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插队的故事——捡来的先进（二）

兴而有言

腊月初一，我和金喜佬踏上捡粪的行程。生产队距徐桥镇八里路，徐桥镇离太湖县城约摸五十里。队里手扶拖拉机足足颠簸了三小时，把我和金喜佬送到县城——也就是晋熙镇西的河滩。拖拉机手指着坡岸上一座孤独的房子说，你们就住那里，羊水佬联系好了。说罢，他爬上车解绳索，催我们赶紧卸车。他还要去县搬运站装货，羊水佬派活总是算得紧卡卡的。

十天的粮草还有被褥什么的，装了满满一车斗。当然，主要是稻草，烧火做饭用的。卸完车，我拎着辅盖卷抢先走进那幢房子。一股陈年油脂的霉腥味扑面而来，我捂住鼻，皱起眉头。屋很大，黑呼呼的，地上堆积着陈年的草屑、花生壳、芝麻秸以及一些杂乱的物件，让人不敢插足。通常用牛牵引绕圈碾压油籽料的大圆盘被撬坏了，铁制的碾轮和辗槽取走了，周边散落着一堆砖头。只有那硕大的木制油榨还完整伫立在一端，黑黝黝的，侊若一具棺材……妈的，这是一座废弃的老油坊。我突然爆发了：这里能住人么？简直在确巴人！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回去。我夺门而出，可拖拉机已经走远了，气得我直拍腿、跺脚、转圈，如困兽一般。

金喜佬拖曳着车上卸下的东西走过来，打量着老油坊，自言自语：还行吧，宽畅，不漏雨。锅台也还在，不用另搭……行什么行？我抢白道：床都没有，你说，睡那里？金喜佬笑出了声，揶揄道：叫化子讲究饮食！出来捡粪还嚷嚷要睡床。他左瞄右寻，从旧物堆中翻寻出一把破扫帚，在屋角扫出一块干净地，扔上两梱稻草，说：学生伢，这不就是床。咱庄户人家，年年都要外出挑河修水库啥的，都是这么睡的，哪有许多讲究。

我露出不屑的神情。金喜佬也不生气，定定地望着我，悠悠地说：也是，你们城里人金贵，哪吃得了这般苦。他从兜里摸出二块钱，塞进我手里，又说：昨日我寻队里预支三块钱，一人一块五。羊水佬怕你事多，给了四块。真让他说中了。学生伢，你要嫌弃，不想捡粪，今夜就去住客栈吧。剩下钱，明儿搭车回村。

能这样么？我冷静下来，回去后将如何面对羊水佬和乡亲们？我犹豫地望着金喜佬，在队里我和他关系特好。金喜佬为人善良厚重，话不多，句句在理。我期待金喜佬再多说几句，劝我或骂我，好促使我下决心。可他却不再说话了，顾自拾掇起场地。怎么办？我思忖一会，怏怏拎起水桶，向河边走去。

汲水归来，金喜佬已收拾完毕，正在抽旱烟。我偷偷瞄了一眼我们住宿的角落，金喜佬寻来了两条长板凳、一张小方桌，桌上还垫上了报纸。地铺周围也用砖头码了一圈，略显干净。金喜佬的铺盖已辅好了。我也不言语，挨边打开铺盖卷，懒懒地躺上去，一股新鲜稻草的清香立刻沁入肺腑，我趴过身贪婪地呼吸着，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想通了，不住客栈了？金喜佬叩着烟袋问。想不通又能咋地！我故作憋屈地说：谁让羊水佬找了这么个破地方。反正就十天嘛，怎么也得熬过去呀。金喜佬笑骂道：你当他是神哩。有这地方就不错了，要不咱还得在河滩搭窝棚哩。

天快黑了，我吆喝着做饭，从米袋里舀出两大碗米淘洗。昨日我在队里支了一担稻，碾了六十多斤米，全带来了。公社规定知青口粮全年不得少于八百斤稻，因此，我的口粮无忧。金喜佬张罗着要添山芋，我说哪有山芋，你装的那袋山芋我扔回你家了。弄得金喜佬数落半天，说什么晚上不干活，吃白米饭糟践粮食。我也不言语，顾自忙活。乡亲们口粮标准是一年四百斤稻，外加每个工半斤稻的工分粮，壮劳力一年也不会超过六百斤稻，所以，平日里家家都忙时吃干，闲时喝稀，瓜菜代。有谁真的那么喜欢吃山芋么？干活歇晌时，队里那些小伙子们常拍着空瘪的肚子戏谑地说：一斤山芋三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

中饭没吃，晚饭吃得特别香——白米饭就咸菜。腌制咸菜是金喜佬婆娘高姐的绝活，米粉裹碎椒，白红青黄相间，香辣可口；腌制小黄瓜和刀豆，青脆嘎嘣，酸爽宜人。我抱着那两个装咸菜的竹筒吃了两碗干饭又喝了三碗锅巴粥，直吃得金喜佬瞠目结舌，吃得他用双手紧捂住竹筒口，连呼：你扔山芋咋没把菜筒扔回去！不能吃了，不能吃了，日子还长着哩……

夜里，躺在地铺上，眼望着屋顶破亮瓦倾泄下的清冷月光，有一搭无一搭地聆听金喜佬讲叙捡粪的要领。我——一个下乡知青，明日将走上街头捡粪，心里突然产生些许的感动，恍若真的和旧的传统观念实行了最彻底的决裂。

2022年8月30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