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宅家网上闲逛,看一些电影评论,不由得想到了成都道上的曙光电影院。 五大道可以回忆的东西很多,儿时童趣,少年轶事,文革记忆,纷杂历史......,但唯独对曙光影院情有独钟,记忆最为深刻。小学时候看电影,多是学校组织到烟台道上的儿童影院,那儿离曙光影院不远。上了中学,自由度大了,加上家庭条件允许,曙光影院成了经常而且必去的地方。 还记得曙光影院那个不大的前厅墙上,挂着好多明星照片。王丹凤,王晓棠,秦怡,上官云珠,王心刚,于洋,庞学勤,冯喆......。每次去那里看电影,我都是提前个十来分钟进去,盯着那些明星照,百看不厌。特别是王晓棠和王丹凤,心里还比较她俩谁更漂亮。那时候看电影,注意力老是集中在女演员的秀丽美艳和男演员的潇洒帅气,至于思想内容,拍摄手法,演员演技之类,根本不懂。我们当年也是追星族,可绝没有今天小年轻们的那种疯狂,不过是买几张明星照片,自己独处的时候拿出来欣赏,心里对偶像默默崇拜。 早期电影是黑白的,于是人们把电影称作“银色的梦”,显现影像的幕布也就被称为“银幕”。现实中没有的东西你可以在电影中看到,理想甚至是幻想的东西也可以在电影中实现,因此坐在电影院里的人们很像是身处弗洛伊德说的那种白日梦之中。<br>初中生的年纪,情窦初开。铃响灯暗,放映间投向银幕的巨大光柱摇晃着少男少女们的种种幻梦。董存瑞的炸药包和王成的爆破筒,固然让我们涌荡出仰慕英雄的激动,但也同时幻想着像曾泰一样深入匪巢,拉着女特务阿兰跳一段伦巴,或者能像阿米尔一样冲向自己心爱的姑娘。 文革前两年,我在曙光影院看的电影为数不少,可说是标准的“影迷”。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是《冰山上的来客》,《英雄虎胆》,《早春二月》,《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今天明白了,因为那些片子里都有一些男女的情节和画面,情感色彩或明或暗。即便是《英雄儿女》,那里面除了抗美援朝的战火,还有着浓浓的父女兄妹之情,总能引发懵懂的遐想。至于《虎穴追踪》《奇袭》《兵临城下》《渡江侦察记》一类的片子,不过是满足着男孩子们争斗和攻击的潜意识而已。用后来理解了的话来说,那时候电影表现的是革命的英雄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 因为上山下乡运动,我们离开了天津,也就同时离开了曙光影院。我们的男女情梦和战天斗地的幻想一起醒了过来。抬眼望去,周围是七沟八梁一道坡,虽然也有麦穗黄了,高粱红了,棉花白了,可一点儿也看不到英雄和浪漫的影子。黄土地的夜格外深沉,窑洞窗户透出油灯忽闪忽闪的光,有同学用口琴吹奏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和“怀念战友”,回忆着那些看过的电影。我们在屋内土炕上蜷缩着,目光黯淡呆滞。窗外是幽暗的黄土坡和凛冽的寒风,口琴本来音量就不大,那一刻更显得无奈和凄凉。 虽然偶尔能在麦场上临时挂起的幕布上看到《地雷战》《地道战》之类,也还记得演反派的程之,安振江,陈述,方化一些老演员,可再也看不到王丹凤,王晓棠,秦怡们了,经常看到的是吴箐华,阿庆嫂和李铁梅们。 还好,文革结束,万物复苏,我也回到天津工作和上学,作为影迷我又钻回到了曙光电影院。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影坛极为兴旺繁荣。五十年代国产电影拍了271部,六十年代国产电影拍了255部,经过七十年代的停顿后,八九十年代国产电影竟然拍了一千部左右。那些年我在曙光影院算是过足了电影瘾,从所谓“探索”电影开始,比如《一个和八个》《老井》《黄土地》,新片子几乎一步不落。<br>最重要的是,那时候终于看到中国电影登上了世界的舞台。 1988年张艺谋拍的《红高粱》首次获得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其后《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秋菊打官司》,也都陆续获得了国际大奖。其中未能公映的《活着》获得了第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br>1993年陈凯歌拍的《霸王别姬》,荣获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大奖,成为首部获此殊荣的中国影片。值得一提的还有不太引人注目的贾樟柯,他在九十年代末二十世纪初拍了《站台》《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其中《三峡好人》在2006年威尼斯电影节上一举拿下金狮大奖。 我大学一位最好的朋友恰好就住在曙光影院对过那几座老房子里,好几个同是影迷的同学每每看完电影,就坐在他家一通海聊,顺便喝点儿酒蹭顿饭,算是简约电影沙龙。不过那时候我们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惊喜的是看到了中国电影的飞跃式进步,兴奋的是看到中国电影开始了对“人性”主题的深刻挖掘。 以张艺谋为例。他的《红高粱》从正面高扬了人的生命意识,充满了对人性压抑的反叛,把杨排长鼓励阿米尔面对古兰丹姆时说的“冲”,变成了“我爷爷”在高粱地里对“我奶奶”的“上”!突出了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自我个性的张扬。其后他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和《菊豆》,则从反面把传统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以及所造成的社会悲剧深刻的揭露了出来,同样具有强烈的震撼力。<br>人的自由和个性解放问题是普世性的,必然会获得那些国际评委们的一致肯定和赞扬,因此绝对不是国内一些人所说的,张艺谋拿中国的阴暗面去迎合外国人。<br> 在1992年拍的《秋菊打官司》里,张艺谋已经成熟了些,他看到这个社会绝不简单是非黑即白,实现人的自由没那么容易。秋菊不过要个“说法儿”,但结果却是村长被抓走了。秋菊站在山坡上看着警车的远去,那疑惑的眼神,感叹出了人们面对情与理,道德与法律之间巨大矛盾的无奈。<br>同时期陈凯歌的《霸王别姬》独出心裁,触碰了敏感的同性恋问题,这在中国电影史上是空前的,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为过。而贾樟柯则把眼光聚焦在社会的底层,平淡无奇的背后,让人看到的是小人物无法摆脱被操弄的命运。 李泽厚在七十年代末就曾说过,“感性与理性,身与心,灵与肉,是人类永恒的矛盾,是永远无法解开的方程式。”这个判断既是人类的,更是中国的,中国人的境遇为什么会是这样?很多八九十年代的文学和电影,都在触摸和探索着这一矛盾,试图做出深入的解释和历史的思考。<br>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八九十年代那些艺术性和思想性俱佳的作品。以冯小刚贺岁片为代表的商业片兴起并且泛滥开来。就连张艺谋和陈凯歌也不得不去迎合讨好市场,拍出了《满城尽带黄金甲》和《无极》那样的烂片。电影市场上充斥着别墅和豪车的炫富,美女和小鲜肉的奢靡,胡编乱造的谍战,歪曲历史的古装......。冯小刚的《一九四二》和王全安的《白鹿原》,似乎试图逆流而上,但不幸还是被电影的商业大潮淹没了。<br>从那儿以后,我基本上不看国产电影了,出于对商业片的反感,加上调到开发区工作,也就再也没去过曙光影院。九十年代末二十世纪初,电视剧和VCD,DVD影碟的出现,极大地冲击了电影市场,电影院一度十分冷落。坐在家里看影碟,配上时髦的家庭影院音响,观看效果并不差,我本人也随之成了影碟的忠实消费者。 巧的是,当初一个同事告诉我,就在曙光影院后身的洛阳道上,有一家卖影碟的小店货品齐全。前往一看果然不错,店面简陋但碟片不俗,基本上是各类好莱坞大片和欧洲交响乐的CD盘。从那以后我一有闲钱就去买碟片,也就和那个老板逐渐熟络了起来。一次闲聊,我问老板曙光影院现在怎么样了。老板苦笑了一下回答,“歇菜了!你自己去看看。”于是我出门拐过路口,眼前的曙光影院大门紧闭,看不到记忆中那块写着电影名字和时间场次的大牌子,墙上挂满了乱七八糟的广告,门前便道上停了好几辆汽车,显然是在沾不收费的便宜。<br>回家后网上百度了一下,曙光影院工商注册登记上写着:<br>[公司概况 电影放映 房屋租赁 其他食品 交电 文化办公用机械 设备及配件 冷热饮 中餐 火锅 理发 室内装饰 录像放映 幻灯放映 音乐欣赏 录像带出租 仪器仪表 摩托车修理 音像制品 生活录像 录音 音像设备 ]。<br>往下拉,又闪出了天津市曙光影院文具店,天津市曙光影院铁艺制作部,曙光影院防水包批发等等词条。很明显,为了维持下去,曙光影院不得已做起了多种经营的生意,有点像本来有体面门店的商家败落后摆起了地摊,令人唏嘘不已。<br>给我保留了少年美好记忆的曙光影院颓败了,盯着网页,心中五味杂陈。 曙光影院原本是在1936年,一个叫马乐马拉斯的希腊人修建的。那时候的成都道叫英租界的伦敦路,影院名称是“真光”,真光影院占地700平方米,设计讲究,装饰豪华,楼下放映电影,多为西方原版影片,楼上有舞厅、酒吧间。1940年真光影院与华纳公司的哥伦比亚片厂协商,正式升格为首轮影院,首映巨片《侠盗罗宾汉》,连映十好几天都是满座,票房达1.5万元,一举打破数年来天津最高票房纪录,可谓显赫一时。解放后的1955年,真光电影院由天津市文化局接收,当时市电影公司宣传科长,也是著名作家的周骥良将其改名曙光影院。解放以后一直到上世纪末,曙光影院借助五大道的环境优势,仍然保持着院线首轮放映的地位。相比劝业场楼上的“天宫影院”,不能不说曙光影院身上有着和五大道一样的某种贵族味道。 今天,有着八九十年历史的曙光影院,面对着包围自己的一座座豪华影城,不免尴尬和失落,可以理解也值得同情。曙光影院是中国电影历史的产物,也是中国电影历史的牺牲品,退位在所难免。从另一方面看,改革开放导致的经济成就,固然令人骄傲,但是物欲横流也是不可否认的现实。青年人的审美趣味被那些豪华影城里放映的豪华酒店,挥金如土,豪车美女引向了庸俗,低俗甚至恶俗。张艺谋贾樟柯镜头中那些底层人的贫穷,困苦和挣扎,已经完全不被理会。银幕上更多的是那些吴亦凡之类的娘炮们,矫揉造作,信仰缺失,头脑空虚,道德沦丧,令人作呕的同时,更令人担忧中华民族的脊梁何在。 对比之下,曙光影院当年放映给我们的是于洋的曾泰,王润申的杨子荣,杨在葆的石东根,他们粗犷而又野性,不失男子气概。当年的电影尽管有“高大上”的时代局限,但是王成“向我开炮”的呐喊,毕竟显示出一种无畏的精神和英雄的气魄。人物的形象尽管有着很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但追求的是一种伟大和崇高而不是渺小和浅薄。 曙光影院虽然风光不再,但我心中仍然保留着记忆中的美好,因为是它培养了我对电影的浓厚兴趣。由于所学专业涉及到文化艺术,加上对电影的偏好,我涉猎了电影的基础知识和理论,了解了电影从黑白,有声无声的历史发展,以及中国早期的电影,比如《十字街头》《天涯歌女》《马路天使》和那时候的影星,周璇,陆小曼,赵丹,白杨,阮玲玉。当然也知道了爱森斯坦的“蒙太奇”和巴赞的“长镜头”,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和法国的新浪潮。所有这些都帮助我深化对中国电影的认识,看出编剧的意图,理解导演的手法,分辨演员的优劣,评价影片的意义。当然,也有影视创作对意识形态约束的无奈。<br>由曙光影院到中国电影,啰嗦了许多,只想道出心中那份遗憾。<br>年事已高,依仗徘徊,已无诗和远方,只好把憧憬变成怀旧。 怀旧不是要颠倒过去和现在,而是用现在去扫描过去的点点滴滴,用成熟和深刻照亮过去,怀旧也就仍然是一种憧憬,尽管虚而不实。明知大江东去,逝者如斯夫,却偏偏有太多的不舍与眷恋,梦想着“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如同欧洲的文艺复兴,也如同硕儒的言必称“三代”,幻想用远年的道德之光照亮现实中那些黑暗的角落。<br>身已耄耋,心有不甘,这恐怕是老家伙们的普遍心态。但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历史已然如此,曙光影院的命运就不能不被历史牵引,本身无能为力。<br><br> 想起宋人蒋捷的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