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讲述：《一个女兵的西藏人生》

叶子青青

李国柱一生的履历中，最重要的也是最令人敬佩的是：她系首批进军西藏的女兵。她1949年参军，50年军政大学毕业后从戎进藏，在那里工作了23年。她虽然出身贫寒，童年屡经战乱，由于从小读书，有学养的滋润，又个头高挑，仪表端庄大方，而雪域高原的风雨将她淬砺成了一朵英雄的木棉花。这里边即饱含着她矢志不渝的理想与责任，也不排除不久后她成为“首长夫人”的因素。 首批进军西藏的女兵们，拍摄于1951年西藏昌都前排右一：李国柱.，右二：刘韻华后排右一：邹玉芳，右二：时颖 入藏后，她被分配到18军的52师，由于组织上有意牵线，促进她与师副政委阴法唐走向一起，成为了我的伯母。 科长找她谈话，要她解决个人问题.想介绍个对象：名字叫阴法唐。 四川妹子遇到了山东汉子，有情人终结连理.。 对于这段姻缘，有的人不太看好，觉得男方是军政要员，处事理智冷静坚毅，女方系涉世尚浅未曾淬火的学生，双方存在差异具有变数；再就是会不会成为首长身边的负担。李国柱听到后莞尔一笑，说：我是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我如果爱你，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一晃，他们不离不弃、相亲相依的走过了近七十个年头。回首这样两棵屹立在雪域高原上的大树："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注）多象一幅笔力劲拔的油画，更象一首气韵恢宏的边塞诗。2008年，他们走进了“首届华夏盛世金婚大典”的殿堂，从国家部委领导同志手中接受了＂百对金婚老人＂的荣誉证书，这其中的人生百味恐怕常人难以体会，其含金量更是当下动辄分手的情男怨女们怎么也掂量不出来的。 夫妇刚转业到江孜地委 2008年夫妇在首届盛世金婚庆典现场 金婚纪念 日常生活中 人们常常以为“首长夫人”，总归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衣食无忧、幸运而幸福的一类，而伯母工作在我国最原生态最艰苦的特殊地区，身处刚刚解放乱象丛生的特殊年代，肩负着解放和建设双重任务，特别是汉族官兵与藏族人民的沟通，藏族人民对汉族干部的认同接受，需要破冰，需要耐心，需要时日，更直接的是从自己和战友们的形象、言谈举止开始。她清楚这些，于是把自己的言行与所从事的事业，所扮演的角色紧密相连，事事带头，处处严格要求，总是以牺牲奉献为荣，以吃苦耐劳为乐。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青姑娘，用自己生命的极限去挑战高原生存的极限。她同所有进藏的士兵一样，背着背包，徒步跋涉两三千公里到达西藏各国防要地，饱尝了高寒缺氧，忍饥受冻的滋味；她参加了昌都战役，负重急行军时，曾赤脚一天趟过13道冰河，断粮时曾啃过半生不熟的死牦牛肉；在修建康藏公路建设中，她和男同志一样，在海拔4800米路段，干着挖、挑、担、扛的重体力活。 负重行军中的女兵 团结互助，蹚过冰冷刺骨的激流。 1954年康藏公路修筑现场 1951年10月26日，进藏部队终于到达拉萨，入城部队行进在布达拉宫脚下 刚解放的西藏形势严峻而复杂，统战工作、宣传引导基层群众和培训积极分子显得尤其重要。国柱伯母正好先后负责做社会和统战工作。她感觉到和藏族人民便于沟通的前提是熟悉藏语，于是，她下气力攻克藏语关，成为首批能说一口流利藏语的“通司切嘎”（半个翻译）。同时学会了骑马。此后，她经常参加地委的工作组，下乡宣传中心工作，发放农贷、蹲点，并走家串户，诚恳耐心地做思想工作；1959年7月，为了为民主改革培养骨干力量，江孜地委创办政训班，培训基层干部和积极分子，伯母一个人担任教员，培训了15期2000多人。其中许多学员后来成为各级各层的领导干部。再后来，为了稳定群众情绪、防止人员外流和发展当地生产，她带领工作组到地处边境的亚东县嘎林岗乡蹲点一年零两个月，繁重的工作艰苦的环境，使她患上了当地人常有的粗脖子病和肺结核，还有缺氧性的肝肿大九公分⋯⋯。一个女性，在那么艰险而复杂的边境地区，坚持工作那么长时间，在全西藏也是少有的。这一切一切正吻合了她作为树的形象与丈夫并肩站立的誓言，与常人想象的“首长夫人”的优裕相距甚远甚远。 1954年江孜水灾过后，与藏族朋友合影右起：尼雪夫人，吉普·阿旺白姆、李国柱、.嘎霞德吉 在江孜地委创办的政训班和她一起工作的几位辅导员。 和当时江孜地委办的政训班上的三位工作人员 1981年，与基层干部（原学员）合影 与原学员，各级干部（其中左二拉巴平措己是自治区人大领导干部）合影。 为人妻任谁都得面对生儿育女。伯母于1953年和54年在海拔4010米的江孜分别生下了两个女儿，由于产前缺乏营养，孩子生下来脸瘦得不像样子，二女儿头骨上留下一条大大的缺缝，至今不能瘉合。两个孩子都在10个月大小的时候患上高原性心脏病，其中一个做了心脏大手术，取掉两根肋骨，不得不托人把孩子送往地处四川的西藏保育院。一岁两岁的孩子离开妈妈的怀抱，开始过半军事化的生活。有的孩子捡到带字的紙片，便反复地念叨：妈妈来信了，妈妈来信了！让女老师们听得忍不住掩面而泣。孩子们耳边听得多的是“叔叔”“阿姨”“老师”的称谓，对“爸爸”“妈妈”很生疏。孩子大一些，老师教他们给父母写信，孩子写来的几行字是妈妈眼中最宝贵的“圣经”，天天拿着看，无法控制地任由泪水打湿小小的信笺。伯母平静地叙说着这一切，不断地出现 “孩子没有享受到家庭的温暖”，“我们未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一类的心灵呼喊，显而易见，她内心深处经受着多大的磨难，欠疚的感情潮水撞击着一个母亲最敏感的神经，难以排遣。 她第一次到四川学校看望孩子是在母女分别四年以后，孩子不认她，伤心地哭喊着：“你不是我妈妈”。经老师说服后认了，但仍然不会喊、不去喊“妈妈”，使本来就难受的妈妈更加难以承受。相见难，别亦难，大人尚且如此，何况和久别的孩子乍见骤分，难舍难离，想抱抱亲亲孩子，没想到孩子不解地问：“你为什么爱哭”？ “我们就不爱哭！”一下子推开了妈妈……第二次再去看孩子是又隔了6年后的1962年。其间老师们议论：这学生的家长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孩子……这怎能说不是人间生离的一幕人伦惨剧。伯母奉献给她所钟情的那片土地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母亲的所有，她对于子女欠缺了最珍重最宝贵的东西——母爱，她用自己所承受的现实，诠释出了所有老西藏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沉重内涵。 初为人母的喜悦一摄于1953年 1957年12月与母亲摄于四川宜宾，孩子们将离开姥姥前去成都西藏保肓院。 在保育院的女儿建白给妈妈写信，妹妹江沙在旁 夫妇和在西藏出生的三个女儿。 与送建白回内地的干部拉珍＂妈妈＂夫妇合影。右一为建白： 与孩子由于久别而疏离的伤感还没有退去，肺结核和粗脖子病又一次来袭，只得住院治疗。就在这时，伯父从江孜专程赶到拉萨军区总医院来看望她。伯母看着一身军装的伯父觉得很反常：他那么忙怎么会专程过来呢，这是以前从没有的事。细谈后得知：伯父要参加对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上前线了，在整个西藏，就他是调回参战的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伯母一时楞住了，脑海里闪过的笫一个念头：打仗就会有牺牲，此去吉凶未卜！做为军人的妻子，只有服从和支持。于是她提出照张合影。其中的含义、份量是置身事外的人无法体味的。这张照片珍藏在她的影集中，更是珍藏在她的内心深处。此后的日子里总是提心吊胆，仅凭半月一张的《西藏日报》和广播关注着前方的战事。直到数月后伯父凯旋归来，并赴北京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她的心才总算放下。 1962年6月，送夫上战场留念 在布达拉宫前 1957年10月.夫妇在上海合影 “做女人难，做高原的母亲难，做参战军人的妻子更难”。伯母承受起了这些磨难，她把痛彻心腑的思子念夫之情，点点滴滴化作对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热爱和帮助，她在承受中脱颖，在转化中变得坚强高大。此后，她更加坚定地踏实地走进一座座百姓的宅院，握起一双双牛粪浸泡过的粗粝大手，用融进自己母爱与情爱的精神去慰藉去温暖藏族人民饱经沧桑的悲苦之心，交结了一批又一批上至高官、贵族与活佛、下至农奴与百姓的朋友。尽管她做的这一切，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然而，她真诚的笑容，亲和的举止，春风化雨般地融入了那片佛山净水，长久地留驻在了藏族人民的心灵里……  1990年8月到米林县洛巴村群众家看望。 2000年10月18日，同昌都儿童福利院的小朋友们在一起。 与当年山南＂穷棒子＂互助组组长次仁拉姆（左二）交谈 .与藏族老朋友叙旧 1983年夏，与女活佛桑顶·多吉帕姆在她家花园里 女活佛正在做法事 位于羊卓雍湖的桑顶寺是西藏唯一女活佛的驻锡地 与出身帕拉家族的爱国人士，自治区政协原副主席吉普·阿旺白姆合影 与拉萨市副市长高世珍（巴塘藏族）合影 与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阿沛·阿旺晋美夫妇合影 伯母他们无怨无悔地奉献于那片雪域，那片雪域注定融入他们的生命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两位老人已赋闲，这并不能割舍他们与西藏的未了情缘，陆续回藏12次。 故地重游，心情激动而兴奋 2000年10月在昌都解放50周年庆祝大会上 故地重游，再忆峥嵘岁月 老朋友相见格外高兴 1981年，与基层干部（原学员）合影 1998、8月.与原学员，现任自治区统战部部长桑珠合影 老房东的女儿尼珍大学毕业后回西藏工作，她来看望参加活动的伯母 和藏族干部益西卓玛合影 与老朋友古桑在西藏重逢。 甲容，你在哪里？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50年前的老房东。 在甲容家里两人合影 和甲容全家合影 就是在家中，伯父一如既往地为他要做的那几件大事——诸如青藏铁路的开通、“一江两河”的开发、《阴法唐西藏教育基金会》等等而奔忙。伯母呢，继续给伯父当帮手，还接受聘请到西藏北京办事处工作五年，发给的工资全部捐给了《阴法唐西藏教育基金会》。正是这种无私无欲的大气，形成了她纯粹、清澈、真诚的品格特征，铸就了一座令人仰止的精神富矿。同时，她也做了一件大事情。 在北京家中 上个世纪末，有人迎合世俗猎奇的低级趣味，虚构捏造荒唐离奇的进藏女兵故事，否定贬低女兵赴藏的积极作用，书出版后，社会影响极坏，且损害了民族团结。伯父一发现当即写文章批判。西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及时禁止了该书发行。这便激起了伯母和吴景春等几位老女兵召集首批进藏的女兵们拿起笔，写出自己真实的经历来澄清事实的念头。她们的想法得到了伯父和有关部门的支持。此后，老同志们以伯母的家为办公室，向26个省内调的女兵发出通报，在北京、成都、西安、拉萨、南京、郑州分别成立了领导小组。几十次召开会议，刊发简报，不计其数的电话、传真，层层发动，个别动员。不懈的努力，动员起了原本对写书有顾虑的女兵姊妹们积极地行动起来。四年间，稿件纷沓而至，经西藏党史办终审定稿，百万字的《首批进军西藏的女兵们》（上下两册）问世了。不幸的是，书刚出版又被人盗用，改书名在两地发行。西藏自治区党委得知此事后，重视并加以解决：以原名原文改用大字重新出版，让电视报道了，同时安排发到每一位女兵手中，才使得这部在我军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著作终于尘埃落定。让1200名（出书前女兵名录是1100名，出书后又报名经审核增加100名）曾为西藏的解放和建设做出举世无双的贡献又一度蒙尘的女兵们的光彩形象屹立于世，载入史册。当女兵们收到再版新书，得知原委后，感激、感动、自豪的心情难以言表。此举得到各级各届的盛赞，此书2004年获得西藏自治区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第一届入选作品奖。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原主席、藏学专家多杰才旦说：“这部书为西藏问题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献。吐番时期，从长安去了两个公主（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但实际的进藏事迹，历史文献留下的很少，我们这1100多名女兵群体，她们留下的这个文献是特别有历史价值的。”伯母和她的战友们，又一次记录了我们党史军史和妇女运动史上的可歌可泣的英雄篇章，为世界女兵史也增添了灿烂的一页。 《首批进军西藏的女兵们》编辑部北京领导小组（后排左二：吴景春，时任国家计生委副主任） 张庆黎同志，曾任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现任全国政协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 帕巴拉·格列朗杰同志：西藏自治区政协原主席，十三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 多杰才旦同志：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原主席兼党委书记，中央统战部顾问，藏学专家 列确同志：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原主席 家中的来宾多，除亲人外多数与西藏有关，或是来京开会办事的同事，或是来京进修学习的干部学生。凡听到与西藏有关的同事朋友来京，伯母不是前往看望就是请到家里来。老房东的女儿珍尼来北京上大学，伯母就不时的让她到家里来改善生活，叙叙家常。因此，酥油茶、青稞酒、奶酪片，总是不能缺的，还有伯母一直没撂下的那口流利而亲和的藏语，让客人在祖国首都感受亲切的乡音乡情，感觉两地距离的缩短。伯母家里没有昂贵的摆设，也不多时时更换的现代化电器。她最喜欢的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是迎门那架博物架上摆放的西藏物品，琳琅满目，雪域风情满满，那是他们多年与藏族朋友交往中交换的纪念物品，是伯母亲手摆上去了。故乡的亲友或工作过的同事来了，她会带他或她到博物格前，指着一件件物品，说出一段段历史，讲述一个个故事。她的日常用品一概与当下的时尚名牌不沾边，衣服也都一般，唯有两套藏装她珍藏在衣柜的深处，过藏历新年或与西藏有关的重要应酬时才穿戴起来，自觉的象是回到了过去，靑春华年在灵魂中回归。 2009年藏土牛年，夫妇在家中和帕巴拉·格列朗杰同志合影 在家中与前来参加全国政协大会的女活佛桑顶·多吉帕姆合影 1999年，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原江孜地委书记拉巴平措到家中看望 在家中书房着藏装 母八十岁寿辰的时候，我们晚辈们都想给她庆贺一下，她微笑着婉拒了，说：一切都免了吧。我与你伯父为西藏建设忙了一辈子，我的《一个女兵的西藏人生》一书出版后，同事朋友写来不少文章，就再结集成书，送给大家做留念吧。这就是2013年出版的《我的西藏未了情》。今年，伯母九十岁高龄，伯母又一次婉拒了贺寿的一切仪式，我只得谨以此文奉作贺礼。 伯母的著作其中两本 广电部副部长孟冬到家里看望一并代表单位向伯母颁发先进个人荣誉证书（伯母退休前在广电部工作） 最美夕阳红 伯母活得勤奋而轻松，活得坦荡而清澈，活出了善良和优雅，活出了血性与成功。活出了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生命质量 风华正茂在高原 人到中年在广电部 老当益壮，情牵雪域 2022年7月1日，伯父百岁华诞，伯母九十岁，女儿们一起祝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原副主席迟浩田上将题辞为，贺陰法唐将军百岁华诞：西藏建功立业，好人一生平安。 2022年7月1日，全家人一起祝二老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今年8月底是伯母90岁寿辰，她向退休前的工作单位：国家广电总局党委交了几万元的特殊党费，并附以＂颂党恩＂的书信。国家广电总局老干部局的领导同志到家中看望，送上贺寿喜联：＂高原雪莲，广电青松人赞女杰，天颂殊荣＂ 如今，时代进步，生境大变，越来越富足文明。然而，反顾来路，伯母一代奉献者的风采宛然在目，仍在苍茫的岁月中一如既往地表现着，诉说着，瞩望着！ 2021年10月，作者在家中看中央组织部向伯母颁发的先进个人荣誉证书 注1-文中所用诗句均出自舒婷的《致橡树》2-图片来自伯母及她的著作。2022年8月26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