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风雨那年的晴

一笑了之

家乡的雨和别处不同，是有仪式和顺序的。大雨之前，必是黑压压的风跑云动。谚语说，屁是屎头，风是雨头。它才不会阴麻古墩憋几天，然后小心翼翼的一滴两滴三滴试探着数着数下。云是突然又黑又厚翻滚着盖过来，风是突然就地卷起来，雨几乎是被风卷着就来了。风卷云涌，吼雷炮仗，风大雨点也大。从小喜欢看下雨，尤其喜欢看下雨前那种乌云翻滚的天气。母亲说：云往南推翻船，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空欢喜。喜欢看乌云，喜欢看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变化无常。那天空太大了，就象乌云的战场，任由它无边无际的耀武扬威。

看着它气壮山河不可一世翻来覆去的跋扈，常常惊叹而敬畏。真喜欢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万千气象。站在界畔的石头棱上，看着乌云变幻莫测，我闻到了风的味道，闻到了雨的味道，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我甚至闻到了空气的味道。母亲说：你脑超哇呜的看甚了，还不赶快往回收拾东西？那些麦子！麦子！让雨水一泡，看你们还吃什么白面？白面，切！就那几升麦子，不被雨泡，磨成面也不是我们的面，都是亲戚客人的牙祭，我们只能喝面汤，还是和着酸菜。泡就泡了吧。心里虽然恨恨的想着，但手脚还是麻溜的赶着暴风雨来临之前，将院子里所有的东西搬进窑里。很快，暴雨连天，倾情而下。

山里的雨是带气势的。乌云打着滚，雨几乎是斜着排过来。那种改天换地的气象仿佛在调节天地山川的方向，也在调节我的心情和极目望去的视野。这是我永远不愿和别人分享的秘密。大山的雨来的辛苦。它的珍贵不仅是灌溉，也是农人们的假期。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不出工悠闲的欢聚一炕，一人一根旱烟袋子。那丝丝入味的旱烟的幽香袅袅娜娜的弥漫在一进两开的窑洞里，然后就像说书，开始那些纵横百年的家族史般的绵长故事。

喜欢听雨打窗户那种噼里啪啦的声音。喜欢看硕大的雨滴落在黄土地的院子里溅起的朵朵雨花和雨珠跌破地面涮出的瞬间水窝。喜欢雨汇在一起流向那条青石砌成的石坡，流成哗啦啦的小河。而最奇妙的喜欢是那大雨之后方向失灵的陌生世界，那种感觉就是迷路的感觉，却恰恰迷恋那样的感觉。山不是那座山，河不是那条河，村庄也不是我的那个村庄，斗转星移仿佛自己去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好像自己把自己丢了，却愿意在那种完全陌生的时空里感受全新的世界。这是我永远也说不清楚的秘密。我找不到东西南北，也不想去找东西南北。我走在那条熟悉的经过了无数次却突然完全陌生的羊肠小道上，爬上那座山。空山新雨后，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山村，周围弥漫着柔软的气息和雨水浸润泥土的味道。我知道我的家就在这个村庄，可我找不到它，也不刻意去找到它，我喜欢用陌生的眼睛感受这个陌生的山村。

遐想就像风筝飞离了我的全世界。这个奇妙的时空感受，让我有一种突然游离现实，走出大山，探求大山以外更大世界的冲动和狂喜。我不再为一个白面馒头操心，也不再为新年的新衣担忧，更不再为拔不完的猪草，拾不完的柴火烦恼。我的世界在无限放大，不着边际。乌云慢慢的淡去，化成一朵一朵的白云，在蓝天的映衬下，像一幅流动的水彩画。突然，母亲的呼唤从对面的山腰传来，我的风筝被母亲的呼唤牵了回来，也牵回一个红彤彤的太阳。

太阳出来了，一道彩虹横空出现，隔着河将南北的两座山轻轻提起。东西南北瞬间明朗，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眼前又是我熟悉的安安静静的小山村。

后来长大了，依然喜欢雨，喜欢下雨的那种味道，还有那些清晰柔软的对面。最奇妙的是下雨时的那种心情，那种淡淡的落寞的可遇不可求的心情。因为喜欢下雨，所以喜欢收集各色各样的雨伞。喜欢打开它，把自己裹住。此时此刻它仿佛是我的家，我的战友，我将所有的心事升腾起来，揉在一起，安放在他的怀里，让他保管，让他温暖。在那条安静的雨巷，迈着忧郁的小莲花步，踩着带乐感的小雨花，自由散漫的走在蒙蒙细雨里，不为别的，只为合着雨倾城而来。

喜欢雨，喜欢在独处中独享。它淡淡的味道和淡淡的不知名的幸福便从心底溢出来，仿佛有热泪流过，心变得格外柔软。一个人，倾听雨落，耕云读雨。或者不用雨伞，仰着头，让细雨落在脸上，轻轻地，面带微笑，把心放平，不内卷，不辛苦，不和自己较劲，和着雨落的节奏和它一起落下，把自己交给大地，让自己舒展、安静。即便人生是一场悲剧，也是带着微笑，笑看人生的起起落落。

生活是带着响声走过的。花开的声音，雨落的声音，四季风雨，五味杂陈，那一声叹息，三角梅的花开了，四季茶花也开了。它们在自己的意义里活出了自己该有的样子。人，总希望别人活成自己希望的那个样子。而自己又何尝能成为别人希望的那个样子？ 错误的物理距离，只是因为东边日出西边雨。一种风景在两张画框里。

每一个期待的日子，都是一次万水千山的旅程。人生本没有意义，只是因为人心有不甘，才便有了意义。窗外小雨如初，从夏夜到秋雨，四季如约而至，记忆渐行渐远。

　

如果记忆可以被浇灌，那么残云夏暑，新雨秋岚又何惧风的惊扰？听到的明明是初夏的白雨跳珠，感受到的却是秋日下的翠幕重阳。人，活着一场，不过是如雨润物，意义往往却在自己看不到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