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我们——写给子安兄去世三周年

草原飞狐

子安兄： 我知道我写给你的信你永远无法收到，但我知道我说给你的话你能听得见，在你离开的三年里，我们不知道有过多少次这样的隔空交谈。 2019年8月19日下午3时，子安兄仰面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嘴微微张开，这是我生命中最想忘记，却永远难忘的画面。三年来，我不知道多少次不由自主地走入这个画面，望着子安兄走入的远方想出神......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敞着一扇门 我迷蒙的眼睛里长存 初见你的那个蓝色的清晨 四十三年前，也是在初春一个蓝色的清晨，在神木中学的补习班，身材魁梧高大，眼睛顾盼有神，一身晴朗的子安兄走进教室。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温暖而亲切，心底里翻卷起喜欢的潮汐。 你已经是神木县跌水崖电站的工人，长我七岁，高中毕业已经七年，算来，你那时也不过二十四岁。 四十年间，我和子安兄从神木到榆林，从榆林到大柳塔，从大柳塔到准格尔，无论是在一起还是分赴不同的岗位，永远保持联系，永远关心、关注着对方。我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或者是听到说，检验谁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只须想一想如果明天你就离开人世，你会把老婆孩子托付给谁？我想都没想就在心里说：子安。 我不知道子安兄临终的时候是否想着把老婆孩子，还有你深爱的两个孙子托付给我？你没有，我理解为来不及，北京最好的医院已经联系好，急救飞机就在楼下，可是咕咕涌出的鲜血淹没了你，淹没了在场所有的人，死神就这样生生把你拽走了！ 一九八零年夏天，我回到正在上学的学生宿舍，看见一个长长的人躺在我的炕铺上，手里举着一本书，仰着面看，伸在炕沿外的大脚丫晃来晃去，是子安兄！你专门从绥德十里铺你上学的学校跑来看我，我们弟兄俩从一九七九年夏天分别，这是第一次相见。我领你看我的教室，看图书馆，看食堂，看榆师最早的建筑物一进大门的小红楼，你领我去塞上饭庄吃饺子。弟兄俩有说不完的话，争着说各自的学校，说班里的同学，尤其是把为数不多的女同学挨个评论一番。临走的时候，你给了我五块钱。那时候，榆林到神木坐班车六个多小时，车票才是一块一，塞上饭庄一盘饺子才是五毛钱，而你也是一个缺钱的穷学生。 四十年后，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腿长长地伸着，我想起了你躺在我宿舍简陋的小炕上，手里举着一本书，脚丫子自由自在地摇晃。眼前的你再也无力举起一本书，也无心去看一本书。病床上的你久久握着我的手不松开，无语相对，民警坐在门口，不声不响。不要说你的钱，不要说煤老板嫂子的钱，就是我的钱也足够治疗一个人的病，可是钱成了眼下最没用的东西。 塞上饭庄的饺子真是好吃，我们谈得比饺子还香。纵论天下臧否伟人，雄心冲天，可惜没有酒。 从神木到大柳塔，从大柳塔到准格尔，从准格尔到胜利，从胜利到北京，从老师到校长，从校长到处长，从处长到董事长。我在你的身后看着你奋斗，看着你成功，看着你被人尊重也包括言过其实的奉承。你比我长七岁，我总是以七年以后成为你而设计自己的人生目标。 一九八一年，我们毕业，你在神木二中，我在教研室，几乎每一个周都要见一次面。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也不预约，步走着去对方的单位，没有一次寻访不遇，怎么做到的？我们两个人都有惦记对方的量子，看不见，但经常纠缠在一起。 现在人人有手机，咱俩有微信微博互相关注，可是你不知道我来医院探视你有多难！我们俩一生不知道有多少种相见的方式，而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有今天这样的相见。 犯错和死亡，其实距离每一个人都是一步之遥，站在悬崖边的人更要举步维谨，手里拿着双刃剑的人更要警惕面向自己的利刃。 子安兄，2019年8月19日下午3时，你的血压降到了0，你的脉搏归0，你的心率不再起伏，变成一条直线，心脏按压的大夫慢慢停止按压，病房传出嫂子一声接一声的哭喊。 把这个女人变成苦命的人，哭喊的人，我也有份。 一九八一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天，子安兄红光满面地走进我的办公室，略显羞涩地对我说“走，帮我看看对象。” 我也不管合适不合适，站起来就走。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暖阳照着古色古香的县城，人们悠闲自得。从教研室穿过神中操场，从神中操场到了神中巷，从神中巷到了北大街，从北大街穿过钟楼到了工商银行，你领着我，我跟着你去看对象，阳光给两个兴奋而神秘的年青人镀上一层金光。 后来成了我嫂子的那个人经常回忆说：“刘子安领来一个后生，高一眼，低一眼，左打量，右打量，好像是来了一个买家具的”。 咱们俩一起看对的人，你狠心地丢下，毅然离去。 你狠心丢下的岂止亲人，想想你自己给我多少承诺没有兑现？你说要教我学会打高尔夫球，你说咱们一起去西藏，你说领我周游世界，你说我不会喝茶，你要教我茶道，你还说咱们一起住养老院，抱团取暖养老！你个骗子，你到哪里去了？你说下的话怎么兑现？ 2019年8月27日上午9时，子安兄安葬在你家所在的东山顶上，坐东面西，俯瞰山下，秃尾河像一道亮亮的带子静卧在河川，对面电厂的烟囱孤零零地耸立。电厂厂长和坑口煤矿的矿长是你的学生，来山上送你的有多一半是你的学生。 一九八五年，你当了神木中学的校长，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羡慕，多么荣光的职务。我上学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校长从楼道走来，大驾光临这个词就从纸上跳到楼道。而你成了这所著名的省级重点中学的校长，我随时可以大大咧咧歪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与校长扯东扯西。子安呀，神中的那些年你是多么的晴朗与荣光！ 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要离开这么荣光的岗位？越走越远，越走越高，像一片灰树叶飘向远乡，身后空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叹息声！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你到了我家，一身蓝色的西装，系着红底蓝花的领带，满面笑容。梦境切换到我们的校园，说你是我们的校长也可能是教授，我跟在你魁梧的身后，向教学楼走。又恍惚是四十年前我跟着你去看对象，秋阳金黄，所有的景物金黄，我们两个人也金黄金黄，好暖的世界！ 暖光中醒来好多话要讲 世界那么多人可是它不声不响 我和嫂子要你遗留下的衣服，她给我寄来一大箱，我在自己办公室的隔间，关起门来，一件一件翻看。我回忆你穿上每一件衣服的样子，回忆你穿着这些衣服和我散步，在你家客厅喝茶，在你挑选的最合适我们俩口味的饭馆吃饭，你来准旗政府看我的样子，来集宁师专看我的样子，来内蒙古师范大学看我的样子，来内蒙古医院坐在我病床前久久不肯离去的样子...... 我翻到了我梦中看见你穿的那一身蓝色西服，我按照梦中的印象买了红底蓝点的领带，只要出席学校的重要活动就穿在身上。你的衣服我穿起来有点大，可是，有你陪伴我自己不再自卑，也不再觉得渺小。 子安兄，我告诉你两件事，一件是我今年退休了，另一件是我退休的当天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一件是你盼望的，一件是你希望的。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我幸运我有个我们 就是这个歌词启发我写下给你这封信的题目，说给你听，也说给我们俩所有的亲朋听。我忍不住要说给你的是：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称“我们”，你这么有智慧的人为什么不懂？ 2022年8月19日子安兄三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