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桌的男生一直用手撑着下巴,努力挡着什么,但眼睛45度下斜。八成在看小说,我悄咪咪靠过去,他吓了一跳,乖乖地把压在英语书上的书递给了我,书页还摊着,我目光瞟到“说话之间,袭人又派了一个丫头去园外找人,正好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就把这话告诉周瑞家的。” 第1034页,“哟,英语课上看红楼梦呢!”。之前安静的教室立刻热闹起来,我在目光聚焦区的中心拿着书,我没抬眼,继续翻来翻去,怕一抬眼还没想出处置对策显得更尴尬。1035页最后一行,“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吧,没什么大事。”家去歇着,这是在跟我说话吗?好像有熟悉而又遥远的东西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我合起了书。学生假装的怯兮兮的神态没持续几秒钟就在下课铃声中如释重负。“这个坏虫(song)”我暗自嘀咕了一声,出了教室。拍我的是我的江北方言。他跟在我身后,让我别告诉班主任,我转身问他,“周瑞家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周瑞家里的人呀。”“没有特指吗?”“ 有吗?” “有,就是他老婆。”“啊,老师,我还以为缩写呢。老师,你怎么知道的啊?”</p><p class="ql-block"> 老师是听这样的话长大的。老师,还有什么吗?还有啊?比如多早晚就是什么时候。啊,我还以为是很早或很晚呢。黄汤就是酒,嚼蛆,就是嚼舌头乱说的意思。老师,还有吗?还有吗?当然有啊。 我不知道这学生是不是想以求知的假象来掩盖自己的过错。但我觉着他就像个快递员,把我外婆讲聊斋,奶奶讲庄上家长里短的情景和我童年少年的时光一股脑儿替我运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我在学龄当时从父母的船上跳上了岸,挤入了哥哥姐姐们的“陆军队伍”里。那时这支队伍驻扎在山脚下的一个小茅屋里,由外公外婆统一管理接受教育。我入伍以后,茅草屋里队员的权利和义务发生一点肉眼可查的变化,姐姐从外婆身边的寝位挪到别的床,我自动顺接。哥哥姐姐说,这是殊荣,是特权。</p><p class="ql-block"> 我很快懂得享受权利必然要履行义务的道理,同时沉浸式体验大鱼吃小鱼的物竞天择的生物学常识。</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的莫过于夏夜纳凉前的准备工作,我鱼贯在屋内和天井,搬完条凳,拿晾匾,拿了竹席分扇子,哥哥在凳子上架上竹榻子,一家人躺的躺,坐的坐,外婆被围在中间,哥哥姐姐总是使唤我给外婆破打扇子,风一起,外婆嘴里的狐狸癞宝田螺蜘蛛蝙蝠蛇通通潜入我们中间,时而它们彼此恶斗,时而暗算我们。等到进屋入睡前,哥哥们就会装神弄鬼把我又逼回刚才的故事里,我就鬼叫个不停。“臭败子(臭小子)1006页,败坏形样子(别那么坏)1006,败唬伢儿(别吓小孩),1291。再混嚷1263,不住嘴,我就不依嘞(不饶你)1041。”其实除了睡意,并没有什么能阻止哥哥们的混说唬人。我也一样,听了不敢则声,没得听又像少了什么,每到晚上扇子呼呼扇起风来的时候,外婆嘴里的聊斋从来没有黄了我们一起纳凉的邀请。</p><p class="ql-block"> 要说我童年的夏夜一半是爱一半是怕的话,那配煤油灯的寒冷冬夜就完全将这个比重分成了37开。那时家贫,一日三餐粥,每一粒米都养在好多水里,冠名为粥有点过,利尿可真是一等一的,不过,哥哥们天再冷,也喜欢去屋外就地解决。一开门,就把聊斋的故事放进来,每开一次门,屋内外就交换一批“宿主”,哥哥们从来没有减弱一点点捉弄我的兴趣,煤油灯的火在开门关门的寒风里身形不稳,一亮一灭,哥哥就自带音效装神弄鬼,自己窜到床上比跳蚤还快,当时的我却没想他是因为冷,热气在寒气里随尿放完了,我也从未见过狐狸,我当时就笃信那就狐狸精或琵琶精的声音,吓得鬼哭狼嚎,直往被子里钻抱紧外婆,遭殃的是外婆,一动冷风就钻了进去,不仅冻了她,还吓醒了她。于是外婆会条件反射般地喊一嘴,“臭败子(臭小子),再不住嘴,我就来撕你的嘴来1064” 哥哥们当然毫不理会,仿佛天越冷,越寒瘆,越是演绎聊斋的好时令。往往我一喊要起夜,哥哥那种音效就亮了。外婆一喊再喊,“臭败子(臭小子),伢再不窝嘘(小便),要熬出病哎。”</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聊斋故事就这样被演绎了几年后,大姐从这个队伍里退出,跟着父母去运输队干劳力去了,大哥也跟着师傅去做木工活了。棉线捻芯的煤油灯尽管历经许多次迭代更新,火苗可控,但终究被电灯取代了,有了电扇,手摇的蒲扇只是偶尔出场了。听故事的时光不知不觉就成了自己读故事了,各种连环画,一套又一套,晚上看到很晚,有时外婆也会说太费电,于是我们就改写凿壁偷光的故事,直接躲在外面看。外婆一度很失落,聊斋故事的听众不再了。</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生活条件略有改善后,爸爸去老家把奶奶接来同住。奶奶初来那会儿,村上的邻居都来看望,那时村上谁家来了亲戚,就好像是整个村人的亲戚来了,邻居大叔大婶找奶奶唠嗑,见奶奶没什么反应,总对我们小的说,同样都是江北人,你奶奶没有你外婆和气,不好玩。我们很生气,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奶奶是纯正的江北人,几乎没在江南呆过多少日子,怎么能听得懂你们这些变了种的河南话长兴话呢?而且奶奶还有点耳背,所以,与人互动肯定不顺畅。</p><p class="ql-block"> 但奶奶跟外婆相处甚欢。奶奶称呼外婆为婆奶奶,外婆称呼奶奶为奶奶。(把自己降格称呼对方是老家人的礼俗)。奶奶来后,时光好像真会逆流,夏日傍晚,奶奶总会搬出两个兀子(小椅子)983,搬在屋檐下,分享他们共同的回忆。外婆与奶奶其实是邻庄的,庄上的事情讲起来特别投机。“隔壁周家的老太太老了成了个药铞子(药罐子),1254,没得人管,后来病得不能动,饿死在家里,没人去望。”“这年纪大滴是老孤身 还是不成修到好后人呐?!” “ 嗯啊,年纪轻的时候,待人丑,促狭得凶,螺公婆螺男将(虐待公婆和男人),40多岁把男将螺煞嘎(把男人虐死了),跟后对媳妇又太嗇克(凶)1254,媳妇带呃(怀孕在身)身上,还打媳妇,早起稍微爬起来按(迟)点,就混骂,说媳妇挺尸1063. 后来小伙得隔病(儿子得了病),抢前头走掉呃,媳妇就不把她当人,脑勺子后头1446困呃扁啊也不去服侍她。死了没得人晓得。”“做人不能太狠呃,要留后手呐”“嗯哪,页滴啊(就是啊)” 那不时传来的嗯啊,隔着长长的距离,在她们自己摇得pia ta piata的蒲扇下,好像一个“嗯”被piata 到了空中,一个“啊”被摁到了小腿边去赶了一通蚊子重回嘴边。</p><p class="ql-block"> 我凑入外婆奶奶的故事会是在连环画不翼而飞后,那时村上人家孩子多,同龄的也多,连环画几乎是所有孩子的拥泵,家家户户的门白天都是敞着的,所以,孩子们在村上走窜顺牵几本书太平常不过了。我融不进哥哥们打洋片,玩弹弓或甩旋蹬子的游戏里,却出奇地对奶奶口中庄上的琐事意趣盎然,不时趁奶奶和外婆聊得忘我之际,暴一口同仇敌忾之粗语。奶奶和外婆就忍不住说,“你望(看看),连伢都懂!” 如果故事涉及周围我认识的张三李四,她们就会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我听了去,我就能判她们诽谤罪似的。“大人说话,阿嘎败跟呃后头(小孩别跟)。”有趣的是,越轰我,我的参与意识越强烈。</p><p class="ql-block"> 我记忆里靠奶奶描述的庄子,规模不大,十几户人家,落在空旷的平原上,水道密布,家家户户有个很小的木船,若是赶集,小木船可以装运好多东西来回。孩子们拿着麦芽糖坐在船头,用两根棍子搅啊搅,搅得满船白泛泛的甜。但庄子里的故事,被人们无论方向,无论年龄,无论身份口口相传的仍然逃不过那些个媳妇与公公乱伦的,哥哥去揭弟弟家房上瓦的,某大户人家接二连三触霉运的,张家的老三是李家男人生的,张家把棺材横在李家大门口等等,奶奶跟外婆讲这些故事,不时勘探隔墙是否有耳,声音很低,有时低到靠口型辅助,感觉仿佛除了外婆,世人无权对此有所知。</p><p class="ql-block"> 我十岁那年年前,大伯家的大女儿出嫁,我终于靠我潜藏的小心机智取了整支路军队伍里唯一的名额,跟着奶奶外婆回了那个我意象中“蝇营狗苟”的老家。我住在生了7个娃的大伯大妈家,大伯虽是私塾先生,言语不多,但一开口,就传道授业解惑。“呀噶(小孩),没事要多念书,念书才有出息(小孩没事要多读书)”大伯递给我的书往往在我哦哦应答后就被我随手撂掉(945页)。我喜欢跟堂姐堂哥们一样, 早上问长辈早安,请长辈早茶,吃早饭,跟后自己默默吃;午后看堂姐们在家做女红活,看大妈妈和奶奶纺线绷线绕线团。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家庭有种氛围,无人需要被提醒就本能地遵从家规,不大喊大叫,不打人,不对长辈无礼,不为食物而全速冲刺。</p><p class="ql-block"> 可我天生装载八卦的诺亚方舟造好了,老天却没让八卦的洪水泛滥,我跟堂姐们一成不变地相处多日后,姐姐们拗不过我的执着,轮流带着我到庄上转悠,“这个伢是哪家的?”“江南叔叔家的顶小的。”“额哟,这伢长得真痛器(小孩长得真漂亮)。是xr嘎滴啊(xr家的啊)?”“嗯--哪--” “ 稍点稍点(快点快点),嘎来坐(家里),喝口茶。”我就这样在庄上挨家挨户地喝了一口又一口茶,可我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奶奶故事里的揭瓦的,哪个是触霉头的。她们或他们都一样会在我要走的时候,一边绕过姐姐的阻拦,一边往我口袋里塞红包,嘴里说着“乖乖,拿着买糖砣吃。” 每到家后,我把红包交给大妈妈,大妈妈总会很温柔地说,“大妈妈不作兴1037拿滴,这是庄上长辈给乖乖讨彩的,明朝长大了乖乖遇好人有好福。”</p><p class="ql-block"> 大堂姐出嫁那天,郎家从水路来接亲,挂满了红绸子的小船坐了很多人峨冠礼服,打溜子,鼓乐,吹歌填满了河道,庄上的男女老少都涌到停船的河口,长辈给新郎见面钱,给新娘压手钱。小辈们就围着新郎想法子捉弄他,索开路包。同辈们按规矩,接亲的,送亲的或者帮忙料理酒席的都不得闲。吉时,娘舅把新娘抱出家门,交到新郎手上,会听到庄上好多长辈的叮嘱,有些是叮新娘的,有些叮新郎。“往后就是夫妻啦,要好滴过页脚(要好好过日子)。”“待公婆好滴啊”“待你家的好点呃” 我依然看不出哪个是奶奶故事里的揭瓦的,哪个是触霉头的。只知道大妈妈操的心也被整个庄子操心,喜事也是整个庄子的热闹和纳福。</p><p class="ql-block"> 直到我不得不返江南的前半月,庄上的天空出现了异象,最大的周姓家族的三少爷睡了人家的老婆,还欠下一屁股赌债,挨人拿刀捅死,少奶奶觉得没脸做人,没过几天带了三个伢跟婆奶奶走了。二少爷一家带着周大爷周大妈坐船出去看戏,船翻了,一船人老的小的全部兀死(淹死)。就剩了一个先天聋哑的老大,光棍子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宅子,不见进出。庄上人却总说听到宅子里有人嚎丧,有人私语,有打架斗殴的声音,有哇招讨饶的,也有伢儿追答嬉闹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还是老周家的人,不成走(没走),舍不得走,在家里守着。</p><p class="ql-block"> 我生性好奇,求奶奶带我进去望望,奶奶不肯,“败呆做(别瞎搞),惹到了不得了,惹鬼容易送鬼难”,二堂姐则偷偷领了我去,只是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我转身要走的时候,聋哑大大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包,塞进了我的口袋里。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我说的话。但他把红包给了我。大妈妈说这是彩头。</p><p class="ql-block"> 那年以后的若干年,奶奶和外婆先后寿终正寝,我也再没去过老家的庄子,我嘴里耳里听到的方言再也不似当年,于是,那些没有语言铺垫的故事也就渐渐尘封了。</p><p class="ql-block"> 而就那瞟入眼的几行字,像随手一撂的飞镖,一下击中了回忆的靶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