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味道，还能再找回吗？

李新

（照片由孙杰军提供）

父亲从外面开会回来，给我带来水煎包，那水煎包是用一张黄纸包着的，黄纸被浸得油乎乎的。水煎包像一块银角子大小，从里到外散发着香气，咬一口，面暄暄的，再往里咬，是粉条和肉糜等混成的内馅，特香，连皮带馅一口吞下去，满口留香，津津有味。父亲给我买的一包水煎包，大概有五六只吧，被我几口就干光了，连那水煎包下面的黄底，黄底留下的碎渣，都是清脆爽口的，舔一舔都是满嘴的油香。
水煎包一定要趁热吃，凉了，一个是面硬，还就是散发一股碱腥味。濉溪县城南关有一家饭店（那时候饭店还都是国营的），蒸水煎包，那水煎包铺在一口平底大铁锅里，个个浸着油，吱吱叫着，饭店师傅往水煎包表层再撒上一层油，面上都吱吱泛着油星，等熟了，师傅把水煎包铲出来，放到盘子里，那水煎包底部焦黄，油光可鉴，就是不吃，光看着，都勾着你肚子里的馋虫。
吃水煎包一定要喝饣它汤。饣它汤也是在一口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饣它汤里的成分很多，大概有十几种，数得上来的有面筋、海带丝、豆腐皮、鸡丝、花生米、淀粉、蛋花、虾皮、胡椒粉、香油、醋等，一碗端上桌，呼啦呼啦喝起来，就着水煎包，那滋味，神仙也莫得比。据说那饣它汤关键看底料，有家传做饣它汤的，那底料几十年都不会倒掉，也不轻易传给别人，那是祖传秘方啊！有上海人出差到河南，说河南胡辣汤，味道好极了，我说不如我们家乡饣它汤，我们家乡的饣它汤，成分比胡辣汤多得多，味道更绝。
多年没吃上水煎包和饣它汤，甚是想念。以上老友蒋连砧到上海来，说淮北驻上海办事处，他们的师傅会蒸水煎包、烧饣它汤，我没去过，没有那样的口福。有一阵我家附近有卖水煎包的，但那水煎包太小，像鸽子蛋，面里面只沾一点点肉，也没粉条，我说：“咋不像我小时候的水煎包呢？”老板说上海人不喜欢吃，要照顾上海人的口味。有胡辣汤，喝起来味道还可以，但远比不上我小时候的饣它汤。可就是这家“安徽水煎包”店，开了不久也关门大吉。有一次我路过上海杨浦区彰武路，一家河南人开的小吃店，说有卖水煎包的，我异常兴奋，一下买了二十块钱的，拿回家看，啥水煎包，就是韭菜包子，而那韭菜像扫把一样粗，面还都是生的，被我老婆全扔到垃圾堆里。
哎呀，水煎包，水煎包，我小时候的味道哪去了呢？每次回淮北，住相王府宾馆，早餐说有水煎包，拿上来，也不是那种味道；有一次我弟妹从街上买来水煎包，是那种味道，只是还差点，可后来再回去，就没有了。
我爱吃豆腐（不是吃女人豆腐的那种“吃豆腐”），也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那时多数是溜乡卖豆腐的，母亲端出一瓢黄豆，就换来一两块四四方方的豆腐，豆腐是可以生吃的，还没等下锅，就被我挖去一大块，像掏山洞似的，生豆腐清爽可口，令人满口生津。母亲往往不是炒豆腐而是煎豆腐，锅底铺上一层油，豆腐放在油里煎，吱吱作响，豆腐被煎得两面焦黄，盛到盘子里吃了，胜过猪肉。我们那时候是把豆腐当肉吃的。我做单身汉的时候最拿手的是炒豆腐，一点五花肉做底，将豆腐烩入其中，浇点水，炖个三五分钟，盛出来，不烂，软糯香嫩，来上海后到朋友家做客，一见有豆腐，便要大显身手，结果出丑了，把个豆腐炒得稀巴烂。是我的厨技下降了吗？后来才知道，问题出在豆腐上，上海的豆腐多是米豆腐，不是我们家乡黄豆磨成的豆腐，妻子买来的有时称老豆腐，说是正宗豆腐，我一吃，也不是，还是米豆腐，包括到饭店吃的炖豆腐，都不是黄豆磨的豆腐，小时候的味道再找不回来了。
小时候的味道失去的不仅是水煎包、撒汤、豆腐，还有饺子。我们家乡所称的饺子就是猫耳朵的那种，到了南方，扁食也叫饺子了。我们家乡，饺子是饺子，扁食是扁食，分得清清爽爽。大年三十晚上吃饺子，年初一吃扁食，是面皮里包着粉条、萝卜等，念牛为我们劳动了一年，牛也应该过年，各家各户端着扁食到牛房给牛送去。我小时候因为家贫，一年难得吃几回饺子，一般是母亲到集上去，买几斤猪肉，一半肥一半瘦，肥的割下来炼油，供平时炒菜用，瘦的就剁着剁着包饺子吃。包饺子要先拌好饺馅，就是剁碎的肉，里面拌有葱、姜，然后浇上香油和酱油、醋少许，条件好的再打两个鸡蛋和进里面；然后和面，好面，即小麦面，和好后放在案板上擀，擀出的面幅再折起来，切成一块块梯形的面皮，大小、厚薄均匀，用筷子夹起一疙瘩肉馅，面皮对折，然后旋转一圈，再翻过来，就是猫耳朵饺子。饺子下锅后，等水开了，还要打两遍水，以防饺子被煮烂。这样的饺子盛上一碗，连汤带饺子一起吃，肉香伴着醋香，味道爽极了。进入城市，饺子单盛出来，旁边放一碟醋，蘸着吃，我不喜欢这种吃法，还是小时候那种粗犷的吃法好，连饺子带汤一起吃下去。
妻子所谓的包饺子都是扁食的形状，当然里面是肉拌蔬菜的，可我吃着总感觉不香，那肉就像木屑一样，有一年春节，我说：“你能不能像我母亲那样包出猫耳朵的饺子？”“只是肉，什么也不放？”“对。”“那咋吃呀？”她照我说的做了，包出来的猫耳朵饺子，还不是母亲当年饺子的味道。
小时候的味道，到哪里找回呢？
2022.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