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夏

柳叶轻风

文/柳叶轻风 　　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我渴望拥有超越这一切的视野，直抵繁华的世界，那些我虽有所闻，却从未目睹过的喧嚣城镇和地区。我也渴望拥有比眼下更丰富的阅历，结交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见识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个性。”寥寥数语，道出了多少被生活拘囿于凡间一隅的世人心声！其实这何尝不是人们对远方人、事、景、物的向往？但对远方的向往，从来不影响我们对当下的珍爱。所以无论生活在哪儿，只要有心，我们都能关注到一个个可爱而鲜活的存在。这些生命个体使我们内心柔软而感动，眷恋而深情。每个人对自己家乡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热爱，就如是。 　　今年的三伏天虽比往年漫长，但借助空调，终于熬了过去。既然三伏已过，按理说夏天的激情也应该慢慢减退了吧，可它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偏不。农谚里有个说法叫“八月秋老虎”，意指农历八月份虽已是秋天，但那暑气依然像一只老虎，余威正猛呢！好在早晚还是凉快了许多。 一念至此，突然想到或许我可以去后山，了却一桩深藏于心的心愿了。 说起这个小小的心愿，其实由来已久。每年春秋季去附近的小山上采蘑菇时，总能看到不少野紫薇树，一直想着待它盛开时要去看看。可野紫薇盛开时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夏季，哪愿哪敢上山？所以就从未成行。要不今天就上山去，如果紫薇还未开败，说不定还能一睹其芳容，顺便也去水库边看看日出？我一时兴起。于是在小黑陪伴下，就有了这样一个清晨之旅。 毕竟农历的处暑已过，晨风吹在身上，已带着丝丝的爽意。是的，是爽，而不是凉。那温度不高不低不冷不热，如母亲给孩子洗浴时调试好的水温，甚是相宜。鹅黄色的月见草经过一夏的酷暑高温，虽显得更加瘦弱，却依然顽强地在小路边绽放。它的花期很长，可以持续到十月。而最让人惊喜的是路边的野牵牛花竟然也开了。它们的藤条有的匍匐在地，有的缠绕在旁边的灌木上。花儿形似一个个小喇叭，一朵接着一朵，在纤细的藤条上挂着，似乎在给路人播放大自然中最美的天籁。而它那梦幻般的浅蓝，是无限接近天空和海洋的色彩。 紫薇此时是山中野花的主宰，就像映山红是春天山中野花的主宰一样。在田垄间，在小路上，在沟渠边，在山脚旁，它们静静地自开自败。这些野生的紫薇花，大部分都是淡紫色，虽然没有人工花圃里的红色紫薇那般艳丽，也没有白色紫薇那般素洁，但它就用那淡淡的紫，朴素地装饰着身边的世界。你来，它在；你不来，它亦在。你来，它无所谓喜；你走，它也无所谓悲。 　　来到水库边时，一轮红日在朝霞的烘托下慢慢挣脱出天平线，冉冉地由龟峰山头升起。此时，之前艳丽的霞光开始渐次失色，湮没于太阳的万道光芒。火红的太阳也在自己的光芒里很快褪色，终于变成白晃晃的太阳，刺眼得让人再也不敢直视。水库周边的群山，似乎刚从一夜的酣梦中初醒，那弥漫在林间松涛上的淡淡雾气，是她清浅呼吸时织就的梦纱，也转瞬间被晨光洗空荡尽。而那漫山挺立的棵棵劲松，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郁郁葱葱起来。 “嘿嘿，岸上是哪个女客哩？恩快几就开哟，阿要上来了！阿是赤膊郎当的呢！”忽然从水库中传来一个男子用本地方言发出的浑厚传话。 是在跟我说话吗？我环顾四周，似乎这水库边上除了我和小黑，没有别人。虽然我知道这一带的水域早成了一个天然的浴场，但这么早，竟然有人晨泳，却是让人意料之外。不过也可能是到水里去收网捕鱼。我循声望去，只见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如片片鱼鳞，闪烁着晶莹柔和的波光。在那层层的波光中，一个人在水库里露出个头，慢慢地在向岸边靠近，向我靠近，渐渐地露出光裸的上身。我可不想和一个陌生人赤诚相对，于是连忙别转视线，准备迅速逃离。 “嘿嘿，跟恩开个玩笑哩！别怕别怕，阿穿了个大裤衩哩！”大概水中的男子看出了我准备落荒而逃的心思，连忙又笑着大声说道。我快速地瞄了他一眼，见他已快上岸，仅穿了条裤衩，魁梧的身子湿漉漉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金属的质感。他的身后拖着个网袋，果真是一清早到湖里收网的。但我并没有出声，因为不想打破这里应有的宁静。清晨，大自然中除了鸟儿的歌唱，其他的声响似乎都成了多余。于是我轻声招呼着小黑，迎着太阳，继续向前走去。 匆忙之中，我这才发现水库边停放着两部电瓶车。如果一部是刚才男子骑来的，那另一部呢？这附近至少应该还有一人在吧？我带着探寻的目光扫视前方，这时注意到了一个小男孩，他手中提着一个网状的编织袋，正在沿湖边的浅水区收地龙呢。地龙，是本地很多老百姓用来捕捉小鱼小虾，泥鳅田螺的简易网状渔具。走近一看，嘿，编织袋里的小龙虾还真不少，一只只在袋中张牙舞爪，肥硕着呢！我继续往前走，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在晨光沐浴下的那个正专心致志收小龙虾的小小少年，忽然让我联想到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此时，他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但我知道，他们的人生结局，却再也不会相同。 　　返程时，我并没有按原路而回，而是去了小村旁边的水塘，那是这附近最茂盛的一处荷塘所在，也是我一个人漫步而行时的必然所往。荷叶依然田田如盖，映日荷花也依然别样的红。可是只要细心，你就能发现荷塘中悄然而生的变化。不少的荷叶已开始焦边，颜色已由青翠转为褐碧。恣意盛放的荷花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明显比之前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成熟的莲蓬，静待着有心人的采撷。 想起小时候家门前也有一口池塘，里面也种着荷花，还有胶笋和野生菱角。每年夏天，我和小伙伴们总是会到小池塘里去戏水，采摘荷花和莲蓬。很多时候，只穿个小裤衩的我们会被荷叶茎杆上的小小钝刺划出浅浅的丝丝血痕，这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那如蚂蚁叮咬后的麻痒轻痛，却似乎成了我们为这一快乐所应支付的代价。除此之外，很多时候，我们还免不了要再受一顿皮肉之苦:被大人用小小竹条教训。因为外出务工的大人一再嘱咐，小孩儿不可以随便到池塘里玩水。大人教训我们，我们倒是还可以理解和接受，可那些在池塘中嬉戏的白鹅，或许愤怒于我们侵占了它们的领地，竟然也欺负我们，常常追得我们沿着荷塘乱跑，这就让我们觉得有点过分了。小时候我虽然没有被它们咬伤的经历，可我的四妹有，当时手臂上乌青一块，好几天后才消退。从此她见到鹅群就绕道而行，再也不想体会骆宾王的那首《鹅鹅鹅》中的诗情画意。 田里的一季稻长势甚好，绿油油的布满整个田畴。而田边沟渠原来开得正盛的婆婆针已结出了如风车旋转般的果实，这些果实表面有着细小的倒刺，所以也叫鬼针草。只要你经过它们的身边，它就会像苍耳一样，悄悄地吸附在你的衣边裤脚，然后任你把它的子孙后代带到天涯海角。而那水沟边生长着的小小的粉色花朵，是地桃花。它和婆婆针一样，有着清热解毒，袪风除湿，活血消肿之功效。 小黑难得有机会出来放风，很是兴奋，一路蹦蹦跳跳，不离左右。可是快到家门口时，它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让我再次下定了不让它随处乱窜的决心。因为，它又把邻居家的一只小鸡，生生祸害了。这个小黑，每次犯错误后你教训它时就耷拉着头和耳朵，摇着大尾巴，趴在你的脚边，睁着它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乞求你的原谅。可每每却是虚心接受，死不悔改。它喜欢追咬小鸡，为此已不止一次被邻居控诉。我警告过它，如果再犯，它将付出失去自由的代价，而它为什么还是充耳不闻呢？可当我们真的买来狗圈，准备束缚它时，却遭到了它的拼死抵抗。自由，是所有动物的追求，但和人一样，这种自由，也应该而且只能建立在以不影响和损害他人的利益为前提吧？ 　　前人谈论四季之美，惯用春花秋实、夏蝉冬雪来形容。而这个我们通常称之为“知了”的蝉，除了能烘托“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意境，更多的时候是让人感到喧噪。特别是在夏日的午后，正想着饭后能午睡一会儿，可那蝉声却让人在闷热的季节里更显得心浮气躁，有时恨不得到树底下，抡起一根长长的竹竿，把它们一个个从树梢上驱走。所以虽说四季是各有其美，每人也会有选择性地各美其美。但在夏天，除了湖水海滨，以及与水有关的清凉世界，在其他的物事上是很少能让人联想到浪漫一词的。它太过热烈直白，缺乏含蓄和深沉。就像一个有着健硕肌肉的壮男，虽粗犷而野性，却从不懂得甜言蜜语。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夏天，你会用什么词呢?郁郁葱葱？似乎太过平常；热情似火？这个季节还是不要提“火”这个敏感字眼吧，它立马让人联想起闷热难忍的苦夏。我想，“裸”字用来形容夏天，最简单明了，也一语中的。因为“裸”是一切生物最原始的状态，是赤胆忠心，是坦诚相待，是毫无保留身无挂碍，更是毫不掩饰的真性情。或许这些，才是夏的真正魅力之所在吧！ 梭罗在《野果》中说“往往那些无用的丰饶和冗余，令我们觉得自己很是富有。”生活在乡间一隅、过着简素生活的我，这一个清晨，一路和那多么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果有了邂逅，对于此言，甚是认同。 　　风入松（词林正韵晏几道体） 文/柳叶轻风 莲蓬已老荷花残。古树鸣蝉。紫薇零落秋风起，水波横，叠影重峦。白鹭晴空翩舞，劲松苍翠依然。 玉钩云隐倚回阑，又盼团圆。天涯望断人何处，恨如今，时疫频传。梦里阮郎相见，醒来一枕孤寒。 2022.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