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庆鸿<br> (一) <br> 汪心蕊1933年4月生于马来亚槟榔屿(现称槟城),祖籍福建同安。父亲是槟城车站的站长,她就读于修道院女子中学。上世纪新中国成立,影响遍及东南亚,许多华裔青年欣逢祖国新生,亟欲回国投身建设事业;50年抗美援朝战事爆发,一些青年争当志愿军,保卫新政权。心蕊在国外,对这些信息也十分了解,因为修道院中学的教师中有中共地下工作的同志,她们时常把祖国的消息讲给进步同学听,心蕊受这些进步老师和同学的影响,也决心回国参军,以捍卫新生政权。<br> 回国后许久,才听说这些搞地下工作的老师,也陆续回国,如陈某某老师,就住在福建,白某某老师,定居广州。 <br> 为了筹集回国路费,心蕊背着家里积攒零用钱,后又把首饰卖掉。在1951后3月中,她和另21名同学(共4名女生)偷乘“他士文”轮返国,因属非法离境,只能乘坐底层通舱。在等待启锚时,她父母和另外的同学家长来到码头,劝她们回去。心蕊归意已定,就这样,哭辞了父母,和另外的同学途经香港回到祖国。因无护照香港不准他们登岸,他们便在轮船上拍照留念,时间是1951年5月4日。<br> 回到祖国怀抱第一站是广州。在这里他们不少人报名参军,被录取的有曹雪彬、郑国清等。心蕊因身体太弱未被录取,于是北上首都考入慕贞女中(后改为十三中)。1954年高中毕业,随后参加工作,在国务院管理处北京市福利局做文化教员。1958年我们结婚,这年春天,我随机关一些同志到山东劳动锻练,这年冬返京。这时,我所在报社撤销编制,我下放到山东分配到济宁,在市报社任编辑。1960年春,心蕊也调到济宁。<br> 开始,心蕊仍留在北京原单位,没和我一起调动。有的同志对我说,组织上考虑她是归侨,没跟你一块走,将来有机会你还可以要求回京。因为别的人下放都是全家福。我很感激这样的提醒。1958年发生的事情,改变了这种情况。她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在北京时患了风湿性关节炎,后又发展为风湿性心脏病。在全民大跃进的时候,机关干部都要下基层,服务单位都是昼夜二十四小时上班。她坚持了一段时间,后高烧不止,被同事送往协和医院抢救。过后我从信里得知她正住院,请假去看她。主治医生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她的病情,今后注意事项。原单位的老同志说我:你们调到一块去吧,互相也有照顾。就这样她来到了济宁。<br> 1960年2月调到济宁市科委,后调到教育局。于1962年6月调济宁一中图书室,这是很适合她身体状况的工作。在图书室工作时,协助丁济民老师编制了图书卡,制订了借阅制度。几个月后,张文博副校长找她谈话,征求她的意见,是否去教初中班的英语?因为当时缺英语老师。在图书室,她看过那些英语课本,她觉得单词不多,课文简单,准备一下还是可以胜任的。于是,便教起了英语。就这样,走上了一条终生为之奋斗不已的路。<br> (二)<br> 在一份教师业务考核表里,有一段汪心蕊老师教学的成绩统计“……她教的1981届初中毕业班,升入重点高中的66名中有30人在90分以上,最高分为99.5,全市第一名。1984年送两个班参加高考,英语及格率为88%,优秀率达48.8%;考入重点大学的在入学后的测试中外语均为优秀。1986年送完高三文班高考,有60%的同学考上外语院校,最高分为93分,是全校最高。1987年送高三回读班高考,英语及格率为64.1%。……”这一成绩算不上怎么突出。可是如果从她的实际情况出发,则可看出那艰辛的付出。<br> 心蕊在国外学了几年英语,但也只不过是发音准确一些,听力稍好一点而已。北京的高中三年,正是全面学苏联的时候,外语课是俄语,到一中后,到1965年才去山东师范大学进修一年,最高是专科程度,起点如此。国外学英语重在听、说,和国内大纲要求相差甚远,特别是在语法教学上。为适应教学要求,她又重新复习中文语法,对比英语,尽量找出共同处与差异点。这样,同学们学起来较易接受。一开始教初中,很需要感性教学,有一些课堂用的教具,模型之类,当时买不到,于是她买来硬纸板,借来美术课的排笔,有时请人,有时自己动手,写彩色的字母、音标、图形……。上课时除课本、教案,还要带上这些图片,另有一些实物。家里的大小盘子、玻璃杯、水果刀、叉……,每次上课都提一大包。她身体不好,上楼时走一段歇一段。后来,同学知道下节课是英语,课间就下楼来接她。课间休息,就不回教研室以节省体力,好连续上第二节课。她的教学要求学生口、脑、手、眼并用,英语作业,总是全批全改。缺课或学习困难的学生,都是个别补课或辅导。她不是提倡单纯的死读书。那时下午四节课,两节正课,一节自习,一节课外活动。课外活动时间,她提前把篮球、足球、排球借好,到教室去把同学“轰出去”!让他们到操场去跑,去跳。一节课了,她又到操场把玩的忘了时间的同学“赶回家”!<br> 文革中,学生要学军、学工、学农,领导照顾她,不让她下乡插稻子、割麦子,只是让她在城里参加活动。为响应“深挖洞”,“准备打仗”的号召,学校在东操场开始挖地道,当时她教初中班,正好让小孩子们干这个。只有锨、簸箕这些简单工具,地道深一米多,宽约半米,直不起腰来。干一会儿就腰酸眼花,只能点小油灯,一会儿鼻孔都是黑油。心蕊身先士卒,在洞下传锨递土。她心脏不好,呼吸道易感染,可是她没考虑这些,一直战斗在第一线。<br> 学工地点,她们班主要是去两个地方,一是东郊的柴油机厂,一是南门外越河南的火柴厂。当时学制短,初中班学生年龄都偏小,没有在工厂劳动过。上大夜班,工厂的正式工人都怵,何况这些小孩子了!火柴厂上大夜班的带班工人很少,装盒子就主要靠这些学工的学生,工作单调,车间闷气,后半夜小孩子们极易打盹。老师就只好招呼他们到院外去站站,喝口水,再回来干。柴油机厂每到后半月就得赶任务,这时就到一中要学生。路远,没有交通工具,晚上去不安全,心蕊主按住家远近分成小组集体行动。劳动时担心出工伤,还要照顾好孩子们带的夜餐、饮水……。老师是监工、是保安、旧工头、是卫生员,又是家长!<br> 总算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只能说难为了这样一位严重心脏病患者。<br><br> (三)<br> 组织上给了汪心蕊老师很多荣誉。她曾担任济宁市政协的三届委员、常委,担任市侨联常委,市妇联执委,市红十字会理事等。在1982年,被选为山东省归侨、侨眷、侨务先进工作者代表,颁发有奖章;1983年,被评为学校、市及地区优秀教师,颁发有地区优秀教师奖章,市校优秀教师奖状。1986年,受到济宁市市、县政协委员会为两个文明建设先进表彰大会表彰,发有奖状和奖品。 在政协委员为四化做贡献展览会上,展出了个人教学照片及部分实物。这是对她工作的肯定和鼓励。<br>兼职多,会议多,社会活动多,时间占的就多。对心蕊来讲,有一条底线不能超越:就是不能耽误上课!政协的开幕式、闭幕式的讲话要听,早上都是上完晨读课再去。那时交通条件差,她只好请人用自行车带她去,免得迟到。会议聚餐,一般不能参加,国为要赶回来补课。会议发的餐券,多数作废了。她是当时小市侨联的兼职副主席,文革后,落实政策时,不少归侨、侨眷的问题需要解决。她的业余时间是用在了协助组织解决这些问题上。有一些兼职只是去参加过一两次会议,平时又不去参加活动,慢慢就这样推掉了。<br> 她对自己的教学工作,看得重,抓得紧,毫不放松。对学生从不疾言厉色,但要求严格,是出了名的。这得到了好多同学的理解和爱戴。实际上,也是没有绝对的纯的。<br> 1973年,号召“复课闹革命”,又把学生们集中到教室里上课。心蕊一如既往,积极备课,认真教学。这时,北京的一名小学生,大胆反潮流,向师道尊严提出挑战。她在日记里说“不念ABC,照样干革命”,一时之间传遍大江南北。济宁一中第一张反复旧、破师道尊严的大字报,就是剑指汪心蕊!<br> 在文革中一次批斗会上,一位很红的中层干部交待,“汪心蕊和XX是‘内控’人物……”。这等于是向全校教职员工宣布了组织上对汪心蕊的态度。确是一盆冰水,但她无语地接受了。没抱怨,没气绥,她要用自己的工作、行动、表现来证明自己是追求光明、追求进步,是热爱自己祖国的!<br> 马来西亚虽是殖民地,但比当时的中国生活上还是优越的,但她并不留恋这些。从国外回来之后,无论是公开或私下里,无论对相好的同事或知心的同学,从未提起海外的生活。但她并非不思念自己的亲人。她保留了父母、弟妹、同学们的照片,一直带在身边。来往信件,一封封保存完好。参加工作后,她就不让家里寄钱了。在上世纪60年代,她同样喝稀汤,吃菜窝窝,同样水肿……。后来是组织上找她谈话,动员她说:你有条件,可以争取一些外汇。这既是国家需要,你个人也可改善改善生活。尽管多少年未曾向家中张口要钱,现在她又给家写信,说自己身体有病,需买营养品,要求寄些钱来。国外是了解的,她们寄来了钱。国家需要,她就行动。<br> 1987年,她回马来西亚探亲。在吉隆坡,她的两个弟弟去接她。在汽车上,她五弟心福说起,那时他很小,还记得大姐(指心蕊)离家的那天,哄我说等姐姐回来给你买小汽车来,……,谁知一直没等来。一个细小的回忆,一下子回到了离家的那一天!心蕊眼泪潸然而下。在旁的三弟心武,当即责备心福:大姐刚刚到,身体也不好,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注意到,在马探亲这期间,无论在梹城,在怡保,在吉隆坡的弟弟、妹妹家,或是从新加坡回来的妹妹,他们都未再提起过“小时候怎么样”,这些兄弟姊妹知道创他们大姐的心情。在梹城,她跪倒在老父亲的跟前,“我没有孝顺您,没有照顾您”,老父亲抱着女儿滴下泪水。为逝去的母亲扫墓,是心蕊主动提出来的,是她妹妹陪她去的。她哭倒在母亲的坟前。探亲期满,如期返国。她爱她的父母、哥哥、弟弟、妹妹,他们也爱她。但她也爱祖国,诚挚于自己的选择,她的家人也尊重这样的选择。<br> 面对怀疑、不信任……,没有委屈,从不申辨,因为她享受着最大的信任,得到了最大的奖赏,最大的慰藉。有些人根本是体会不到的。<br> 1987年暑假,学校让她去参加高考阅卷。她也想去看看各地的答卷情况。谁知这成了她的一个劫难。阅卷很累人,天气又热,所住宿舍在六楼。四楼才有自来水,休提热水了。晚上想洗一洗,得下到四楼用盆端水,喝开水得在食堂用水杯端。她坚持到了最后一天,在开饭时,她晕倒在食堂门口,被送到最近的医院去抢救。<br> 在住院期间,她教的几个学生,约定了去济南看她。<br> 那一天几个学生出现在她的病床前,递给她一个信封,里边是写给老师的慰问词,孩子们看着她,突然一个女生冒出一句:“汪老师,什么时候再教我们A、B、C呢?”孩子们的眼红了,没有话了,“你们来,家里知道了吗?”“住在什么地方?”倒是老师把话题岔开了。学生们走后,心蕊告诉我,站在那儿的叫什么,在那边的叫什么,那个学习挺好,那个成绩差,可是非常用功……。对学生她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对她,这是最大的慰藉!<br> 记得一个秋天,她住在人民医院里。下午我正准备给她送晚饭,收到一封美国加州来的信,附有照片,是她的学生写来的。先向她叙述了在美国的工作,然后讲在一中读书时,怎么贪玩,幸亏老师及时督促、教育……。末后想请老师去美国旅游,趁机检查一下心脏,也许会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我当时想这会让她高兴,利于治病,便把信带到医院。谁知她看了信,无议论,很平淡。只是说,一会儿把它带回去吧!—— 我知道她不会接受这样的邀请,但我也清楚地感受到,学生的一片心意在滋润着她的心田!<br> 记得是几个初中毕业班的学生,一天来看他们的老师,送给老师一件纪念品。 是一件棕黄色的磁制骆驼。高不过半尺,长不过四寸。他们把它恭恭敬敬地献给了老师。可以想见:几个同学凑了钱,一块去选购纪念品。买什么呢?挑选、议论,最后选定了这样一件,他们认为最能表达他们心意的物品——它虽然吃的是干草,喝的是清水,却能迎风沙、负重载、走长途。学生们无语的表述,正是他们对老师的最高评价!<br> 2005年10月,因心脏病,心蕊离开了她的家人和学生。<br>天已经凉了,突然接到国外的一个长途电话,可能是加拿大的。对方说是汪老师的学生,他才听到汪老师的不幸消息,他要表达自己对老师的哀思……话未说完,传声器里已然哽咽。……我没听清他叫什么名字。<br> 她教的最后一班的一个学生,留学加拿大,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永远忘不了汪老师利用寒假的时间,为我们义务补课的一幕”,“汪老师一步一步爬一中教学楼的身影”,“听到恶耗后,泪水落在雪地上化成血”……“决心学成后回报祖国,回报济宁”……<br> 心蕊离开了几十年她为之奋斗的事业。学生对她的怀念和祝愿,就是对她一生努力的肯定。这是对她的最高的奖赏。心蕊可以安息了。<br> 2011年6月29日 1985年汪心蕊老师在会议上介绍教学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