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寂的昙花，嘶吼的知了 ——写在壬寅末伏初秋

杰思

　　他们说，这是历史上最热的夏天，或许还是未来十年最凉快的夏天。极地的冰川看起来依然嶒倰冷酷，而大海以它宽广无垠的胸怀温暖着无可奈何的冰凌，化作浪花不断的攀爬着岸边的城邑。珠峰对人间炎海也浑然不觉，而青海湖却以西湖的速度更加的浩淼，湖边的碧绿青草成了湟鱼们自由穿梭的水下森林……这世界还有许多不起眼生灵挣扎在这末伏初秋里。

　　“我们，萧萧的树叶，都有声响回答那暴风雨。但你是谁呢，那样的沉默着？”

“我不过是一朵昙花。”

　　桑麻一家三口对昙花有着共同的偏爱。十年前因儿子蚕弟一句“昙花真不错”的莫名之语，麻姑便搜寻花市后与之结缘。十年来，每到中秋前夕它们都会在夜间开放，然后就默默的消失在绚烂的夏花中。常年漂泊异乡的桑哥与之少有邂逅，而今年，他们如梦中的情人在这个聒噪的夏天相遇了。

你看不见你的真相，

你所见到的，只是你的影子。

　　蚕弟对昙花的开放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莫名与惊诧，即便花就开在窗前，他最多在绽放之时多瞅它两眼，凋谢之后一声叹息。麻姑兴趣于辛勤劳作后株形的不断壮大和花朵的年年繁艳，更醉心于熬出的昙花羹，它润肺通便，如丝般柔滑，催促着爷儿俩多整两口。桑哥则不满足于其卓卓姿影和美味汤羹，更想看到它的真相。

　　据说，绿叶恋爱时便开出了花。昙叶应该是在盛夏里恋爱的，恋爱的叶片生出了小小的蓓蕾，一直向前长出花茎。十多天后花蕾开始膨胀，花托向着太阳慢慢的弯曲向上，直至花茎与花蕾形成钩状——昙花一现的时刻到了！

　　当火烧的晚霞褪去它最后一丝金色，大地像劳作了一天的母亲安详的进入黑夜。钩头上的花蕾开始解开绛黄色的笣衣，露出娇嫩奶白的肌肤。夜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寂静，笣衣完全张开，凝脂般的花瓣款款而来，吐出奶黄粉嫩的花蕊，就像那漂亮的新娘摘掉了盖头，解开乳白色的婚纱，娇羞的露出她美轮美奂的酮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月光如水，月下美人娇艳到了极致，美得让人窒息，纯洁无暇，不可方物。

　　从黄昏到黎明，桑哥便架起摄像机，摆弄着照相机，辅之以手机，从不同的角度和时段，努力的记录着它的美好。为了更好的光影，也让院内的邻居们分享它的姿容，桑哥一直用电筒照射着花簇。子夜时分，一只知了飞上昙枝，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便撞向蚕弟屋内的台灯，透明的玻璃无情的将它拒绝在地。桑哥轻轻的将它扶起，挣脱后惊魂未定的叫了两声，飞向了对面的花树。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和柔顺的清风亲吻小院时，昙花就像婴儿在黎明的微光里见到了母亲，微微一笑后睡去了，那只惊悸的知了开始鼓动着同伴唱起了歌儿。昙花用尽它最后的一丝力气，收拢身姿，颤栗了一下，叹息了一声就永远的睡着了。此时的知了叫得更加的尖利，一浪接着一浪，歇斯底里的嘶吼！

疏影.昙花

炎海淼淼。

有篱角簇花，

哀婉窈窕。

凝脂柔荑，

冰姿倩盼，

不逊庄姜硕俏。

长夜归寂花自妍，

子夜时、安然襁褓。

冷艳凝香瑶台月，

浑不见、君王带笑。

犹记零落佳人，

幽居在空谷，

倚竹娉袅。

不惧茅屋，

在乎清泉，

采柏盈掬香草。

还笑东坡羡玉郎，

惊诧其、容颜愈少。

那柔奴、心安异乡，

雪飞炎海妖娆。

　　不同于昙花常年接受阳光雨露的滋养，知了常年“隐居”在暗无天日土地里，靠吮吸植物的根液维持肌体的发育，三五年甚至十余年后才爬出地面，叫醒盛夏并随秋叶一起归入尘土。整个过程也就六七十天。这期间，它们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生命的接续和种群的繁衍。昏暗的地下让蝉的视力极差，交配的对象只能靠不停鸣叫来吸引和判断。两情相悦后，雄蝉的眼睛由黑变黄，最后变成血红色进入了生命的终点。雌蝉将受精的蝉卵注入树枝表层，然后步雄蝉之后尘而去。蝉卵随着树枝的枯萎掉落入土，至此完成了生命的交接。这期间，它们可能会被螳螂绞杀，而螳螂还得提防身后的黄雀。

　　诗人们对蝉的生命有着不同的敏感，以诗言志，托物言情。虞世南之“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之“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自然万物之与人类有着千丝万缕难以名状的联系和隐喻，在杜少府看来就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泰戈尔看来，不管是一只鸟儿，一朵花儿，一颗星儿，还是一滴朝露，一片树叶，一缕阳光，都具有人性和生命力，与他们窃窃私语，涤荡出高尚的灵魂，成就了伟大的诗篇。

声声慢.蝉声 （蒋捷体）

蛩鸣草际，

芰荷拂水，

知了羽化无声。

抖落尘土，

浅吟试问秋声。

疏桐日高流响，

碧树间、一片欢声。

欢愉短，

遽随枯枝去，

簌簌离声。

莫怪嘶鸣乱绪，

是红颜在意，

琴瑟和声。

饮醴居高，

宛如鹓雏清声。

五更薄宦未饱，

却恨它、无情费声。

秋风起，

哽咽悄、化作雁声。

　　在这汗流浃背的夏天，昙花抖擞出一年的精气，低调的绽放出极致的美丽，然后便悄然离去——有多少人能真正领略它的品质？知了的鸣叫既不是催眠曲，也不是欢乐颂，而是生命的呐喊与离歌。每一次嘶鸣都是爱的呼唤，每一波嘶吼都是向着新生发起的冲锋，悲恸出余生的无可奈何——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听懂？

　　万物有千姿百态，生命有万般模样。世间万物都是天赋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灵性，唯有献出生命，方能得到生命！昙花这样，知了如此，人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