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风

徐桂芳（六月栀子花)

风吹过，一阵凉意，已是秋了呵……

属于我的夏天，渐渐远离，栀子花的香气，隐隐散去。

我站在绿光里，树、花，画了满身，涂了满地。蓦然回首，那旖旎的长影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的碎。莫名的怅怅然，想抓住点什么，可抓住什么呢？那夏？那香气？亦或那影？

我总是在此消彼长的交替中顾此失彼，又总是在朝云暮雨中渐醒渐迷。前方的前方，或许有彩虹和夕阳的美丽，我却迟疑着前行的脚力。

我站在这夏里，谛听一场爱情的密语。

你听，那只蝉在呼唤着那一只蝉，声嘶力竭，它们如此热烈地爱着这人间，如此情丝深种。他们在黑暗里蛰伏，等待着几千甚至上万个日夜，在七天至多七十天的短暂而滚烫的人间完成一场盛大的爱恋和生命的接力，然后奔赴一场死亡，这是视死如归的生命的执着，是爱的信仰，胜却人间千般诺言，万般誓语。

张爱玲说：“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这人世间终究是有太多的遗憾。

再听人喟叹光阴短暂，又或说光阴漫长。是多么乏味的遗憾呵。

在蝉的绝望的嘶吼声中，我读懂了，爱与不爱都在遗憾呀。

窗前，那枝头仍是浓，仍是绿，密不透风的浓，滴着水的绿。多像是心头的那点恨。恨这虐我干百遍的人间，我仍待它如初恋。恨这爱了一万个日日夜夜的山河故人，总是让我执手泪眼。我爱呀，我恨呀，这滚烫的人间。

我端坐于浓绿里，捻紫薇香，打荷花结，穿光阴的针孔，将夏与秋缝补。

母亲说：“看你笨手笨脚的，针缝大过了窟窿。”

是呵，你听，漏出来的蝉声，仍是激越……人渐渐无力的哀伤。

翻出陈力的“葬花吟”，听到泪滴。“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葬花的女孩早已是泛黄书页里的一抔黄土，那凄凄惨惨戚戚的哀怨仍飘在风里，千年，万年，永不散去。

歌声氤氲着，有些情绪渐渐生发出来，散在空气里，等待阳光来收拢回去，又换了巫娜的琴音，琤琤淙淙，溪泉伴鸟呜，心慢慢平静、安静、寂静，慢慢空，空得丢掉了时空，找不到红尘。

秋天了呵，不好沾染凉薄的东西，免得眼睛打湿了心。

开始钟爱宽大的棉麻的袍，在若即若离的纠缠与摩擦里感受身体的自由与皮肤的顺畅的呼吸。素着麦芽色的脸，随意披散头发，没有舞台的时候一定把心拉着往寂静里走，往温宁里行，人才会不至于睡在白天醒在夜里。

记得雪小禅说过：戏梦人间。谁不是生活的戏子？一边笑着，一边掩饰着难堪？

花间酒气就是人间烟火气呀。竹里琴声是一生向往的生活啊。

有鸟雀落在窗台，看见我，瞪着滴溜溜的黑眼，歪着脑袋，像是好奇又像是卖萌。好想好想摸摸它，与它说一会子谁也不知的语言，让枯燥的心也能活泼泼的可爱。我撒了些米在它看得见的窗台，希望明天，明天的明天，它一直来。

初秋的阳，从头顶砸下来仍是烫的疼，不是”炎炎暑退茅斋静，阶下丛莎有露光。”这季节有点扯不清道不明，心也跟着莫名的黏腻。

急驰而过的车有风，划过皮肤，如同指甲划过脊背般让人着迷。我摘下几片薄荷叶子，含在嘴里，像含着青春岁月里的那块冰，在时间里晒着，融化……融化……化成一滩水，风一吹，了无痕迹。

朋友微信过来，说起一些旧人旧事，我们从灯火喧嚣说到夜吟虫停止奏鸣，仍觉得未能尽兴。

宅了一个夏季，我以为我不再会说话，原来只是不喜那些需要斟酌再斟酌的客套，拿捏再拿捏的虚言，实在疲于应对，只好缄口不言。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隔着天空和阳光的松，是我一生都在追寻的生命的模样，一边在风里飞翔，一边洒落荫凉。我摊开手臂和掌心，任由一片片绿的阴凉漫过手心，漫过手臂，漫过颈，漫过头，直至将我淹没，将我浸染成一团植物。啊……我安静地活着，像一株面临秋天的植物，倦怠，懒散地活着。

再浓的阴里总是会有光明。阳光穿过松荫，照出敷敷的一块柔绿，几棵四叶草像刚入世的稚子，好奇地探头探脑，在那一束金光里明亮而蓬勃。像这暗影里的一团温暖，一株蘑菇端然其间，是温暖的使者么？站在这夏未秋初里，不知道是送别夏还是迎了秋？

旁边廊桥上的女子，白色的长衫在风里翩然，像生出的一对跃跃欲试的翅，先是颤抖地撑开，一点一点从身体里奋力地往外伸，及至翅展力满，那瘦薄的身躯似乎输不出更多的力，突地蔔然落下，再撑起，再落下……风停的时候，她转身离开，我看到一张如月光般皎洁的中年女子的脸。

路边有人卖秋桃。桃子硕大饱满，比夏桃成熟，比夏桃妖媚，胭脂的颜色，馥郁的桃香，盛在藤条筐里。藤筐泛着浅褐色的光，应该是在光阴里捻过很久。藤条光滑，柔润，是经过三泡三晒巧手编结而成，无论盛什么进去，都透看光阴里素静。因为没有人买，桃主人并不忙，她不吆喝，静静地看着对面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她端然静坐的样子倒像是个坐在路边赏风景的人。我过去挑桃，用一根指头扒拉，她笑笑：“怕毛吧。”她递过来的都是大而又紧实的，高高的称定。她说，都是家产的，几棵树，也不指这养家糊口，换点零花钱。她又忙着用一柄毛刷一一给我掸刷干净，并嘱咐我，吃不完一定进冰箱冷藏。

回去的路上尽是合欢的残红，那擎在高处的合欢花已经被秋风秋雨摇打了葳蕤季，有的只剩半扇粉羽，有的偃旗息鼓般蔫头耷脑，疏疏落落地藏在羽毛的绿里，着实让人心疼。夹在合欢树间的紫薇被人工修剪得低眉顺眼，安静素雅地婷立在秋风秋雨里，像极了中年的女子，一切尘埃落定后的笃定，退祛了春的繁华，夏的奔放，独享秋的静美。

有几片梧桐的叶子，在秋风中盘旋着，撩拔着行色匆匆的车辆、路人，不肯落地。

这秋里，半分惆怅，半分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