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20世纪80年代,在济宁老牌照相馆“天真照相馆”的橱窗里,摆放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位慈祥的老人,戴一副黑边眼镜儿,温文尔雅,亲切和蔼,花白的鬓发和额头上的皱纹展现着曾经的岁月。怡然的神情中,依稀透着期待的目光,又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问题,吸引着路人的目光。<br> 这是照相馆最早打出的商业广告,在制作的时候为了让照片具有穿透力,表现有内涵的东西,创作人员提议应以知识分子作为主题,先到学校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并最终选中了李国亨老师,让李老师意外地做了一回model。<br> 这张照片真实展现了一位老知识分子的形象。在照片前驻足观察,人们能够感受到那一道道皱纹和稀疏的白发后面所历经的时代变迁、岁月磨砺和世事沧桑。 <br> 我到济宁一中以后,有一段时间在办公室与李国亨老师对桌办公,长期相处,对李老师的为人处世诸多方面,有一些了解。工作之余,我们经常一起聊天,坦诚交流,虽然年龄相差很多,却无话不谈,相谈甚欢,李老师曾对我说这是一份“忘年交”的交情,令我惭愧不已。在我的心中,他是长者,也是榜样。<br> 我到学校的时间,“文革”虽然已经结束多年,学校却还坚持着多年的保留节目,即每周一次的“集体学习”。学习安排在周四的晚上,全体人员参加,在裙楼上的二楼会议室,大家齐齐坐定,正襟危坐,恭听领导讲话,有时则由领导安排某人读报纸,“了解国内外形势”,每次大约持续两个小时,美其名曰“集体学习”。对此我颇不以为然,大老远从南郊跑到学校来听那些官话、套话,完全就是搞形式主义,没什么实际意义,是一种时间的浪费和对生命的折磨。<br> 有一次周四下午,办公室刘主任到各组办公室下通知,提醒大家晚上来学校参加政治学习,并专门嘱咐我一定参加,被我一口回绝:不来!我在家里学原著!中央是号召学原著的吧?我听中央的。那时候年轻气盛,说话不知道轻重。刘主任虽然很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说了句“那你看着办吧!”悻悻而去。李老师在那边默默地看着,当时也没说什么。<br> 刘主任刚走出门去,李老师就走近来跟我说:“还是来吧!现在学习,让你坐在板凳上听,很不错啦!你知道文革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呗?站在前边,喏,就这个样子!”说着,做了一个背躬90度,双手在背后高高抬起的动作,就是著名的“喷气式飞机”。<br> 看着李老师稀疏的白发,削瘦的面孔,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惶然,我仿佛有了一种被电击中的触动,赶紧跟李老师说:“我来,我来,今天晚上一定来参加学习!”<br> 这件事情给我很大的触动,当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就是,不登泰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也,此言不谬!和他们这些饱经风霜的老知识分子们相比,自己的确太年轻,太冒失了,这是毛病,得改!<br> 发生在“文革”期间的批斗,揪头发、拳打脚踢、棍棒伺候,甚至抡圆了长条板凳的击打,打到死去活来,罪名是出身地主官僚家庭,拥护蒋介石,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屈辱加上情绪激动,导致李老师青光眼疾病发作,又不许及时治疗,致视力急剧下降,从此落下毛病。肉体摧残之外,再加以精神侮辱、人格羞辱,抄家、管制等,曾多次几近崩溃,感觉人生无望,晚年每每提及,常常情不自禁伤心流泪,难以自己。<br> 学校大礼堂西门的门楣上有三个大字“大礼堂”,后面题款是“韧夫题”。李老师说原来的笔名用的是“耐夫”,“文革”时被红卫兵批判,说“耐夫”是英语“knife”的意译,意思明明是要做一把刺向人民的刀子!吓得赶紧把“耐夫”擦了去,改成“韧夫”吧。<br> 一九六七年,“文革”期间油印的教材,封面设计和书中内容,毛主席诗词注释,从美术设计到文字编写,用蜡纸在钢板上誊写,都由“李韧夫”一个人承担。 在以后的时间里,渐渐地对李老师的为人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br> 李国亨老师是一个很真诚、很单纯的人,终其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磨难,他那与生俱来的真实、纯粹,发自内心的纯真,并没有多少变化。<br> 在李老师60多岁,即将退休之际,多年的入党申请终于得到批准。入党仪式开过以后,李老师回到办公室,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满足。我问了他一句:“李老师,入了党,也到了退休年龄了。这个时候入党,你还有什么想法么?”知道李老师从来是不会说那些假了马哈的空话,很想听听他真实的想法。<br>李老师踌躇了片刻,一脸诚恳地说:“也倒是说不上有多大的意义。就是大半辈子的一个愿望,现在终于实现了,心里还是很高兴。”在讲空话、讲大话的年代里,国亨老师则只会讲大实话。<br> 在退休之前,李国亨老师根据学校安排,到学校图书馆工作了一段时间。离开外语组之前,李老师说要给我留个纪念,他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用毛边纸书写了楷书《千字文》全文赠我,嘱我到工艺美术社去装裱成册,以便长久保存。<br> 90年代初,工艺美术社是济宁唯一对外营业的装裱店。<br>在楼上的装裱间,装裱师傅取出卷着的纸,铺开一看,现出一脸的惊讶:“咦!这是我们家少爷的字!你怎么会有我们家少爷的字呢?”<br> 他说李家是济宁的大户人家,他们家曾经为李府做事,因此他对于国亨老师的字再熟悉不过了,第一眼就认了出来。<br>后来问到李老师,了解到他们家是济宁的大户人家,他父亲曾在北洋军中任职,担任过徐世昌总统时期的总统府统领官。李国亨6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据国亨老师说,虽然此后家中的生活水平有所下降,但仍算是殷实人家,生活水平尚可,“家庭生活宽裕,足以供给我上中学到大学”。<br> 出身在有产人家,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典型的旧时代知识分子,虽然曾经因为“公子哥”的做派,在政治运动中吃尽苦头,但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儒雅文人气质,终究难以消除,依然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表现在言语、举止等细节之中。<div> 难怪为照相馆拍广告的摄影师慕名而来时,一眼就相中了李国亨老师身上老知识分子的那种“派”,用照片留下了让人过目难忘的神情,李老师也因此做了一回model。<br> 李国亨老师自幼喜爱书法,终其一生,习书“孜孜不怠”,视书法为修身养性必修功课。每天晚上夜深人静,就在桌上铺开毡布,写字不辍。他的字是文人的字,谨守法度,注重中行平和,用笔讲究而不拘泥,体现了认真做人、细致做事、谦恭做学问的人生态度。他的书法作品有许多用来赠送给他人,内容多选能体现古典文化修养的语句,深受众人喜受。<br>李老师在图书馆工作期间,参与图书整理工作。对于每一件细小的琐事,他总是一丝不苟不辞辛劳地尽力做好。对于众多残破的书籍一一加以修整,修补那些残缺部分,有些有残缺或遗失了封面,便在更新以后,补写书名,破旧书籍随之焕然一新。校徽上的“济宁一中”,学校图书馆门前的匾额,校园中小亭“滴水亭”柱上的题联,都是李国亨老师的作品。阅览室里数以百计的椅子,每一张椅子的背面,都用红色油漆工整标注“阅览室”,相当于给椅子登记在册,从此人们便不好意思随便“借用”图书馆的椅子了。<br> 人们常说“字如其人”,到图书馆去看看李老师写的字,或能感受到他的为人。<br></div> 这是李国亨老师自己动手修补图书封面之后,然后题写书名,所做的保护珍贵图书之功。 李国亨老师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闲来常利用旧纸片、纸板做一些小物件,颇有意思。办公室里可见到一些用纸片、纸板做成的扇面、书签、小型摆件等,上面有国亨老师的书法作品,或诗词,或警句格言,用作书桌布置,或送给学生作为小礼物,使周围的人们在不经意间,享受浸润在艺术之中的愉悦。<br> 国亨老师曾经作为指导教师,组织学生开展课外活动,他一身承担指导木刻小组、文艺小组和书法小组开展活动,可谓“多才多艺”。<br> <br> 2018年10月17日,济宁一中原生物科谢铸老师的两个儿子由滕州专程来到济宁,到访一中校友会。两兄弟带来谢铸老师生前收集到的一些生物化石和一些篆刻、书法作品。还有一套用塑料瓶盖制作的象棋。当年文革“破四旧”之后,棋、牌一律禁止。李、谢两家居住邻近,李国亨老师看两兄弟无所事事,说我给你们做一副象棋吧,就用瓶盖为两兄弟制作了一套象棋,以为练习智力、消磨时光之用。两兄弟珍惜爱护,收藏至今,为纪念李国亨老师,特意携来赠送校史馆收藏。 李国亨老师从教以来,担任过诸多学科的科任教师:植物、历史、自然、语文、英文、政治、书法,他曾任济宁一中语文教研组副组长、外语教研组组长。再早,他还曾担任过私立华光中学、中山中学的教导主任。<br> 李老师晚年依然每日读书读报,写字不辍,亦不知老之将至。我在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国亨老师时,曾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未能如愿,引以为遗憾的?”国亨老师说虽然一生遗憾不少,但是惟有视书法为生活一部分,寄寓了太多的心血,因此一直有个心愿,便是希望能将书法作品结集出版。此前虽然在家人与学生的支持下出了一本《艺海无涯 李国亨书法》,但是由于印刷过于仓促,自己亦不甚满意。若说有所遗憾,即为此事,未来若能将一生书法之精者,结集付梓,得以实行,则人生圆满矣!<br> 李国亨老师手书《兰亭集序》 外语组资深教师在校园的合影<div> 左起:郑育芝 蔡久明 曹来安 汪心蕊 李国亨 聂继鸿</div> 自古人生谁无憾?流水西去太匆匆!<br> 国亨老师生于乱世,虽年少失怙,不失其志。一生坎坷,数临危局,屡遭磨难,人云: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以说就是李国亨先生人生的真实写照。<br> 而先生毕生追求文人风骨,不为俗气所屈,偏要执着于书生意气,实在令人钦佩。<br> 亦有人以为其人一辈子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与现实生活多有距离,很多想法不切实际,缺少人间的烟火气。<br> 以我对李国亨老师的了解,窃以为李国亨老师终其一生,唯有“纯粹、纯真”作为他坎坷一生之后的定论,最为恰当。<br>为纪念李国亨先生,抄录一段文字在此:<br> 只要你心里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br> 此段文字出于《出埃及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