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岸边的插队往事

朱思泽

<p class="ql-block">(今天又有几位插队战友回干沟村了,我提笔写了以下这些……)</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此文音频,点击下面播放)</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西梁下的干沟村)</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插队的村子,在北京延庆万千条山沟中的一条小山沟里,村名很普通,就叫干沟。干沟村是偏僻寂静的,但在我看来,曾是艰苦而蹉跎的。</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东梁像一面城墙守护在我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村庄不大,几乎整个都被群山包围着。村前,东面的山梁像一面高高的城墙横在那里,守护着我们。村的南面,就是巍峨的当地最高峰─南山了,山头石壁青青,山腰绿色环绕,山下有条河,正好在山前拐一个弯。这条流经延庆山区的白河,到此变缓,一层层细细的波纹,很像干沟村平静的模样。所以说,干沟,并不干枯,有河水潺潺流过。村口的河边,有几棵大树,主干高耸,绿荫少许,周围是一块块玉米地,也有一些稻田。村后的西梁、村北的北梁上还有很多的坡地和杏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革”时期,我在这里当了几年知青,天天在这样的山水场景里逛荡,或者是去放牛、放羊;或者是挑河水上山,去浇西梁上的玉米地;或者是和伙伴一起在河边的稻田间劳作;或者是跟着毛驴儿,沿河去山后头的红旗甸公社所在地办些事儿。</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十八岁去插队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到村里插队务农的那年那月,是七十年代的一个初春。一下子来了四十多名新知青,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立马热闹起来了,乡村土话与京片儿话交织在一起,白河都跟着搅和起了波浪。从此,干沟村又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红旗甸公社知青农场。插队的第一个夜里,土炕暖着我们一行人,热烘烘地体贴,极尽山乡之能量。大家相互挤着,静静平躺,心里却想着在清华园里的爹和娘,琢磨着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早上起来,我们被一条路牵引,它开始在脚下涌动,一直往北延伸穿过整个村庄,通往村后一座叫西梁的地方,那里有划归我们知青农场所有的坡地。人在山头,轮镐开荒;心随白河,向东流淌。在我们的吆喝声中,满山的田野醒了,土坷垃也没了睡意,甚至连风儿,连太阳都在早起。这季节开始春忙,在西梁上,白河边,以及堆满柴垛的小村里,都在演绎着干活进行曲。</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那条去西梁干活的老路)</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每天,我们都赶个大早,冲破晨雾上山去。一路高歌,最爱听知青队长亮起大嗓;众人跟唱,皆是一首首革命歌曲也。和我一起在干沟插队的这四十多位清华附中同学嘛,男生英俊帅气,女生靓丽漂亮。尽管其中有些人的外号都不咋地,却很接地气:“大屁”、“狗肉”、“鬃毛”、“水蛇腰”……,那是乱哄哄的“文革”校园流传下来的绰号。后来,我的大学同学看到了我们插队战友当年的合影,都惊叹道:“你们清华附中的学生是凭颜值入学的吗?”我说:“那是漫山遍野的杏花盛开,朵朵都不错呀!”。是呀,这些竭尽全力绽放的青春之花,书写出独属于干沟的苦涩灿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西梁之上,我们不凭什么颜值,我们靠体力干活!先是平整土地,挑粪上山,然后就是正式开耕播种了。当犁铧插进地里,几位棒小伙靠人力拉起它,撕开大地的腹肌,挥洒我们的汗雨。等到把地表翻过来,可以闻到土壤的湿气。田野张开大嘴似乎在期待什么,几位铁姑娘将手伸进簸箕,抓起一把若睡若醒的种子,哗的一声撒开,撒入了春季。我静静蹲下,侧耳倾听,耐心观察,仿佛那种子明个儿就要撑破地皮,疯长成一棵又一棵的玉米。</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南山下的花儿和玉米)</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心中念着玉米棒子,嘴里也能蹦出些干沟村的土词和红词来了。每当咱念着延庆方言:“咩不机密,咩不机密”,就跟随着羊儿四处流浪,那音儿虽斜,调门更长;每当咱背着百斤山柴,“干唰儿呢?别累草鸡了”,李大爷关心的话儿就响起,那柴儿虽重,乡情久长;每当咱读着山间标语“挑水救苗干革命”,就颠一颠肩头的扁担,让六十多斤水继续一步步登山而上,去浇灌西梁的玉米秧,那水儿虽重,枯苗生长;每当咱喊着革命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挺一挺腰板,不让肩头的水泥电线杆压垮,拼命要把它们扛上山去,那劲儿虽大,山路漫长。</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干沟村墙上还书写着那些词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和老乡们混在一起,怎么能说一嘴棒茬子话儿呢。刚到村里时,知青们被分别安排在六户老乡家住下。我们八个男知青住在了一户只有兄弟俩的老乡家里,老乡睡西屋,我们睡东屋,长长硬硬的土炕,够哥几个折腾的。这俩老乡:一个矮矮的,腿脚不好,驼着背,杵着单拐;一个高高的,瘦骨嶙嶙,是个哑巴。咱只能和拐子大叔见天瞎扯了,和哑巴老哥也就是相互比划比划呗。混着混着,除了鼻梁上的破眼镜以外,我整个就是一土农样儿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插队三十年后回干沟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拐子房东当时还在,如今没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插队四十年后回干沟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哑巴房东那会儿还在,如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长期住在老乡家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准备拿国家给的知青安家费,盖宿舍了。为了备齐盖知青宿舍用的木料,那年五月初,我和几名男知青被知青农场派往红旗甸公社水头村的山里扛木头。到了水头村,望着一层层绿色山峦,我们似乎看见的不是树与树叶,也不是根和树干上的藤蔓,而是即将建起的知青宿舍,是房梁、窗户,是那屋檐。要将伐倒的一根根大树木,从山上扛到山下,其实是很困难的:木头,直直长长;小路,曲曲弯弯;汗水,滴答滴答;人儿,气喘气喘。山下,看的很近,却是很远。沉重的树,嵌入红肿的肩。扛得起的是毅力,渗透了年轮;放不下的是疲劳,弥漫着青山。踉跄的脚步,伴着树干的挣扎与晃动,大喊着号子,响彻云端。仅仅凭咱这些知青的肉躯、脚板,一趟又一趟的往返,终于将一百五十多根树木扛下了山。</span></p> <p class="ql-block">(用我们知青安家费盖起的宿舍</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已经破破烂烂</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其产权居然不属于我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山区有森林覆盖,自然就有蛇虫出没。一天傍晚,在我们收工回村的路上,一条青蛇的出现,让人难免有些恐慌。起先,我怀疑它不是蛇,而是什么怪物,从天突降。仔仔细细地,我看到了它那副阴冷的模样。路边的树枝,曾是蛇盘踞的地方。乱石沟的狭窄,让蛇显得那么地细长细长,它与我的干瘦也算相得益彰吧。我追上蛇,抓住了它的尾巴,撸它那光光滑滑的脊梁,接着甩动胳膊抡了抡,蛇就在昏头昏脑里听我肚子释放的“叽里咕噜”饥饿声响了。慢慢地天黑了,高高的西梁顶上渐渐吞没了红光,缕缕炊烟把蛇肉的香味儿,送回了山岗,干沟村也接纳了一条青蛇的消亡。</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山区的房子最难忘的就是虎皮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如今我把“虎皮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铺在了自家院子的地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算是一种怀旧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条青蛇消亡了,我们的一大片“红毛”却在白河边的稻田里生存着。谁能够想到,我们当年插秧的稻谷品种,名字居然叫什么“红毛”,可能只有这样叫,才具有革命的血统吧。我们知青农场所拥有的田地,主要是西梁和北梁上的旱地。在离村几里地的白河边,我们还有一些河床水田,可以用来种一季稻子。四月底的时候,我们就给这水田灌水,建起了秧床;撒上稻谷,育起了秧苗。终于等到可以在水田中插秧的日子,我们卷起裤腿,赤着双脚,进入凉凉的水田中,弯着腰插起“红毛”秧来。一连几天忙着忙着,我的腰就越来越僵硬了,到最后已经不能站着弯腰插秧了,只能蹲着插秧。长出的“红毛”大米饭,最终是什么味道,真的记不得了。只是每当我的腰疼时,就会说起白河边、水田里的“红毛”又在咱身上作怪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插队四十年那条“红毛”围巾)</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红毛”作怪,其实只是小事一桩。地动山摇,才是真正的大感觉。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也波及我们这个小山村。那天凌晨,我们哥几个还在疲惫的梦里,突然土炕猛烈摇动起来。怎么回事!同炕的几人全从梦中惊醒了,感觉天地都在动。“啊!是地震了,快出去!”我们翻身跑到屋外,听到全村一片惊叫声,男人喊,女人叫,小孩哭,与南山那边石头滚滚落下的“轰隆隆”的声音响成一片。我们住的这栋老屋,在我们面前“吱吱”不停地作响,不停地颤抖、摇晃着。我们几个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天地不动了,房也没有倒,似乎险情过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们几个只穿了一条裤衩。那拐子房东和哑巴房东俩人什么都没有穿。一看表,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在这个第一时间,我想到是在北京城里的家人,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双眼透过黑漆漆的南山,向南方的家望去、望去……,归心似箭。</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插队三十年时候,西梁上合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如今的干沟已有了时髦的民宿,</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再来干沟村住,那就是享受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快五十年过去了,村前河边的水田没了,玉米地还在,杏花还在,那些经历过地震的老屋还在,我们亲手盖起的知青宿舍还在。白河依然曲曲弯弯,盘旋在延庆的崇山峻岭间,没有落脚点,一路向前,永不停歇。插队那年,白河清水汪汪,如同干沟村的眼睛,每时每刻,都在盯着我:破袄、土脸、草帽、眼镜、背架……,有什么可“瞭”的,咱就一个普通知青小哥而已。其实瞅不瞅,你都清楚:晨哨响起,人儿奔赴西梁坡地;炊烟飘去,村子散尽苦辣酸辛。白河啊!如果你还想跟着我们一起再上山去看看,那你就躺在天地里晃动波影,从河边升腾到梁头,最终你会明白,当年挑上山的一桶桶河水,如何成了玉米地里枯苗儿的大救星。</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插队四十年时,我们回村留影,如今再集合插队战友们回村很难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只能是小分队活动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玉米苗在风中颤动,杏花在西梁上怒放。白河边留下的一串艰难足迹,被塞外群山的记忆带入远方。白河,你生生不息的水流穿梭在满是虎皮墙的小村旁。心灵深处那段难以忘怀的干沟村插队往事,随波缓缓流淌,缓缓流淌。</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对于巍峨的群山来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干沟插队纪念碑是那么渺小)</p> <p class="ql-block">(当年,在西梁下,我笑着和玉米棒子们合影)</p> <p class="ql-block">此文获第二届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