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时光背面的我

云淡风轻

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图片来自网络

不知道时光背面的我

----读莫迪亚诺《凄凉别墅》

第一次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作品，第一章即是臃长、繁复的场景描写，而且在以后的章节里处处充斥着细碎、细腻的场景以及心境的描写，一开始并不适应，记不住那些地名，跟不上他那变幻的镜头，甚至犹豫要不要读下去。奔着作者诺奖得主的头衔，才硬着头皮往下读，读着读着就发现，你根本不需要记住什么，也不需要刻意理解什么，跟着作者以“我”（克马拉）的叙述和思绪，慢慢聆听、观赏、感受就好，读到后面，就仿佛与“我”一起追忆着似水年华，也许会掩卷而不能释怀。

凡尔登饭店、阿尔比尼公园，大咖啡馆、沉寂的索梅埃大街，还有全城唯一闪着几点亮光的地方----火车站广场，这些建筑群像并不重要，它们只是远处的背景，如果你是画师，你完全可以虚画它们。卡拉巴塞尔大街的梯耶尔家庭式膳宿公寓、埃尔米塔日饭店的繁茂花园；雷让电影院、阿尔比尼林荫大道，这些才是画面中心。因为在这个距瑞士仅五公里路程的颇富成名的疗养区，克马拉结识了依沃娜和曼特两个朋友。

青春靓丽不缺钱的依沃娜、优雅温柔却神经质的曼特，没有正经工作，他们从哪里来，他们从前的生活，“我”都无法知晓，只能透过他们的只言片语，他们共同朋友圈的蛛丝马迹来捕捉和揣测，克马拉的伯爵身份是真是假，都像一团迷雾，一层面纱，像“中国灯笼映照出类似镂空花边和绠带的错综复杂的影子”，扑朔迷离。我忽然想到《时光背面的我》的歌词：“遇见是场意外/心却在风里摇摆/你的笑被夏季晕开…常常在我梦里徘徊…”。

图片来自网络

　　上萨瓦省的花园酒会，发出蓝光的灯罩，金发、拄拐杖的马得加导演，横穿房间的蓝灰色光束，温柔腐蚀的月光，“他们给我的感觉是在燃烧生命”，克马拉在中国灯笼的映照下，观察着“这个使人的眼睛、皮肤、裙子和阿尔帕卡西服都磷光闪烁的蓝色夜晚”。灯光摇曳，树影斑驳，“树叶的阴影给书架装上了一排夜和月光的栅栏”，记忆如同透过树丛忽闪忽闪的光影，玩着变幻无穷的游戏，又像书架上摆满的“面具”丛书，让人看不清真实的面目。

“恐惧感又回来了。这是一种从前延续下来的一阵阵像针扎似的痛苦”。这仅仅是18岁的克马拉对战争的恐惧感吗？还是只言片语中说出的父亲离奇失踪带来的心理创伤？“我的伯爵头衔就像一枚别在白衬衫上的绿色小鳄鱼”，依沃娜的风趣、好奇，同样好奇且敏感的“我”；曼特神经质的抽搐，总是把老式“道奇”牌汽车开得失去控制；依沃娜对“我”说她的德国看门犬患的是“葡萄牙忧郁症”充耳不闻。

“懒洋洋”的轮船把“我们”带到湖的另一边，碰到一群出自上流社会家庭的年轻人，克马拉发出疑问：“我们呢，我们去哪儿？我们的父母呢，他们都在哪里？” 莫迪亚诺给出的情节是碎片化的，需要读者自己去梳理拼块，未必能拼出完整的图，就像依沃娜的物品，乱七八糟地扔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永远也整理不清爽。我又想到歌词：“谁又站在分裂的黑夜/你不知道风的颜色/不知道被吹散的轮廓/不知道时光背面的我…”。

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伊冯娜的香水》海报，图片来自网络

　　

如果说与依沃娜的邂逅，是心房膨胀的克马拉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那么克马拉一生中最美好的画面，则定格在最为浓墨重彩的乌丽冈杯选美比赛：

她嘴唇上挂着傲慢的微笑。出人意料的一个动作，她把头巾拉了下来，懒洋洋地将它抛到身后。她抬起手，从后面将头发捋了一下，使它披散在肩头。狗也跳上“道奇”汽车挡泥板的一侧，迅速摆出埃及狮身人面像的姿势。依沃娜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曼特在他们身后的方向盘边等着。

每当我想念她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这幅情景。她的微笑，她的红棕色头发，身边黑白相间的小狗，淡灰褐色的“道奇”牌汽车，汽车挡风玻璃后面几乎模糊不清的曼特，明亮的汽车前灯，还有金色的阳光。

在这个法国边陲的避暑胜地，克马拉与22岁依沃娜，以及26岁的曼特“医生”无所事事，却过着恣意挥霍的日子。他们挥霍金钱，挥霍青春，纵情享乐，消磨时光。钱从哪里来，无从知道；曼特与依沃娜的关系及身世也像一个谜，让克拉克心存疑惑。回忆并不全是美好，经过主观加工的记忆必是带有某些偏向性。又一句歌词飘过我脑海：“思绪踏过星河…/不知道时光是本小说/而我 是你一旁的角色…”。







海边16K水彩，云淡风轻画

　　

不久，克拉克从这不真实的快乐中察觉出了不安和空虚，恐惧时常袭来。正如他描写的“豪华大旅店在最初的日子里能给人以假象，但是，很快，阴暗的墙壁和家具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旅馆里面的一样，散发着同样的凄凉气息。乏味的豪华，走廊上我无法辨别的要甜不甜的气味，应该是焦急、动荡、流浪和造假混合而成的综合气味”。“我想，维克多.克马拉伯爵这个称号将在登记簿上留下一块油脂样的污块”。

小说里三位主要人物的身世和身份均被半遮半掩着，但小说的靠后部分，读者会发现，依沃娜和曼特就像“藻类植物”。“我们漂浮着。我们的动作无限地慢，当我们移动时，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匍匐而行。一个突然的动作会破坏这种魅力的”。后来，克马拉邀请依沃娜去好莱坞实现她的电影梦，可临上车站，依沃娜却没有出现，她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十二年后，克马拉故地重游，记述了这段往事。

直到有一天依沃娜带克马拉去她伯伯家作客，克马拉才从罗朗伯伯的谈话中得知依沃娜“总喜欢过那种超出自身收入” 的危险生活。“时间像颜色变幻不定的水蒸气，忽而淡绿色，忽而带有粉蓝色，把所有这些事情都笼罩起来了。是水蒸气吗？不，是一方不可能撕破的隔音薄纱，透过它，我看见了依沃娜和曼特，但我再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担心他们的轮廓最终会变得模糊不清，为了他们还保留一点真实……”。







霞光 8k水彩，云淡风轻画

　　

莫迪亚诺像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的“窥影人”，他描写的地名、建筑、方位，无不泛着“精确的模糊性”，让没去过巴黎的读者，像是跟着导游，又感觉一阵迷茫，生怕一不留神迷失在变幻的混沌之间。莫迪亚诺又如一个画师，在记忆的深海里勾勒着飘忽不定的画面，或晕染或刻画，虚实结合，且不经意地留白，让观者从笔触中咂摸情绪，缅怀无可追溯的光影。他的作品看似一些细碎的浪花，波澜不惊却意味深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真还幻，给读者留下了惊艳、遐想、感伤，还有困惑和悬疑。

依沃娜或许没拍过什么电影，克马拉遍寻不着她所声称拍过的《来自山里的情书》，甚至连那部片子的导演也无法搜寻查证。“有些人因为运气好，在其他地方有了落脚点，但他们怎么能够如此迅速地切断自己的根基呢？” 后来，曼特医生在37岁自杀身亡，魅惑的依沃娜像她身上穿的山东绸，丝滑地跟溜进那个被曼特称作“猪猡”的六十多岁的选美评委昂德利克斯的怀抱。十二年后，他们的形象在克拉克的回忆里已变得模糊，如隔着“毛玻璃”回望逝去的青春。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相聚，为了情投意合”。时光背面的我们，仿佛也看见那辆淡灰褐色的老款“道奇”载着形色无声的男女，慢镜头一般倒退出圆形广场，往远方退去，退去到浮华的旧时光。（云淡风轻写于2022年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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