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王白乐天的江州情结和他与陈湘灵的千年绝恋

祥富

　　读诗览史，访楼问亭，揣解诗王白乐天的江州情结，纪念白居易诞辰1250周年。——题记

　　唐代三大诗人之一、被称为“诗王”、“诗魔”的白居易，曾先后在江南三地（九江、杭州、苏州）为官。暮年回首，写下千古名篇《忆江南》：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

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庭枕上看潮头。

何日复重游！

江南忆，

其次是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

吴娃双舞醉芙蓉。

何日复相逢！

▽江花红胜火（壬寅处暑，浔阳江上“满江红”；刘芳华〈网名“恋江”〉摄于浔阳楼上）

　　春江水，钱塘潮，吴宫月。这组《忆江南》，首阕是总括，也是忆江州。诗人借“曾经十分熟悉”的江州风景来赞颂江南水乡的瑰丽英姿。

该阕寥寥27言，竟然用了4个“江”字，可见诗人主要是写“江”；而江南该三地“名江”者，毫无疑问首推浔阳江（长江干流九江段）。拥中国第一大江、第一大淡水湖的九江，自古驰名，司马迁《史记》中即有“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之记；钱塘江（含其上游新安江、富春江）虽也很知名，但以“潮”为著（白翁在中阕描写）；而下阕描写的苏州，则是以“小桥流水人家”享誉四方，其境内的“三大江”（娄江、胥江、吴淞江）远不及前两地之江。

▽春江绿如蓝（琵琶亭前之浔阳春江）

　　首阕中着重描写的“江花”、“春江水”之景，正是古今江州（九江）的突出景象。九江古称寻（浔）阳、柴桑，唐代称江州，“春江花月夜”是极具九江地方特色的典型形象。白居易《琵琶行》诗有“春江花朝秋月夜”之句；中国古典十大名曲之一的《春江花月夜》，原名《夕阳箫鼓》，又名《浔阳琵琶》、《浔阳夜月》、《浔阳曲》，写的是浔阳江上月夜，乐曲通过委婉质朴的旋律、流畅多变的节奏，形象地描绘了月夜春江的迷人景色，尽情赞颂江南水乡的风姿异态，乐音悠长，意境深远，后改以唐诗名篇《春江花月夜》之名为乐名。

▽日出之前，龙腾浔阳江畔（刘芳华〈网名“恋江”〉建党百年之际摄于九江长江大桥〈一桥〉上；当今的琵琶亭，就位于这条“云龙”龙首部分侧下方〈图右下角〉）

　　诗人首忆江州(九江)，再忆杭州，次忆吴宫（苏州)。按说，白居易任江州司马的四年间，正是他仕途遭遇严重打击、人生最不得志的时期，但为何他的首忆不是他分別任剌史并留下显赫政绩、百姓口碑甚佳的“人间天堂”苏、杭，而是不点名地忆他人生低潮时期的九江呢？这就不能不从白翁的江州情结中去一探究竟。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因上书言事被贬任江州司马。在谪居江州的次年，发生了对白居易的人生情结和他的诗坛成就都有着深刻影响的一件大事：“浔阳江头夜送客”，不仅见证了白居易的千年绝恋，也成就了奠定他诗王地位的叙事长诗。

　　从情痴到情魔——江州是堪称“千年绝恋”的白居易与陈湘灵爱情之路的最终见证地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

这首《感镜》，是白居易中晚年时写给他的初恋陈湘灵的诗，寥寥数语，可谓写尽了他一生的遗憾。

大唐白乐天给人的印象，多是乐观潇洒、不拘一格；可鲜为后世人所知的是，他还有着一段痛彻心扉、抱憾终生的爱情。而江州，正是这场堪称“千年绝恋”的重要见证地，在白翁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深刻印记。

▽白居易画像

　　782年，因家乡战乱蔓延，11岁的白居易和母亲陈氏迁至父亲白季庚的任职地徐州符离（今宿州符离集）。他在符离东林草堂读书写诗，其间发生了影响他毕生的一件大事——遇到了他的人生挚爱。

在这里，白居易初识小他4岁的邻家女孩陈湘灵。湘灵是东邻会看风水的“陈半仙”之女，人如其名，灵秀姣美，活泼可爱。她对邻旁搬来的这户人家中的这位哥哥充满了好奇，听大人说这家人特别有学问，那么，这位哥哥是不是也很有学问呢？

湘灵的父亲陈乙天精通音律，耳濡目染之下，幼时湘灵也会用童真的嗓音唱一些动听的歌曲。某一天，白居易被湘灵的歌声所吸引，两个懵懂少年便这样相识，开始了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快乐时光。

白居易出生在一个“世敦儒业”的小官宦家庭，自幼学文识字“敏悟绝人”，他便每天教湘灵读书识字，而湘灵则在闲暇之余为她的“居易哥哥”留下一串串动人的歌声。

两个彼此童年最好的小伙伴，在嬉戏打闹中一起慢慢长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冬天的第一枚雪花飘落时，也许是夏日的第一缕凉风拂面时，那神秘的相互吸引的朦胧感觉，不知不觉间在二人心中萌生。

　　约两年后的一天，白家收到叔父白季康的书信突然搬家离开，因走得匆忙，白居易都没来得及和湘灵告别。小湘灵听到“居易哥哥”不辞而别的消息，不禁大哭，父亲劝了半天才停了下来，但心里还期待着与“居易哥哥”的再次相见。而白居易少年时期接触最深的女子便是湘灵，虽然暂别符离，但湘灵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16岁时，白居易初到长安，便凭借一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小诗而名动京城。远在符离的小湘灵也得到“居易哥哥”在京城扬名的消息，不禁暗自欣喜，因为多年前，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年还曾手把手教自己写字做诗呢。

　　19岁那年的一天，白居易回到符离，前往玉皇寺上香，发现在前来拜佛的人群中有一位天仙似的少女，一看正是湘灵。几年前的小女孩已出落成旷世美女，蓦然相见，惊若天人临世！在白居易的脑海和他的诗中，湘灵是凡间的嫦娥，田野的清荷，美若仙子，雅如芙蓉；教鹦鹉学话时活泼俏丽，绣房窗下做女红时娴静温柔。待字闺中的湘灵，深知居易哥哥少年才俊、像貌超群，久未见面，更见其格调儒雅、风度翩然，不由得心头一热，莲脸生晕。白居易看在眼里，刻在心中。四目传情，默然而散。

　　才子佳人，情窦初开，双双陷入了深深的初恋之中。数日来，白居易眼前总有湘灵俏丽的倩影，于是吟成《邻女》一绝：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情人眼里出西施，芳龄十五的湘灵，其美丽容貌和悦耳嗓音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了的。陈湘灵得知白居易爱慕她，内心也爱上了这个才子，熬了无数个白天黑夜，千针万线亲手做了一双绣花鞋作为信物送给了白居易。

　　两人私定终身，相约结成鸳鸯侣。白居易激情难抑，便写了一首《昼卧》：

抱枕无言语，空房独悄然。

谁知尽日卧，非病亦非眠。

他觉得湘灵不单是位美女，还是位才女，更加朝思暮想，坐立不宁。有时院中伫立，凝望东邻的湘灵绣楼，有时桌前痴坐，长吁短叹。苦思数日，吟成小诗一组：

《夜坐》

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

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三两声。

《暮立》

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

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

《有感》

绝弦与断丝，犹有却续时。

唯有衷肠断，应无续得时。

“抱枕无言”，虚拟也；“非病非眠”，相思也；“长吁”、“肠断”，相思之深也……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痴情爆发难抑。白居易为此又写了民歌体小诗《花非花》，以咏其与湘灵的幽会：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

他把如花而不是花的陈湘灵喻为与楚襄王幽会的“朝为云暮为雨”的巫山神女。“清风吹枕席，白露湿衣裳。好是相亲夜，漏迟天气凉。”诗题为《凉夜有怀》，题下自注：“自此后诗并未应举时作。”此注明示为早年作，内容与《花非花》相类，而《期不至》则寓有淡淡的愁思：“红烛清樽久延伫，出门入门天欲曙。星稀月落竟不来，烟柳朦胧鹊飞去。”

《春眠》：

枕低被暖身安稳，日照房门帐未开。

还有少年春气味，时时暂到梦中来。

陈湘灵有和诗：

阳春三月才过半，休看花沟泥土畔。

隋柳千株柏正见，渡了巫溪那河岸。

神魂随君去远行，东阁亏欠花月容。

暗备奁衣数满柜，何时才得会梁鸿？

两人谈情说爱，感情日渐加深。白居易作《采莲曲》：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舟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考白诗，白氏除直呼其名外还称湘灵为“旱地莲”。王汝弼选注《白居易选集》在《采莲曲》诗后注“此诗写作时间不详”，即白居易在《白氏长庆集》中没有注明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今虽不知白氏写的是否二人在“巨湖”〈见湘灵诗《旱莲曲》〉的经历、当时的符离是否也有这样的水乡景色，但从诗意上看，符合白氏与湘灵二人那时的情境。）

陈湘灵有和诗《与乐天》：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从诗意和语言来看这首诗似为湘灵的口气，但在《白氏长庆集》中，被白居易编入《浪淘沙》词（《浪淘沙》，唐教坊曲名，所收白居易、刘禹锡所作皆为七言绝句，其成为长短句乃五代和北宋以后的事）。姑且当作二人共同的心声吧。

　　白母察觉了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交往，加强了对白居易的看守，要他闭门读书，不准他出去找湘灵约会。母命难违，白居易异常苦闷。湘灵也得到了白母不同意的消息，她知道自己是个出身低微的乡野女子，想要和白居易在一起不容易，也是苦闷不已。

湘灵的父亲见此情景，不愿女儿再这样蹉跎下去，便也起了带湘灵离开符离，四海为家，以断女儿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湘灵苦苦要求父亲让自己再见居易哥哥一面。白居易在弟弟白行简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和湘灵相见。

两人泪眼涟涟。湘灵知道，白居易不久也要离开符离，两人想见一面太难了，她拿出自己用的一面铜镜说：“居易哥哥，此次一见，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日后你若想我了，就看看这面镜子。”白居易回答：“湘灵，你放心，我若此次中举，必回来迎你为妻。”

湘灵闻听此言，激动地说：“好，我就等着将来的大进士回来娶我为妻，只怕你母亲还是不同意！”白居易忙说：“我母亲是怕耽误我读书，等我这次中举，回来恳求母亲，母亲见我事业有成，一定会允的。”

湘灵听罢，含情脉脉地说：“居易哥哥，我此生非你不嫁！若有一天，你不要湘灵了，湘灵便出家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白居易也放言：“居易哥哥也非你不娶，如果母亲还不答应，我就终生不娶！”

情到浓时，相恋的人往往会说出这样动人的情话来。可叹的是，白居易从少年抗争到中年终究未能如愿，不得不另娶他人；而湘灵则一语成谶：她苦苦等待白居易几十年无果，果然出家为尼！

▽白居易故居“东林草堂”遗址

　　白居易19岁时与湘灵正式相恋，约定白首一生。但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耳濡目染懂得不少风水知识并会诗文音律的陈湘灵，虽是个难得的人善貌美的才女，但在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代封建社会，在信奉“正统”的白母等一类人看来，湘灵并非官家良配。尽管白居易横下心来不停地向母亲哀告，说只爱湘灵，今生非她不娶；但母亲说儿子是官宦子弟，湘灵只是乡村民女，门第悬殊太大，拒不同意。母亲看到了儿子的倔强，便想釜底抽薪，彻底把他们分开。

贞元四年春，白居易父亲移官衢州别驾，那年的冬天，母亲安排他离开家乡随父求学。白居易和陈湘灵相爱已久，山盟海誓将成泡影，但母亲已察觉防范，竟无告别的空隙！白居易满含泪水匆匆写下了《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

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

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

彼此甘心无后期！

揪心情、愤懑恨，洋溢在字里行间，摧肝裂肺，令人不忍卒读。

白居易离开符离后不久，湘灵的父亲患了重病，家中失去了经济来源，小小年纪的湘灵为了生计而奔波，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孩，只好走上街头，以卖唱挣些薄银贴补家用。

　　在衢州，父母对白居易督责有加。向学之隙，白居易常冥想苦思，怀念湘灵。秋去冬来，相思弥深，忆符离东林草堂的温馨，更觉眼前凄冷。由于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心情又坏，加上相思的折磨，不到两年，已疾病缠身。白居易赋诗纪之：

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

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

苦思苦恋中，又捱了一年多，春草春花撩得春心缭乱，假托《古意》为题叹道：

脉脉复脉脉，美人千里隔。

不见来几时，瑶草三四碧。

玉琴声悄悄，鸾镜尘幂幂。

昔为连理枝，今作分飞翮。

寄书多不达，加饭终无益。

心肠不自宽，衣带何由窄。

白居易以养病和无人切磋学业为由，恳求父亲让自己暂回符离。年过花甲的白季庚爱子心切，断然应允。白居易如出笼鸟、脱钩鱼，与湘灵继续交往，重温旧梦、寻故情。

陈湘灵又可以和白居易相见了，遂有诗《付乐天》：

良人会酒千杯少，

思绪话语皆从容，

敢笑屈原词不平。

朝华渐褪侬将老，

牵挂思念总无形，

讵奈心中苦宕情。

　　贞元十年，白父季庚卒于襄州别驾任所。消息传到符离，湘灵也很伤心，她也期待“居易哥哥”能早点回来。没多久，白居易一家再次搬回符离，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为父守孝生涯。白母也许是因为丈夫去世，也许是因为白家陷入经济困境，忙于操持家务，而忽略了白居易与湘灵的相处。

在这期间，白居易和湘灵的爱情达到了新的高潮，彼此更坚定了“非汝不娶、非君不嫁”！

三年守孝期满，白居易决定参加科举，以考取功名，白母看到儿子这样有志气，当然非常开心，但没料到白居易趁机提出要迎娶湘灵。门户之见颇深的白母大怒，生气地说：“你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都到哪里去了？竟然与一个歌女私定终身，真是不知羞耻。我是决不同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歌女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家贫多故，衣食维艰，前程如梦，白居易的青少年时期过得还是比较愁苦的。在父亲去世后一段时间，因遭遇江淮水灾，白家的经济状况一度陷入窘境。为了生计，也为了拆散白居易和湘灵，母命白居易前往长兄白幼文任职的饶州浮梁县（今江西景德镇市，白幼文曾任浮梁县主簿）索米求救；并令其服满即去浮梁投奔叔父白季康。

迎娶湘灵虽遭母亲反对，但比较有主见的白居易也不放弃。离别之际，白居易依依不舍，在江南，他对湘灵的思念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写下《寄湘灵》《寒闺夜》《长相思》三首诗，表达自己对湘灵的相思之苦：

《寄湘灵》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寒闺夜》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长相思》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白居易把相恋8年的湘灵比作秀媚的藤蔓，而自己是高挺的一棵松，给柔如藤的恋人一世倚靠。但他又隐隐担忧，怕外来阻力不能让自己和恋人相依相伴。他希望天遂人愿，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永远不分开。像山林里比肩而行的兽，脚印挨着脚印，转头便嗅到彼此的气息；像深山里一同生长的树，枝叶缠绕枝叶，风吹即听见对方的笑语。

同样饱受相思之苦的湘灵，收到白居易所寄书信，欣喜若狂，尤其是《长相思》的最后一句“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令她前所未有地感到踏实与满足。

　　次年秋，白居易在宣城应乡试，中举后赴西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正式提出要娶湘灵，白母百般阻挠，说死也不同意。

时间如惊鸿照影，一晃两年。贞元十六年，白居易进京赶考，和元稹等一起春闱及第，旋即赶回符离。不久后做了官，白母就更是反对这门亲事。白居易回乡祭祖时，白母甚至都不让他与湘灵相见。贞元十八年秋，再赴西京时，因白居易誓娶陈湘灵的抗争失败，湘灵已感到前路渺茫，于是把精心绣制的“锦表绣为里”的履綦赠与白居易，以表达“双行复双止”的最后希望。在料峭的寒风中，濉水上白居易的乘船开动了，望着送行的人群中湘灵挥动的白手绢，白居易肝肠寸断地吟着《南浦别》：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二十九岁那年，白居易中了进士，开始了官场生活。

唐代考进士很难，有句俗话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29岁考中进士是相当了得的成就。白居易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全靠实力取得成功；后来，他曾不无自得地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在同时考中进士的十七人里面，他最年轻。自乡试起，他的“考霸”地位不可撼动，“三登科第”，顺利得到官职——秘书省校书郎。经历多年的困顿漂泊后，终于在京都定居下来。

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白居易，年龄不小了，官也当上了，可以成家了。作为京城声名鹊起的大诗人，长相英俊、进士出身，不乏有达官贵人前来说媒，上门提亲的人能把白府的门槛给踩断，可白居易全都拒绝了，他的心只能容下湘灵，总想有一天能和爱人团聚。白居易跪在母亲面前，希望母亲成全自己跟湘灵，可还是遭到了母亲无情的拒绝。

▽白居易拱谒画像

　　有着深深门户之见、正得意于儿子事业有成的白母，见儿子高中进士，早晚要做大官，更不允许他娶湘灵这个农家女。她死也不答应白居易的请求，甚至一度昏厥过去，以死相逼，生生拆散了这对鸳鸯。

白居易见母亲宁死也不允自己娶湘灵，伤心绝望得心如刀割，不得不妥协，暂时放下婚事。他痛苦难耐、失魂落魄地写下一首让人读罢感慨不已的《生离别》，诉说自己的苦衷：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没有感天动地的真爱、没有销魂蚀骨的相思，是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的。正是因为爱而不得、相思之痛，还不到三十岁，他就华发早生。

这是人间真爱啊。

　　贞元十九年，经吏部考核，白居易拔萃登科，题名雁塔，时年33岁。岁月悠悠，白氏回符离搬家，结束了长达22年间续居住的徐州符离的生活。

一个西风袅袅的秋日，那一次的伤别，白居易濡墨写下痛楚的《感秋寄远》：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

燕影动归意，蕙香销故丛。

佳期与芳梦，牢落两成空！

佳期不再，芳梦无踪，两情何堪……

陈湘灵和诗曰《赠乐天》：

君行已数年，汴北又清明。

弱柳蒙晨露，新苗沐春风。

农家忙岁首，童稚助春耕。

悄问侬夫子，可知思念情？

贞元二十一年，白居易的校书郎期满，便准备制举考试，但仍忆念着符离的恋人，作《三年别》：

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

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

　　元和二年（807）冬，35岁的白居易仍苦恋着湘灵而不愿结婚。他由周至县尉调回京城，长夜漫漫，面对孤灯思念湘灵，遂诗《冬至夜怀湘灵》：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又作《独眠吟》二首：

夜长无睡起阶前，寥落星河欲曙天。

四五年来明月夜，何曾一夜不独眠！

独眠客夜夜，可怜长寂寂。

就中今夜最愁人，凉月秋风满床席。

为了等湘灵，白居易直到36岁也没有结婚，期间又作诗数首思念湘灵。

白居易的官越做越大，为他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多，而白居易还是全部拒绝，他一直等母亲松口，等着迎娶湘灵。从定情相约白首一生到乡试府试殿试题名金榜，他们已等了10年；从中进士入仕起，一等又是8年！

发誓终身不娶的对抗，直抗到37岁，终于抗不住体弱多病母亲的威逼和族人、亲友的苦劝。古时奉行早婚（唐玄宗时规定男年15、女年13以上即可婚嫁），很多男子37岁时已经做了祖父，而人到中年、白发在头的白居易还是孑然一身，白母实在看不下去，她以死相逼，强迫白居易必须娶妻生子。看着自小把自己拉扯大的母亲，白居易流着泪应下。最后，白居易不得不负了湘灵，和自己的同僚好友京兆尹杨虞卿的妹妹杨氏小姐结成夫妇。

　　▽《宋本白氏文集》全十册（《白氏长庆集》卷一～卷七一）

　　当白居易成婚的消息辗转传来，湘灵如遭雷击：居易哥哥和自己相识26年，定情并恪守了18年，虽然聚少离多，但彼此相约坚守，如今居易哥哥成婚，而新娘不是我！

尽管居易哥哥终究是负了自己，但34岁的湘灵仍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她彻夜未眠，天亮之后只身离开了符离。此后多年，白居易再也没有湘灵的音信。

　　元和六年（811），母亲看花堕井而逝，白居易为母“丁忧”（母丧休官）而居下邽渭村。时间宽裕，他回忆和湘灵相处的始终，忍不住拂拭摩挲湘灵馈赠的、饱含深意的双盘龙铜镜并赋《感镜》：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

终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龙双人单，情何以堪！

　　在一个夜雨绵绵的晚上，萧萧雨声中诗人愁思满怀地长吟《夜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人有相爱之美，也有离别之痛。在表达感情方面，我国古代名人多是比较含蓄和朦胧的，但白居易与众不同，他表达感情的方式直白、热烈。这首诗用直白的大白话，没有⽐喻，没有⽤典，没有⼤量的兴、⽐，也没有格律的羁绊，而是⽤最直⽩的语⾔，抒发最真挚的情感。时年四旬的诗人，用了最原始的语言直念直思初恋，可见他的深情。

▽白居易《夜雨》景物图

　　这首《夜雨》，应该是白居易写下的最美的情诗了：

我有着深深思念的人，却相隔在远远的异乡。我有所感怀的事情，深深的刻在心上。故乡遥远不去，我没有一天不遥望它。内心痛苦万分却无处化解，日日夜夜未曾停止思念。我的前途似乎也迷茫无望，孤独的在空空的屋子里睡觉。秋天尚未来临，却已风雨纷纷。不曾学过苦行僧的佛法，如何忘记曾经的过往！

诗中的那些大白话，也深深地击中了古今人们的心灵，使之成为一首不朽的爱情名篇。

　　白居易中晚年时虽有妻和侍妾相伴，但他的真爱只有湘灵。这一点，在《夜雨》及他写给妻妾的诗中表达得很明显：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这是白居易为新婚妻子杨氏写的一首诗《赠内》，沉稳真挚，然似乎少了些柔情蜜意。杨氏虽出身名门，但却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没什么才艺，无法和白居易琴瑟相和。她和白居易患难与共，随白仕途的起伏相伴终生。然而，白居易对杨氏有的只是亲情，这一点，从他晚年流连于歌楼，并把樊素和小蛮两个歌姬带回府中就可以看出来：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

“樱桃小口，杨柳细腰”，樊素和小蛮是白居易晚年蓄养的两个侍妾。樊素擅长歌唱，小蛮精于舞蹈，皆是有才艺的貌美女子。白居易赞美二人的诗句，却又有轻佻俗艳之嫌。

而《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只有在这样的诗句里，才能让人读出白氏的一往情深。这是一场有始无终但跨越终生的苦恋，诗人为他放不下的初恋，写了很多诗句，每一个字里，都安放着他无处可寄的真情。

　　丁母忧自然会经常忆及母子关系，思前想后感慨殊深！隔膜与冷淡源在坚持正统的母亲认为湘灵美艳有余妇德不足而难为“命妇”，何况门不当户不对，故而极力反对；当母以死相逼、泣求诗人聘娶杨氏时，儿虽勉强应承终致夫妻间若即若离同床异梦而遗恨无穷。考白诗2800余首竟无片言只语及于生母，可见其隔膜之深！亲子、夫妻关系的冷漠、凄清，更凸显了往日宿州符离生活的温馨。在情感的沙漠中徜徉的诗人，对少年时恋人的相思油然增多、加浓。

陈湘灵有诗《寄乐天》：

城北汴水横亘处，甬桥别业成废园。

轶闻趣事真善美，白家故茅无人堪。

春燕又来寻旧窝，草籽散落濉河边。

院外细柳舞纤纤，盛唐换了共和天。

可怜符离词赋地，只有一首好诗篇。

▽三十六诗仙图卷之白居易（清代）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因上书言事被贬江州。次年，因晾晒衣物发现珍藏的湘灵赠与的信物，不禁感慨系之！于是，惆怅地赋《感情》以寄嗟叹：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飘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复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诗人在闲暇时看到珍藏的旧物，重温“东邻子”对自己真挚而又纯朴的爱情，感到十分珍贵。这双绣鞋是爱的信物，虽因岁月流逝颜色黯淡，失去了往日的精致鲜亮，所绣的花草也不再雅致动人，但见到它，如见到那个秀美的邻家小妹，千里万里也要带上它。故乡初恋心上人的馈赠啊，深寓双行双止的深意浓情，别时情景历历、话语谆谆，今睹物思人，竟履双人只，奈何……

　　大约是天意怜人，元和十一年秋，湘灵随父陈乙天来江州为一大户看风水，谪居江州的白居易竟然能与湘灵意外相逢。当年的翩翩少年、如花红颜都已不再。真爱，只有真爱历久弥新。（一说白居易是携妻小乘车去江州的途中与湘灵不期而遇，但此说似难成立。因贬白为江州司马诏明令不得携眷同行，罪官不可能抗旨；且白诗《襄阳舟夜》“下马襄阳廓，移舟汉阴驿”，即白“飘荡三千里”〈白诗《感情》〉赴江州的行程是：从京城长安至襄阳〈汉阴〉都是旱路骑马，从襄阳至江州改从水路，乘舟沿江而下。）

此时，二人已人过中年（白诗谓“老相逢”）。本应是双宿双栖比翼鸟，如今他已为人夫，往日再难追忆。年逾四十的湘灵，依然守候着当年的誓言没有出嫁，当白居易听闻湘灵亲口说出“不曾”嫁人之语，不由痛彻心扉：自己辜负了心中最爱的人儿，误了她的终身啊！悲哀、无奈、愧疚……一起涌上心头，他百感交集，也无法向湘灵吐露自己辜负的缘由，一切都已经发生，都已经过去，说什么也晚了！

　　两人抱头痛哭。白居易将这些情绪付诸于笔端，写了二首《逢旧》，来悼念他们这段感天动地、最后却无疾而终的爱情：

《逢旧》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娥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当初分离时，一个郎俊潇洒，一个美丽动人，白居易意气风发，让湘灵等着自己。如今再见，白居易不由感叹，青春远去，他已白发满头，本以为就此终老，可是看到未嫁的湘灵，他知道余生有无尽的遗憾和愧疚。他深情地看着湘灵，湘灵虽已不复当年的容姿，但眼中依旧纯净，同样深情地看着自己，只是那眼神中还夹带着怨怪、不解、悲哀……。白居易不忍再看，别过头去，泪流满面。相恋相思到如今，个中辛酸苦楚，又有谁知？

　　尽管故人重逢，但无法再续前缘，毕竟白居易已经娶妻，有了儿女。平复了心情之后，他邀请湘灵父女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写下第二首《逢旧》：

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

即今欢乐事，放盏又成空。

曾经无数个不眠之夜，白居易都会想起湘灵的身影，即便没有人提及，他也缄口不言。偶然梦境重回少年时，他在书堂读书写字，湘灵在一旁研墨，红袖添香，嬉笑打闹。本以为今生再无交集，谁知竟在谪居之地不期而遇，久别重逢的二人一时都怀疑是不是又进入了梦境。当反应过来是现实之后，他们的心境有了第一首诗中描绘的那般变化。苦涩、悲伤、愧疚之后，白居易和湘灵还是欢喜，毕竟能够再次相见，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是放下酒杯，又面临分别，各自东西，一切又将成空。

因这两首《逢旧》诗体不同，《白氏长庆集》中，白居易分别将其编在卷一五和卷二五，但未注作诗时间。两首诗中叙说的口吻相较用词犀利的《潜別离》虽已平和很多，但不经意间的一个“恨”字，还是泄露了心事。

母亲，给了你生命的那个人，她冷眼看着你劳血气衰，看着你华发早生，看着你肝肠寸断，不能“恨”还是“恨”了，此恨绵绵呀！

　　更令人唏嘘的是，乐天湘灵江州邂逅，竟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次见面；“浔阳江头夜送客”的一别，竟成了这对情痴、情魔的永诀。此后，尽管白居易本人（或曾派人）四处寻找湘灵，但二人再无缘相见；虽说“放盏成空”，然而心心相印的他们，终生却都在相望相恋！

　　长庆元年（821），白居易在京任中书舍人知制诰期间，因登楼而又遥望故乡思念湘灵，再赋《寄远》：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坐看新叶落，行上最高楼。

瞑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苍茫的暮色，无端无绪，无边无际，尽是诗人的离情别绪，无尽的相思与无奈！

长庆四年（824），年过半百的白居易卸任杭州刺史回京，途经符离，返故居欲会湘灵，赋《甬桥旧业》：

别业埇城北，抛来二十春。

改移新径路，变换旧村邻。

有税田畴薄，无官弟侄贫。

田园何用问，强半属他人。

想恪守非己不嫁的湘灵旧容虽减而风韵依然，新恨徒添，恨何如哉！此时终于明白，一切都不可能了。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只能是痴心妄想。

　　没有人知道，身在符离的陈湘灵，毕生为白居易流了多少泪！虽至暮年，湘灵始终关注着乐天。写下：

闻君离杭州，闲看升与迁；

兼道长安城，务留别业园。

书托玉皇子，僅问郎君安；

妾有思念法，数阕忆江南。

此时距江州邂逅过去了8年，二人的年龄之和已逾百岁。“妾有思念法，数阕忆江南”，江州之忆是他们刻骨铭心的共同记忆。虽然无法结成连理，终生守诺非乐天不嫁的湘灵，只能随着情郎的江南之忆，追忆他们在江州的最后一别，追忆自己与恋人几十年的点点滴滴，遥祝郎君安好，寄情终生的思念！及至暮年，这对初恋所忆、所思念的如此不约而同，真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啊！

读罢湘灵这首诗，人们恐怕也会恍然大悟：白翁《忆江南》“犹抱琵琶半遮面”，满腹情思寓《忆》中；他写江州而不点明江州，他的江南首忆不是他分别主政且政绩显赫、深受百姓拥戴的“人间天堂”苏杭，而是他谪居之地江州（九江），这些自然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白居易53岁时卸任苏州刺史回洛阳，顺道符离再回东林草堂时，曾见一少女酷似陈湘灵，触景生情写下了一首诗：（一说这首诗是白氏追思父亲）

欲入中门泪满巾，庭花无主两回春。

轩窗帘幕皆依旧，只是堂前欠一人。

　　太和八年（834），年过花甲的白居易再经符离，泊舟重访玉皇寺和故居东林草堂，赋五律《汴河路有感》：

三十年前路，孤舟重往还。

绕身新眷属，举目旧乡关。

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

啼襟与愁鬓，此日两成斑。

想象啼襟成斑的四十多年前的恋人仍独守西楼，自然渴望重温旧梦。白居易于心不甘，探亲访友，盘桓数日，湘灵频频入梦。又赋《梦旧》问湘灵：

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

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因何入梦”之问是含泪的幽默吧！湘灵见到辗转而来的这首诗，淡然一笑，托玉皇寺奇量住持传话：“既然梦中已见，就是话别了——极乐世界再见吧！”

湘灵不愿衰颜相见，回白居易一纸：赖父母的理解支持，得以践终身非汝不嫁的承诺；父母仙逝后，兄弟孝友，遵亲遗命，令己以居士身份，西楼奉佛诵经；家产尚丰，温饱无虞，晨钟暮鼓应和木鱼，三十年来，早成习惯，老大修道，尘心死灰……

白居易在故乡获得了炽烈永恒的爱情却有始而无终。他可是怀着憧憬与希冀重返故乡的啊，或因聪慧多情的湘灵羞以缁衣衰颜见故人而欲定格形象于青蛾靓颜，故尔避免了花甲恋人苍颜互睹垂涕的尴尬。然而，苍髯白发的诗人行将永别曾给予自己欢乐与真爱的东林草堂，尤其是欲见而未得见的恋人，心情如何实难想象！诗人怏怏地离开了，希冀与失望、温馨与凄清、甜蜜与苦涩、欣喜与悲怆，一齐涌上心头，汇聚成莫可名状的怅惘与落寞。他轻轻地呼唤着湘灵，呼唤着故园的山水草木，呼唤着古朴苍桑神圣的玉皇寺，颇不情愿地踏上黄尘漫漫、衰草瑟瑟的睢阳古道。

▽白居易画像

　　白母棒打鸳鸯，乐天终究还是负了湘灵；弱女终生守诺，才子佳人竟成千年绝恋！

多年后，陈湘灵看到白府荒草一片，爱人远离有感而诗，云：

白府废园草青青，乐天无奈负湘灵。

信志孝子多难做，愿把盟约系半生。

　　后来，陈湘灵入玉皇寺，正式落发。作《旱莲曲》传世：

符离南下十余里，隋帝遗踪看花沟。

不涸清泉入汴水，长青苇地坐钓叟。

沟外万顷膏腴地，堤上千株隋代柳。

福地小村多葱郁，旱莲就住村东头。

西邻又建“别业园”，水榭亭台伴高楼。

灰瓦白墙曲有序，雕梁画栋径通幽。

隋墙修竹多半里，塘中鲢鲤凭趣游。

六月巨湖开莲花，金秋前庭熟石榴。

徐州别驾造新府，冠盖符离显风流。

七月十五玉皇寺，中元大节如过年。

庙前戏台披七彩，戏台两侧架仙山。

三星手捧东海宝，王母怀揣瑶池丹。

几条新路通汴水，放灯栈桥铺河边。

流火酷暑人如海，各有心事在人间。

辰末官府主祭祀，巳初大戏唱目连。

号炮锣鼓声数里，善恶同去毕钵岩。

此时庙内真清净，乡贤祠里有洞天。

总角左手牵垂髫，右手边把灯油添。

男为徐州别驾子，师授名讳白乐天。

女是东临陈湘灵，乐天叫她旱地莲。

有缘今朝初相识，好似交遊已多年。

乐天逐一说塑像，旱莲频频把头点。

午后寻人两家识，叙成邻居俱欢颜。

白母欢喜得一女，陈家权当添一男。

金童玉女人称羡，形影成双不掉单。

朔望上香玉皇寺，半日劳作在农田。

遊戏最爱看花沟，读书就到别业园。

孩童光阴无限好，只记日月不知年。

东君着意施春雨,看花沟畔又逢春。

湘灵岁末行笄礼,可恼心绪乱纷纷。

三见乐郎三红睑，毎离天哥每慌神。

言行举止多怪异，实难自主魄与魂。

侬将身变告家母，母笑“女儿要成人”。

闻听母言满心喜，快把喜事告郎君。

出门直往看花沟，书斋就在柳下荫。

天哥喜成文三篇，感谢天地和娲神。

乐郎拥侬侬心乱，东君伴我过夔门。

柳芽纷落巫峡雨，绵絮飘钻巫山云。

侬郎逑我百年约，后土神灵俱得闻。

······

　　白居易一生颠沛流离，坎坷却也斑斓，他多情却不滥情，深情从未弄情。28岁开始参加乡贡考试，29岁进士及第，30、35岁连中户部和尚书省两次特科考试。入仕后做过校书郎、翰林学士、江州司马、杭州刺史、苏州刺史、刑部尚书……但他始终没忘自己的初恋，“湘灵情结”伴其一生。江州匆匆一别后，白居易曾派人四处寻找湘灵，53岁、62岁时还多次亲自到符离寻找，至死，他都没有忘了她。

诗言志，诗更言情。纵使时光流逝，美梦难圆，白居易毕生无法放下这份情缘，为释放满怀的思念，他情寄笔端，尽情演绎心绪的眷恋。从他写湘灵的众多诗作来看，从十九岁到暮年，从开始的《邻女》到后来的《寄远》《梦旧》……，《白氏长庆集》中可考的数十首诗篇，抒发了他无论是青涩儒童还是三品大员、从青春年少到垂暮之年对湘灵矢志不渝的长相思。离世前不久，他在写给时任河南少尹的好友皇甫朗之的《偶作寄朗之》诗中仍直言：“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35岁时，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首叙事长诗之所以笔触哀悲，或多或少也是与湘灵有关。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成了他一生的遗憾。他另一首叙事长诗《琵琶行》中的最后一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又何尝不是在倾诉他与湘灵的千古爱情绝唱呢？

　　▽明明彼此相爱，偏偏天各一方。乐天湘灵之恋，凄美暗思无期！（视频源自@白山文化馆儿）

　　晚年白居易隐居洛阳，过着清简的生活，乐善好施，秉持“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理念，才真正成为一个世间逍遥客。他在诗坛的辉煌成就，他的“善其身，济天下；清简为训，廉明公；知足常乐，独善其身；善政爱民，兼济天下”的家训，深受人们景仰。

　　白居易在《浪淘沙》中写：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或许白居易想表达的是，深爱过的人，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只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情深似海抵不过似水流年，你深深爱着我，我深深爱着你，可是，我们就是不能在一起……

“千年等一回，我无悔”，转眼间，故人已去，大唐白乐天只存在于后人的追忆里了。如今，江州犹在，浔水长流，长虹卧波，琵琶亭立，虽少了白居易和陈湘灵的足迹与笑容，但华夏大地多了到处都能听到的白乐天那不朽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篇。

白居易与陈湘灵的千年绝恋告诉人们，要学会惜人、惜缘、惜福，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可能就是永远。

愿我们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遇到自己的一生所爱，不辜负，不分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天比翼，在地连理。

　　从情魔到诗魔——江州是白居易的人生情结社会情结交织、收获名作《琵琶行》这一千古绝唱，奠定其诗王地位的福地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这是《琵琶行》首尾的两句诗。若问：那年江州秋夜，白居易“夜送”的“客”是何人？而引发白翁泪湿青衫、题长歌相赠的琵琶女，则又是哪位名伶呢？

　　在先贤的遗迹诗篇中寻古探幽，踏访余韵，仿佛在瑟瑟江风中正有一位诗者向我们走来，讲述起那悲凉凄美的佳话——

　　那是中唐年间，朝纲风气败坏，奸臣弄权挡道，忠良将臣受压，百姓更是处在水火之中，苦不堪言。更让百姓雪上加霜的是，这年江州城又蔓延起一种怪异的眼病，先是红肿，继而失明，对此神医妙药也都无法医治，一时间满城恐慌，一片凄苦声。

江州城里有一叫胡秋娘的歌女，看到此情便心生怜悯之意，她将每天卖唱得来的钱分给了患病的百姓，但是，相对于众多的患病百姓而言还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所以秋娘的心总在牵挂着这件事。

一天夜里，秋娘在睡意中梦到一老者对自己说，你若要解救这些穷苦百姓，须得在浔江边上建一座水池，还得日夜守候七七四十九天，到时池里便会盛满甘霖之水，那时你可用此仙水治愈百姓眼疾，一洗即明，你能做到吗？

待秋娘醒来，她即刻按着老者的指点，拿出全部积蓄，用最短的时间在浔阳江边建起了一座水池，又在水池边守了四十九天。

这天一到，池内果然溢满了甘泉神露，秋娘开始用神水为眼疾患者擦洗眼睛，一洗一个准，一洗一个灵，擦洗过后全都重见光明，百姓欣喜地称她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好事传千里。秋娘用神水治好百姓眼疾复明的大好事，很快传到京城另一位名叫裴兴奴的歌妓的耳朵里。

这兴奴是长安人，弹得一手好琵琶，且容貌超群，常被富贵子弟所追捧，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姿色逐年退去，最后嫁给一商人为妇。那商人重利薄情，常将兴奴抛下外出做生意，使得兴奴年年独守空船，面对孤月，泪湿衣衫，凄苦难耐。此番听到秋娘的善举，兴奴决意从京城长安南下金陵，又乘船溯江而上，一路弹唱，尽是赞颂秋娘美德善举的新编歌词。

　　却说秋娘欣闻京城名妓兴奴来浔阳江边看望自己，高兴的早早去江岸相迎。两位同命相连的歌女一见面，便生发出相见恨晚的同感，她们在船上促膝谈心，互述衷肠。

　　谈到悲切处，两人声泪俱下，感伤不已。这时兴奴抱起琵琶，面对一轮月色，遥望茫茫江天，拨动琴弦，曲绕回旋，伴着呜咽低泣般的流水之音，那催人泪下的琵琶曲调，使得秋娘也情不自禁地和着音韵，唱起了凄凉悲伤的歌词，歌喉婉转，清泉滴石般控诉着人间的不平事。

　　正在兴奴弹的伤悲，秋娘唱的凄楚之时，兴奴手中的琵琶弦突然断了，兴奴下意识地感觉到，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应当结束了，一种新的生活应当开始了。她坚定地站了起来，走到船头，把手中的琵琶高高地抛向江岸，谁知那琵琶恰巧落进了秋娘亲手修建的水池中……

第二天金鸡报晓时，这里的百姓发现兴奴和秋娘两人的船只双双不见了，而在修建好的水池里却升起了一座飞檐走翘的亭阁。因它是歌女琵琶化成的，就被百姓叫成了“琵琶亭”。

　　更为巧合的是，有人说那天夜晚，刚好被贬到江州当司马的白居易送初恋情人陈湘灵来到江边，远远就听到了凄婉且凄美的琵琶声，便驻足江边听了一个通宵，一时被琵琶歌女的不幸身世所感动，竟然吟出了长长的一首《琵琶行》。

　　当然，胡秋娘建水池聚甘霖为百姓治眼疾、白乐天夜送湘灵巧遇来江州会秋娘的裴兴奴弹琵琶继而诞生千古名篇《琵琶行》、裴兴奴手抛琵琶入水池化为琵琶亭，这些只是民间传说，目前尚无权威史料确证。但人们把“浔阳江头夜送客”与白居易送湘灵时遇琵琶女并成诗《琵琶行》相联系，虽觉牵强，却也并非没有理由：因为，白居易陈湘灵江州邂逅与《琵琶行》成诗时间均是在公元816年的秋天，而白居易的人生观念转折也正是发生在这段时间，这可是历史事实。

　　宋⼈洪迈认为，夜遇琵琶⼥之事未必可信，作者是通过虚构的情节，抒发他⾃⼰的“天涯沦落之恨”(《容斋五笔》卷七)，这是抓住了《琵琶行》的要害的。但那虚构的情节既然真实地反映了琵琶⼥的不幸遭遇，那么就诗的客观意义说，它也抒发了“长安故倡”的“天涯沦落之恨”。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唐宪宗元和十年以前，白居易在长安先后任左拾遗和左赞善大夫。

这年，人到盛年的白居易丁母忧服满后刚补官不久。由于朝中没人援引，他只得了个闲官——太子左赞善大夫（正五品），即所谓“宫官”（太子宫内的官），不管实际政治上的事。而在母丧之前，他曾任翰林学士、左拾遗，是皇帝的近臣。向皇帝提建议，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习惯。

▽白居易半身像

　　元和十年六月，唐朝藩镇势力派刺客在长安街头刺死了宰相武元衡，刺伤了御史中丞裴度，朝野大哗。藩镇势力在朝中的代言人进一步提出要求罢免裴度，以安藩镇的“反侧”之心。白居易挺身而出，坚决主张讨贼，认为否则国将不国。白居易这种主张本来是对的，但因为他平素写讽喻诗得罪了许多朝廷权贵，于是有人说他“宫官不当先谏官言事”，即官小位卑，擅越职分，以“越职谏言”的罪名要求皇帝加以严惩；加上有人借白居易母亲之死给他罗织罪名，诬陷“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名教是以忠孝为核心的封建礼教，“伤名教”这种恶毒的毁谤，目的是构陷白居易不但犯有“越职谏言”的“不忠”之罪，还犯了有悖人伦的“不孝”大罪。

权贵莫须有的中伤，使白居易有口难辩，悲愤莫名，终遭贬官。先是叫他去做长江以南边远地区的刺史，接着一个叫王涯的中书舍人落井下石，说白居易的罪太大，不宜作一州之长，于是追回前诏，改作江州司马。“司马”是刺史的助手，听起来也像是不错，但在中唐时期，这个职位仅为八、九品，实际上多是专门安置“犯罪”官员的，是变相发配到某地去接受监督看管的。

　　元和十年八月十五，白居易奉诏贬官，限令次日上路，且不得携眷同行。水陆兼程，秋末到达江州。江州之贬是当权派对白居易最沉重的一次打击，也是白氏所经历的最严峻的一次考验。此事对白居易影响很大，成为他思想变化和前后期创作的转折点，几乎完全改变了白居易的人生走向。在谪迁中，他常以“忠而被谤”的屈原、“明时见弃”的贾谊自况，可见其承受的冤抑与忧愤是何等深重。

　　终生相恋的人难成眷属，政治上又被发配江州，这鸳鸯被拆之恨、天涯沦落之恨，一齐落在即使自称“乐天”的白翁身上，也不免满腹怨恨。“愤怒出诗人”，集其人生情结和社会情结，白居易奋笔疾书，咏成千古名篇《琵琶行》。

▽琵琶行图

　　谪居江州四年，对白居易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从此他早期的斗争锐气逐渐消磨，消极情绪日渐其多。贬谪之前，“讽喻诗”是白居易诗歌的主要类型之一，针砭时弊，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江州之贬后，他选择远离朝堂，寄情山水，与文人好友饮酒作诗，创作的诗歌也大部分表达的是感伤和闲适的情怀。

《题浔阳楼》

白居易自序：自此后诗，江州司马时作

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

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

今朝登此楼，有以知其然。

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

深夜湓浦月，平旦炉峰烟。

清辉与灵气，日夕供文篇。

我无二人才，孰为来其间？

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

▽江州庐山花径白居易草堂

　　元和十一（816）年暮春，白居易泛舟江州城边的龙开河（亦称湓水），写下《泛湓水》诗寄其“忧”：

四月未全热，麦凉江气秋。

湖山处处好，最爱湓水头。

湓水从东来，一派入江流。

可怜似萦带，中有随风舟。

命酒一临泛，舍鞍扬棹讴。

放回岸傍马，去逐波间鸥。

烟浪始渺渺，风襟亦悠悠。

初疑上河汉，中若寻瀛洲。

汀树绿拂地，沙草芳未休。

青萝与紫葛，枝蔓垂相樛。

系缆步平岸，回头望江州。

城雉映水见，隐隐如蜃楼。

日入意未尽，将归复少留。

到官行半岁，今日方一游。

此地来何暮，可以写吾忧。

▽20世纪初页的龙开河，两岸风光旖旎，乌篷船停在岸边

　　公元819年，白居易奉诏改官忠州刺史。蜀地忠州当时是生产落后、税役繁重、人民生活困苦的偏僻山区，他到任后整顿地方行政，宽刑均税，开山修路，鼓励农桑，努力改善人民生活。长庆元年（820），继位后的穆宗欣赏白居易才华，把他调回京城，任中书舍人，次年7月白居易申请外放，调任杭州刺史。在杭三年，他建立疏浚西湖的基金，修筑西湖堤防，引水灌溉，疏通六井，解决杭州人饮水问题，深受百姓爱戴，离任时“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別筵”（白居易《别州民》），百姓夹道欢送。后调任苏州刺史，他在苏州开凿山塘河，解洪涝之忧，筑堤修路，确保农业，方便百姓生活，这些利国利民的实事好事，深得群众爱戴，离任时“苏州十万户，尽作小儿啼”（刘禹锡《白太守行》），老百姓对他恋恋不舍。此后他请长假休息，久居长安，开始“独善其身”的人生理论，纵情山水，喝酒聊天。后任刑部侍郎、太子少傅、刑部尚书，842年，在刑部尚书任上致仕。

　　在白居易亲编的《白氏长庆集》中，《琵琶行》本题为《琵琶引•并序》，“序”和诗⾥又将“引”写作“⾏”（“⾏”和“引”，都是乐府歌辞的⼀体）。

序⽂为：“元和⼗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闻⾈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本长安倡⼥。尝学琵琶于穆、曹⼆善才，年长⾊衰，委⾝为贾⼈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叙少⼩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年，恬然⾃安，感斯⼈⾔，是⼣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命⽈《琵琶⾏》。”（“六百⼀⼗⼆”当是传刻之误。宋⼈戴复古在《琵琶⾏诗》⾥指出：“⼀写六百⼗六字。”）

▽视频：朗诵《琵琶行》

朗诵者：孙道临

　　⽩居易创作的这部长篇叙事诗，借着对琵琶⼥⾼超弹奏技艺和她凄凉身世的描述，揭露了封建社会官僚腐败、民⽣凋敝、⼈才埋没等不合理现象，表达了诗⼈对她的深切同情，也抒发了诗⼈⾃⼰政治上受打击、无辜遭贬斥的愤懑和抑郁悲凄之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人把一个倡女视为风尘知己，与她同病相怜，写人写己，哭己哭人，宦海的浮沉、生命的悲哀融为一体，因而使作品具有不同寻常的感染力。

　　《琵琶行》这部音乐诗词化的古今巅峰之作，使白居易进一步名扬天下，真正成就了他的诗王、诗魔（唐宣宗更称其为“诗仙”）地位。《琵琶行》、《长恨歌》两部白居易写得最成功的惊世名作，各具独创性，成为千古绝唱。从技术难度上说，《琵琶行》全面超越他十年前（元和元年，即806年 ）创作的《长恨歌》，从此白翁双璧在手，名垂青史顿成定局。早在作者⽣前，已经是“童⼦解吟《长恨》曲，胡⼉能唱《琵琶》篇。”此后⼀直传诵于国内外，显⽰了强⼤的艺术⽣命⼒。

▽白居易石刻像

　　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阳去世，享年75岁。卒后“赠尚书右仆射，谥曰文”。——获谥号“文”，这是古代封建社会中，当局授予逝去文人的最高荣誉。

唐宣宗有吊白居易诗：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此诗可作为白居易一生的概括。

▽白居易（772—846年）画像

　　“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这是谪居江州期间，白居易写下的《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此诗虽写李、杜，实际上也是写当时的自己。

从“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白居易16岁出道时，大诗人顾况调侃之语），到当朝皇帝御称“诗仙”，相较于唐代三大诗人中李白的郁郁不得志、杜甫到老穷困潦倒，白居易的仕途虽然也有坎坷，但还算是顺遂；个人感情上虽终生抱憾未能娶挚爱湘灵，但晚年生活还算平稳。《新唐书》本传赞其“始以直道奋，在天子前争安危，冀以立功，虽中被斥，晚益不衰。当宗闵时，权势震赫，终不附离为进取计，完节自高。”別的不论，相较于李白当时来自民间或文人间互夸的“诗仙”称号，白居易的“诗仙”之名可是出自皇帝御笔，官家认可的……

▽唐代三大诗人像

琵琶亭里《琵琶行》

前面说过，裴兴奴手抛的琵琶化而为亭只是民间传说，但随着《琵琶行》的问世，人们真的在当年白居易送客的湓浦口这处芒黄荻白、竹绿枫红的江边修建了一座亭子，取名即为"琵琶亭"。

　　始建于唐代的琵琶亭，至今有1200年历史，原址在九江城西长江之滨，即当年白居易送客之处，但在历史上多次遭到兵毁，屡经兴废，多次移址。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白居易离开江州赴忠州任职后，乡人在他送客的湓浦口建琵琶亭以示纪念，后因战祸亭废。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 年）江西兵巡道葛寅亮移址重建于城东老鸛塘。清雍正年间（1723-1735 年），兵巡道刘均复修于龙开河西岸，并镌《琵琶行》诗文于亭。乾隆十一年（1746 年），由著名制瓷大师、管理九江关并兼理窑务的九江关督陶使唐英主持重建，复亭于故址并于亭后建堂三间，取名“双雅楼”；至咸丰四年（1853 年）亭、楼又遭兵毁，此后便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古琵琶亭”石匾（历史图片）

　　清末，有人在琵琶亭遗址处别建一小庙“宣化宫”，将“古琵琶亭”石匾嵌在庙门上，惜“文革”期间该庙及亭遗址被毁。

▽琵琶亭遗址上的宣化宫（1932年）

　　▽历代（唐、宋、元、明、清、现代）《琵琶亭》模型图

　　1988年3月重建的琵琶亭，位于九江长江大桥南岸东侧，面临长江，背倚琵琶湖；并于2011年6月扩建，2014年竣工。琵琶亭占地面积3300多平方米，坐北朝南，庭院采取中轴线对称布局，分主亭、左碑廊、右碑廊三部分，主建筑琵琶亭座落在临江七米高的花岗岩石基上，亭高二十米，双层重檐，亭台气势磅礴，熠熠生辉。

　　主楼负一楼以人文为主线，主要展示白居易贬居江州4年中的经历和一些生活状态。一楼展现琵琶亭的历史变迁，通过六座不同朝代的琵琶亭的模型，让人们直观地欣赏各个朝代关于亭这种建筑的不同特点。在主楼二楼，人们可以赏曲听戏，重回盛世唐朝；也可以穿上唐装来一次穿越之行。登上主楼三楼登高望远，可遥望巍峨的千古名山庐山，看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九江的繁华；看滚滚长江，赏九江长江大桥，倾听桥上桥下南北东西川流不息的火车轮船汽笛声，感受中国水陆交通黄金十字架上的华丽乐章……

　　▽“国家名片”上的琵琶亭（邮票：中国名亭——琵琶亭）

　　位于琵琶亭景区门口照壁的《琵琶行》巨幅诗碑，镌刻的是毛泽东主席1959年中共庐山会议期间，于工作之余在庐山美庐别墅欣然挥笔默写的手稿。

　　毛泽东一生喜爱古诗词，爱背诵和书写古诗词，他很欣赏白居易的诗歌，认为白诗真正写出了普通老百姓的心声。据《毛泽东批阅古典诗词曲赋》统计，毛泽东批阅评点的白居易诗有37首，仅《琵琶行》有毛泽东圈画批语手迹可考的，他至少批阅过五遍。他在一本《注释唐诗三百首》中《琵琶行》诗的天头上，写了这样的批语：“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在天涯。作者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诗高处在此，不在他处。其然岂其然乎？”他还在这首诗的标题上连画三个大圈，在诗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句旁一路密圈。

　　“作者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把白居易被贬后的心情揣摩得非常透彻。历史上对《琵琶行》的评语有很多，但说到根本、能领略这首诗真正妙处的，恐怕要数毛主席的这个评语了。

　　毛泽东曾多次黙书《琵琶行》，这是他传世手迹中最长的一幅书法作品。这篇兴之所至的挥毫之作，数百字一气呵成，风韵万般。书写时毛主席已66岁，能一呵而就默写出来，说明《琵琶行》深深地打动过他，他对这首诗是相当熟悉和推崇的。毛泽东以其对《琵琶行》的独特感受写下的这幅绝世佳作，书中自有才气、灵气、真气、大气和清气，与白居易的诗作珠联璧合。

仔细阅读这幅手作，不难发现其中漏写了6句42字（"转轴拔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所以毛泽东书写的这幅《琵琶行》为82句574字。

▽毛泽东墨迹《琵琶行》碑刻全景

　　矗立在庭院中央的这座汉白玉白居易塑像，是中央美院雕塑系教授吕品昌先生的作品，总高5.5米，再现了诗人风流倜傥的儒雅身姿。

　　琵琶亭景区由东西碑廊贯穿主楼，将几个展厅连接而成，还有全面介绍白居易生平事迹的乐天堂、重现琵琶女意境的船榭等。

西展厅主要展示两幅瓷板画，一幅名为“琵琶行诗意图”；另一幅则是取材于白居易《浔阳宴别》一诗，表现的是白居易江州任满离开之时，与当地的官员和百姓宴别的情景（这两幅画镶嵌在80年代原琵琶亭照壁之上，重修时将这两块瓷板画整体切割下来转移到新展厅）。东展厅的一幅“浔阳胜景”大型瓷板画，是陶瓷工艺美术大师张松茂先生的作品，展现了老九江的胜景。

▽瓷板画

　　唐代以降，历代名人骚客纷至沓来，他们“或登亭怀古，追思琵琶韵事，或触景生情，一洒悲己怜人之泪”，由是留下了众多的题咏。庭院两旁的碑廊，镶嵌着历代名家题咏琵琶亭诗赋共56块碑刻。

▽西碑廊

　　白居易的至交，与白同科进士及第、结为终生诗友的元稹曾登临并题诗《琵琶亭》：“夜泊浔阳宿酒楼，琵琶亭畔荻花秋，云沉星没事已往，月白风清江自流。”（元稹卒于831年，此诗说明琵琶亭始建于816—831年之间）

▽东碑廊

　　琵琶亭正面悬挂的“琵琶亭”金字匾额，是著名绘画艺术大师刘海粟的作品（面对浩渺大江的北侧也高悬了一幅“琵琶亭”金字匾额，是著名女书法家萧娴先生在88岁时所书）。

▽刘海粟先生题写的琵琶亭匾额

　　▽与白居易同时代（中唐时期）的敦煌壁画（局部）：反弹琵琶伎乐天

▽视频：戏歌《琵琶行》

演唱者：郑潇

琵琶越千年，江桥作琴弦，

歌女不再怨，羡煞白乐天。

▽琵琶亭（全景）与九江长江一桥

　　一首诗，一座亭，一份情；亭因诗而建，诗因情而生，情，则一直流传。千百年间，帝王的喜与怒、谪臣的悲与欢都烟消云散，而《琵琶行》情系历代名客，传唱千古；琵琶亭穿透千年尘埃，古韵繁盛。古诗古亭承载着历史，绵延着不尽的情怀。历代人们登临琵琶亭，赏景品诗，致敬先贤，穿越寻觅，感悟共鸣……

　　编后记：

五年多前的一个春日，余游览正谢客整修的琵琶亭，当日在微信朋友圈晒观感图文，几年来又多次前去游览。一次突发联想，写下《白乐天的江州情结》之题，欲尝试用“美篇”编文，然未完稿。

　　壬寅之夏，内地新冠疫情趋缓，余在九江长江大桥西侧的江洲私厨江洲厅举行家宴，与家人亲友共度端午节。漫步浔阳江畔，走过浔阳楼、锁江楼并东望琵琶亭，放眼江洲厅外数米及远滔滔奔流的浔江碧水、江桥上下往返穿梭的火车汽车轮船，耳畔传来车船的汽笛声和“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的歌声，心中念及先贤，浮想联翩。2022年，是白居易诞辰一又四分之一个千年（772—2022），两月来拜读《白居易选集》、《白氏长庆集》等典籍，并参阅网络上的有关文章，不揣浅陋续编成本文，试从一个侧面揣解诗王的江州情结，寄一孔之见，纪念白乐天诞辰1250周年，向诗王、向先贤们致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版《宋本白氏文集》（又名《白氏长庆集》、《白乐天文集》、《白香山集》）

背景音乐：袅袅《琵琶行》（古筝版）

鸣谢 参考文献：《白氏长庆集》《白居易选集》、网络等。部分图文素材源自网络，版权属原作者。特向原作者及原发布者致谢！

附：

▽手机“朋友圈”截图

▽“美篇”本文初稿片段（截图）

▽手机“朋友圈”片断（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