招呼，表明来意后，支走了在场的其他人，并安排其他人进屋搜查取证。

辛卫国面露难色，故作镇定地说道:“哎，我当是啥事，把你们给请过来了？前天晚上啊，我是去了这两个地方。去山庄呢，是为了了解当地特色农产品。去会所呢，是想筛选优质的青年人才进行直播带货。你可以去问他们！”

见顾兴龙只顾埋头登记，辛卫国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小顾，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能墨守成规啊，老老实实讲规矩最多够温饱啊。我们要支持国货，振兴乡村，紧跟潮流，我想通过互联网直播带货帮助更多农民脱贫致富。我再次和你声明，没有谁是去贪图享乐，和我一起去的都是富平县的青年企业家。他们是一群有上进心的好青年，包括那些会所的小姑娘，她们是网红，有影响力，可以带领我们全县人共同富裕。”

顾兴龙打断了辛卫国的慷慨陈词，随即亮出了其不雅照片，让调查组人员将他请上车。

铁证如山，辛卫国如实供述交代了自己问题，再三辩解自己虽然收了钱但是从没有害过人。一同前去会所消费的是县城里的拆协户子女，是县长李仁贵牵线搭桥的，他们是有求于辛卫国安排自己到体制里工作。

初步调查完辛卫国，不知不觉已到晚上7点多。顾兴龙在回市纪委的路上，看着一望无垠的田野里还有星星散散正劳作的农民，望着工地高楼上还有在敲打不息的民工，以及王丽娟所在的一排排纺织厂依旧灯红通明，他们身处暗处却映射出耀眼的光芒。

另一边新时代广场上，一群年纪相仿的人正在欢歌载舞、打太极、跑步，他们幸福快乐、积极向上……窗外一阵凉风袭来，只听得车里播报着冬季奥运会开幕盛典的实况，是那样的激动人心却又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